013
第13章
朝靜公主望了沈聆妤一眼,又迅速收回視線,端著酒壺退下去。
沈聆妤警惕地去看不遠處的謝觀,謝觀臉偏到另一旁正在聽驚夜低聲稟話。
沈聆妤將手放在桌子下,悄悄打開那張紙條。
——救救我。
潦草的字跡,顯出寫這張紙條的人寫下這三個字時的緊張和害怕。
沈聆妤悄悄將紙條藏在袖中。
下邊的席位突然起了陣喧嘩。
沈聆妤尋聲望去,看見另一位十三四歲的公主摔倒在地。她抱著的酒壺摔了個粉碎,而她摔下去的時候,掌心在地上一撐,被酒壺的碎片割破了。她看了一眼自己手心上的血痕,瑟縮了一下,笨拙地爬起來,又朝著謝觀俯身跪地。
沈聆妤望著她,一時沒分清她是朝黎還是朝赫。沈聆妤對宮中的幾位公主,屬實不太熟。
一旁的席位上,有人打量著跪地的前朝公主,掩唇而笑。
沈聆妤忍不住會想是不是有人故意絆倒了她,想看曾經高貴的公主出醜。又或者無人使壞,曾經的金枝玉葉如今足腕上拴著沉重鐵鏈,服侍他人斟酒,這樣的事情第一次來做,本就該是笨拙的。
遠處那些看笑話的嘴臉在沈聆妤面前晃來晃去,讓她心裡堵得難受。藏在袖中的那張紙條上潦草的「救救我」好像成了針,扎著她的手腕一陣陣刺痛。
救救她?
沈聆妤如何去救?
沈聆妤望著那些前朝公主腳腕上的鐵鏈,覺得自己也被鐵鏈鎖住了。
她也是前朝餘孽。
謝觀聽完了驚夜的稟告,這才轉頭看向遠處的異動。他瞥向俯身跪地的人,不悅地皺眉。
魏學海瞧著他這神情,趕忙厲聲:「笨手笨腳怎麼做事的?還不快將人拖下去!」
兩個嬤嬤快步從一側走過來拖起跪在地上的朝黎公主,朝黎公主巴掌大的小臉蛋上淚水縱橫,她不敢哭出聲來,只是無聲地掉眼淚和不住地發抖。她被兩個嬤嬤往外拖,拴在她腳上的鐵鏈曳地聲有些刺耳。
沈聆妤垂下眼,不忍去看。
謝觀盯著曳地的鐵鏈,突然道:「魏學海,你是不是還沒成家?」
魏學海愣住,繼而臉上浮現尷尬。成家?他一個太監怎麼成家?他的腰身彎下去,戰戰兢兢地答話:「不、不曾……」
謝觀掀了掀眼皮,示意朝黎公主,道:「賜婚。」
拖著朝黎公主的兩個嬤嬤微怔,停下腳步將人鬆開。沒了這兩個嬤嬤的攙扶拖拽,朝黎公主整個人癱軟地跌在地上。謝觀陰沉的賜婚話語刺進她耳膜,嚇得她更是渾身無力爬不起來。
魏學海很快反應過來,趕忙躬身謝恩。
謝觀面無表情地收回視線,慢悠悠地轉玩著一個空酒樽。
——驚夜剛剛向他稟話,季玉川溜進了京城。
謝觀心裡煩躁。
御花園安靜了片刻,逐漸恢復了談笑。有人偷偷去看朝黎公主,見她被兩個宮女攙扶著離去。小公主的背影瞧上去單薄無力,人們忍不住去猜朝黎公主被當眾賜婚給一個太監,她不會受不了這奇恥大辱一頭撞死吧?
沈聆妤垂著眼睛,目光落在面前的酒樽上。
酒樽不動,裡面的酒水也平靜無波。時間仿若突然靜止。
舞台上的歌舞還在繼續,御花園席間的談笑聲也還在繼續。可是這些聲音好像隔著一層屏障,與沈聆妤隔離開了。
她的耳邊只有鐵鏈曳地的沙沙冷聲。一聲又一聲,聽得她毛骨悚然脊背生寒。
謝觀轉眼望過來,見沈聆妤臉色發白,神色呆怔。他開口:「皇后怎麼了?」
立在遠處候著的朝靜公主忍不住偷偷望過來,一顆心懸起。
沈聆妤突然被謝觀從那個靜止的隔絕天地里拉回來,她回過神,望向謝觀,低聲說:「有些不舒服……」
謝觀皺眉。
「腿疼。」沈聆妤笨拙地撒謊,「陛下,我可不可以先回去?」
謝觀盯著沈聆妤躲閃的目光,隱約猜了個大概。他頷首,准了她的提前離去。
「魏學海,送皇后回去。」謝觀命令。
沈聆妤回到坤雲宮,魏學海一路跟隨。
沈聆妤抬眼望向他:「魏公公。」
魏學海本是要退下,聞聲恭敬地躬身候著:「娘娘有什麼吩咐?」
沈聆妤斟酌了言辭,道:「朝黎公主年紀還小……」
魏學海低著頭,眼珠子快速地轉了轉。他笑著回話:「咱家只是一介低奴,萬事都要聽陛下的命令。」
他將話說得圓滑,讓沈聆妤沒辦法再開口。
沈聆妤從不將自己當成皇后,這宮裡也沒人把她當皇后。面對魏學海,不管是命令還是講道理又或者收買央求,恐怕都行不通。
沈聆妤心裡明白,這宮裡所有人都只會聽謝觀的命令。
魏學海退下去之後,沈聆妤挪著輪椅到桌邊,將袖中的那張求救紙條放在蠟燭上燒盡,然後她坐在窗口望著遠處屋檐上的積雪發獃。
月牙兒托腮坐在一旁,時不時望她一眼。後來約莫著秦紅菱快過來了,月牙兒親自跑到外面候著,將秦紅菱迎進來。
這幾日,秦紅菱每日都會過來給沈聆妤的右腿施針治療。
沈聆妤被月牙攙扶在床榻上,褪了裙褲,由著秦紅菱施針。秦紅菱話不多,只偶爾開口一兩句。甚至有時候一句話也不說。
秦紅菱捏著銀針刺進沈聆妤右腿上的穴位,問:「有知覺嗎?」
「沒有。」沈聆妤如實答。
秦紅菱便不再說話了,繼續取針。
月牙兒站在一旁看著心焦,關切地詢問:「秦太醫,娘娘的腿什麼時候才能有知覺呀?」
「我不是太醫。」秦紅菱道。
月牙兒愣了一下,趕忙改口:「秦大夫,我們娘娘的腿會好是不是?」
秦紅菱語氣敷衍地說:「大概吧。」
沈聆妤敏感地覺察到秦紅菱在說這話時幾不可見地皺了下眉。她轉眸望向秦紅菱,卻沒有再探到別的表情。
這個秦紅菱似乎對她並不友好,這是沈聆妤第一次見到他們兄妹時,便產生的直覺。
沈聆妤也不知道這是不是錯覺。
傍晚時分,宮宴散場,今日來赴宴的人陸陸續續地離宮歸家。其中兩三個年輕的婦人乘上馬車,沒有歸家,而是直接去了沈家,去見沈家的二娘子,沈聆姝。
三個年輕婦人在沈聆姝的閨房裡待了兩刻鐘,便告辭離去。她們幾個剛走,沈溫綸趕忙來到小女兒房中。
他焦急地詢問:「如何?」
沈聆姝坐在一邊,尚未開口,先嘆了口氣。她說:「姐姐現在住在坤雲宮,今日宮宴上,陛下親口喚了她皇后。可是……她今日沒有穿鳳袍,身邊也沒有宮人簇擁著,只有月牙兒跟著,還提前退席了。聽說坤雲宮裡也是沒有宮人當差,所有事情都是月牙兒親力親為。」
沈溫綸在屋子裡走來走去。他心裡沒譜,反倒問起小女兒:「你說陛下對你姐姐這是什麼意思?」
沈聆姝吞吞吐吐:「反正他以前是喜歡姐姐的……還好幾次送我東西打聽姐姐的事情呢……但是……」
沈聆姝眉心揪起來。但是這次謝觀殺回京城,簡直變了個人,和那個彬彬有禮的謝七郎再無關係。
沈聆姝都要忍不住懷疑現在宮裡那位真的是謝七郎嗎?到底是被仇恨刺激成如此,還是被厲鬼附身了?
沈溫綸道:「過兩日,你進宮一趟,去看望親姐姐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不……再等等,再看看情況……」
沈溫綸想了想,又問:「你知不知道那封先帝賜的和離書被你姐姐放在哪裡?」
沈聆姝搖頭。
「親姐妹,怎麼什麼都不知道!」沈溫綸責備。
沈聆姝欲言又止。
又不是一個母親生的,姐姐一出生就是郡主,而她只個二娘子,她們關係怎麼可能真正地親密無間?
沈聆姝看著父親焦急的樣子,知道父親在想什麼。
若姐姐在宮裡死了,父親就說和姐姐早沒了關係,撇清自己斷得乾乾淨淨。反正這也確實是事實。
若姐姐天降大運真當起皇后了,父親一定要再巴結上去,風風光光地給皇帝當岳丈。
沈溫綸突然問:「姝姝,你說你姐姐還生我的氣嗎?」
沈聆姝沉默。
沈聆姝突然想起姐姐斷髮那一日。在沈聆姝眼裡,姐姐是個愛笑和善的人,不管是下人做錯了事,還是與人產生了摩擦過節,她總是會一笑置之,輕易寬宥。
可是姐姐離家那一天,用溫柔的語氣說著最絕情的話。
沈聆姝隱隱覺得姐姐是真的不要父親,不要這個家了。
宮中,沈聆妤剛從浴室出來。
最近沈聆妤每日針灸治療之後,又有葯浴。在泡完葯浴后,月牙兒總是會給沈聆妤重新準備一桶水,裡面灑滿花瓣,又或者灑一些香料,給她驅走身上的藥味兒。
沈聆妤向來不喜歡自己身上總是藥味兒。即使癱坐在輪椅上度日,她也會讓自己身上吻上去香一些,這樣會心情更好些。
沈聆妤坐在輪椅上,被月牙兒從浴室推出來時,低垂著眉眼,還在想著前朝的幾位公主。
過去了大半日,那幾位公主腳踝上的鐵鏈聲還回蕩在她耳畔。
「參見陛下。」月牙兒行禮。
沈聆妤這才發現謝觀正在她房中,他坐在坐地屏下的軟塌上,懶洋洋地靠在一側,手裡拿了一支步搖晃悠著,看步搖的珠子如何晃動。
沈聆妤出來了,他抬頭瞥了一眼月牙兒。
「你先下去。」沈聆妤趕忙側首,將月牙兒支走。
瞧她這維護模樣,謝觀冷哼了一聲,垂下眼瞼,繼續擺弄著步搖。
沈聆妤覺得該為那些公主求求情,可又覺得自己的求情無用。她正糾結著如何求情時,謝觀先開口。
「紙條上寫了什麼?」謝觀抬眼,眼底困著一團冷意。
沈聆妤心裡一慌,原來謝觀知道朝靜給她塞了紙條。她本能想否認,卻被理智壓下去。
若她不說,謝觀會不會對朝靜逼供?
「救救我。」沈聆妤攥著手如實說,「她許是日子不好過,向我求救。」
謝觀有些意外沈聆妤這麼快就說了。他挑了下眉,將目光落在沈聆妤發白的臉頰上,慢悠悠地問:「那皇后打算如何施救?」
沈聆妤眼神一黯,頹然搖頭:「我……我救不了她。」
謝觀望著沈聆妤垂下去的眼睫,沉默了片刻。
「想救她?」
沈聆妤立刻抬眸。
謝觀唇角慢慢攀起一絲詭異的笑,他說:「過來親我。把我親高興了,就可以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