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出窩啦
正值萬物復甦的時刻,一場綿綿細雨剛剛結束,坑坑不平的青石板上還留著一窪窪水跡,路邊那幾棵光禿已久的樹枝丫上不知何時冒出了點嫩意,外圍的泥土裡也爬出了新生命,似乎還散發出一股別樣的芬芳。
清新淡然的景緻,卻沒有使得半個人停下來欣賞,來來往往的人中,一個個不是背著簍子就是扛著鋤頭,不是準備上山就是打算耕地,沿路碰上了熟人,點頭打個招呼,絮叨幾句,然後急匆匆地走開了,開春了,家家戶戶都開始為農活忙碌了。
唯二的例外,恐怕就是那個站在路口的年輕人和他手上牽著的小娃娃了,與其他鄉鄰手中形形色、色的農具不同,年輕人什麼都沒拿,就只是在肩上搭了一灰色包袱,鼓鼓囊囊,倒像是準備出遠門。
「爹爹,現在就要走了嗎?」小娃娃眼巴巴地回頭看了又看,直到最後連那熟悉的屋檐都看不到了,才出聲嘀咕道,「小豆子捨不得走~」
捨不得,捨不得那個承載著他和爹爹所有記憶的小房子,捨不得那個閉著眼睛都能四處奔跑的小院落,捨不得那些個笑眯眯給他好吃的爺爺奶奶叔叔嬸嬸哥哥姐姐朋友們……
看著那張幾乎要垮下來的圓臉,林木自然能理解小豆子的心情。
來到這裡快五年了,從小豆子剛出生還只有巴掌大的時候,他就在這裡落腳了,原以為這只是個暫時的避風港,不曾想,一住就是五年。五年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小豆子幾乎就是在眾人的眼裡慢慢學會咿咿呀呀說話,學會撅著屁股走路,學會歪歪扭扭寫字……
關於父子兩人的所有回憶都在這裡,別說是小豆子,就連林木都有些恍惚,彷彿這裡就是他的家,伴他成長的地方。如果不是突如其來的變故,或許,他們會在這裡生活一輩子也說不定!可惜的是,夢境終有一天會醒來……
摸摸小豆子的頭上的小髮髻,林木低頭淡淡地抿嘴,給了他一個安撫的微笑,「天下無不散宴席,不用太傷心!」話才出口,林木才發覺這句俗語對小小年紀的某人來說,恐怕太過生澀,果不其然……小豆子抬頭,黑溜溜的眼睛里全是疑惑,「為什麼大家不能在一起吃飯了?」
林木頓了頓,微微思索,給出了一個很容易被接受的答案,「他們都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爹爹娘親,要回家吃飯!」
只能說,時間是把利刃,再迎來了某些人的成長時,也抹去了某些人的青春年華,甚至的性情。幾年前的林木,沉默寡言,一般的正常對話,他都懶得理會,更別說是回答類似於這種無厘頭的問題了。
說不出是時間的催化作用,還是小豆子的獨特功效,這些年來,為了扮演好爹爹這個陌生的角色,林木學會了很多陌生的辭彙,微笑,溫柔,照顧,安慰,鼓勵,生氣,甚至是發怒……
換句話說,只要是與小豆子成長有關的,對小豆子有利的,不管喜不喜歡,適不適應,林木都會將其作為目標,去努力,去改正。
村裡面的人都說:林木是個好爹爹,林木是個好先生,林木是個好大夫。
作為當事人的林木卻不這麼認為,沒錯,他是個好爹爹,他希望小豆子能夠好好長大,至於先生,那是因為他覺得小豆子需要玩伴,需要一起學習的夥伴,於是順便替了年邁的夫子,當起了先生,至於大夫,那更屬偶然,以前他對醫藥有些接觸,恰好又碰上老熟人,原本只是不想再次看到小豆子受到疾病的困擾罷了,卻不料無意順手醫治了幾個周邊病人,不是什麼大毛病,只是地方小,名號竟這樣一下子傳開了。
於林木而言,所謂的好先生,好大夫,不過是沽名釣譽之徒所要的追求的,跟他半點邊都沾不上。
有的時候,看著名號帶來的一波一波麻煩,林木很想拂袖甩手,置之不理,只是,每每一對上小豆子自豪崇拜的眼神,林木便沒轍了,終究又是乖乖地忍了下來。久而久之,當麻煩成習慣,當習慣已成了自然反應,林木覺得似乎一切並沒有當初那般難熬了,甚至,他發現,那些個鄉里鄰居的,其實人都挺好的,至少,比起以前遇上的人,他們的想法單純多了!
「走吧!「牽著的手抬了抬,林木示意小豆子該放下了,該走了!
「先生,你這是要帶小豆子上哪啊?」正在門口竹架上晾衣的大娘眼神賊尖,一眼就瞅出了不對勁,大嗓門一吼,所有的人停止了動作,齊刷刷都往年輕人那邊瞄去,一個個都是滿臉困惑的模樣,待看到他肩上的包袱后,立馬捲起袖子準備攔截。
「發生什麼事了?林木這是要去哪兒?」
「你這裡待得好好的,怎麼不吭聲就要走呢?」
「先生,你要出門怎麼連個信兒都不給捎個?」
「是啊!我們也好送送你啊!」
七嘴八舌,如同炸開了鍋,一個個全部圍攏來,這架勢,捲袖子抄傢伙,跟要干架似的,來勢洶洶。
好在林木夠鎮定,知道這是鄉親們對他的挽留,沒有惡意,頷首解釋道,「老家來信說老爺子病了,讓我回去看看,時間上有些匆忙,也就沒跟大家一一告別了!學堂我已經拜託李老夫子幫忙了,葯廬那也囑咐了張大夫,草藥什麼的都整理好交給他了,以後大家有什麼困難都直接找他們就行了!」
林木向來話不是很多,一口氣交代了這麼多,倒是讓村裡的老老少少大吃一驚,再一細聽,發現他居然將所有的事情都處理好了,才曉得多說無益,林家父子此次是必走無疑。雖說這麼多年來,大伙兒都不知道林木還有親人,但是,無論如何,人家是要回去孝敬爹娘,外人又豈能阻攔?
於是乎,所有的還沒來得及脫口的挽留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了,最後你望望我,我瞅瞅你,萬千言語無疾而終,只得訕訕然問了一句,「啥時候回來啊?」
「嗯……不知道。」看著一村子人熱切期盼的眼神,林木心裡頭冒出了一絲暖意,但仍舊還是搖搖頭,不是不願意透露,而是真的不知道。
「路上小心,有什麼事儘管捎信兒回來!」村長大人瞭然地拍拍林木的肩,而後摸摸小娃娃的腦袋,「小豆子,好好聽爹爹的話,多吃點飯菜,長高一點……」
「對啊,既然叫豆子,趕明兒回來得讓我們看到一顆小豆芽才是,千萬別吃成一顆胖豆豆!」胡屠夫性子豪爽,就是愛起鬨,見村長囑咐了幾句,也忍不住牙痒痒拿小豆子開涮。
於是,原本低沉的氣氛一下子被這句戲言一掃而空,眾鄉鄰哈哈大笑,作為當事人的小娃娃本身膽子不是很大,有些害羞,一時間被這麼多人關注著,更是不知所以,暈乎乎地便被大人們的豪邁給嚇著了。
悄悄地往林木身後躲了躲,露出個圓圓腦袋,滴溜溜地看著一直對自己疼愛有加的老人,稍稍頓了頓,然後點了點頭,糯糯地回答道,「知道了!我會好好長的!謝謝村長爺爺和豬肉伯伯。」
「哈哈……」童言無忌,小孩子講話就是可愛,小豆子跟胡屠夫接觸不多,唯一的印象就是他是那個賣豬肉的伯伯,一個不留神,就叫喚出口了,一干人為了那稱呼笑得前俯後仰。
豬肉伯伯胡屠夫頓時窘了,垂喪著一張臉,很是委屈地看著小包子:雖然他是殺豬的,可不代表他就叫豬肉啊!
小豆子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趕緊捂嘴,眨巴著眼睛拉著林木的衣角求救。林木捏捏小豆子的手,抿嘴,告訴他沒事,豬肉伯伯逗你玩呢!都是有活兒要忙的人,林木沒多作停留,離別便在一片笑聲中結束,父子兩人提著幾串硬被塞進懷裡的薰魚臘肉,坐上了過路的牛車,慢慢地消失在眾人的視線里。
曲終人散,就只剩下村長和他年幼的小孫女,小丫頭吸吸鼻子,抱著村長的大腿,仰頭問道:「爺爺,先生和小豆子哥哥他們還會回來嗎?」
先生人很好,雖然不愛說話不愛笑,但他卻比阿娘還溫柔,很有耐心地教她識字,生病了還給她不苦的葯喝,小豆子哥哥分過糖糖給她吃,陪她玩,還給她編過小螞蚱,現在他們走了,小丫頭很是捨不得,淚珠兒直在眼眶裡打著轉兒。
村長大人捋了捋白花花的鬍子,摸摸小丫頭的腦袋,笑道,「妞妞放心,先生他們是好人,老天爺會保佑他們的呢!」
笨重的牛車上,小豆子扭著腦袋一直往回看,直到最後那個住了好幾年的小村莊化為一個小黑點,再也看不見了,才規規矩矩地靠著林木坐了下來。
小豆子人多的時候膽子不大,但是在熟人面前,卻不是個安靜的主兒,尤其是在不怎麼說話的林木跟前,總會嘰嘰咕咕,跟只小雞仔似的,不知要扯出多少名堂。如今卻是難得的安靜下來,又是第一次出遠門,林木猜想可能小傢伙有些心慌,「想回去嗎?」
小豆子搖搖頭,摟著林木的胳膊晃了晃,「爹爹去哪,小豆子就去哪兒!反正又不是不回來!」
小孩子無意識的言語最是窩心,林木心頭一緊,將小豆子抱坐在大腿上,似真似假地問道:「那要是不回來了呢?」
「不回來了呀?」小豆子捏著手指頭,又回頭看了幾眼,嘴角一下子就垂下來了,「好可惜哦~」
林木很是好奇,「可惜什麼?」
「爹爹,你忘記了嗎?咱們院子的那棵桃樹今年可是第三年哦!」小傢伙扁著嘴,白了林木一眼,說著說著,還搖頭晃腦用右手拇指食指圈了一下,比劃出了一個大大的三。
被鄙視的林木忍不住撫額,還以為可惜什麼呢!桃三李四,敢情這小鬼惦記的是樹上那幾顆還沒影兒的小桃子?
「爹爹,咱們能不能在新家院子里種一顆桃樹,一棵棗樹,嗯,還要有桂花樹,到時釀桂花酒!」小豆子越說越興奮,「小豆子記得爹爹最喜歡桂花酒了!」
「……」林木無言,實在不知道該怎麼接話,哪知無需回復,小豆子就已經自娛自樂,開始想象了今後的美食,只差沒流口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