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夜探
風從四月吹到六月,裡面便多了溫熱的氣息。辟雍館學生們穿的衣服,也都越來越輕便起來。暑熱帶來的變化,不光只有學生們的衣物。蝴蝶在草木間環繞飛舞,鴛鴦在池水中相伴遊曳,一種燥熱從年輕人們的身體里悄悄滋長出來,慢慢彙集成一股暗流,在看不到的地方蠢蠢欲動。
時間一長,就連仲祁這樣遲鈍的人,都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
這天吃過晚飯,左右無事,仲祁便向伯將和姬搏虎問起了自己聽到的傳言:「你們聽說了嗎?昨天晚上有人想要闖入女學生的寢舍,已經避過了值守的守衛,卻被寢舍外布置的禁制給擊退了!」
「你才聽說啊?」伯將一副瞭然於胸的樣子:「這已經是本月第五次了。」
「啊?」仲祁驚道:「已經這麼多次了?」
「這還只是總攻前的試探。」伯將道:「據我所知,正式總攻的日子,是在本月十六。」
「這還有總攻?」仲祁下巴都快驚掉了:「這些人想要幹嘛啊?」
「可能是閑得無聊吧。」伯將看著窗外:「也可能,是想在那些女學生面前展示一下自己的能力。」
「可是先生們不會管嗎?」
「當然會管啊,不然你以為女學生寢舍外的那些禁制都是幹嘛用的。」
伯將看看姬搏虎和仲祁:「目前為止,已經有四路人馬在躍躍欲試了。」
姬搏虎來了精神:「快說說,都哪四路人馬?」
伯將道:「第一路,是以齊國為核心,有紀、隨、杞、祝、譚等國學生組成的山東諸國聯軍。第二路,是以晉國為核心,有蒲、霍、賈、楊、耿等國學生組成的山西諸國聯軍。」
「咦?」仲祁道:「山西諸國聯軍,為什麼沒人叫我?」
伯將和姬搏虎一齊斜眼瞧著仲祁,意思不言而喻:「你這個廢物,成事不足,叫你何用?」仲祁只好訕訕低下頭去。
伯將繼續道:「第三路,是以宋國為核心,有曹、陳、厲、胡、許等國學生組成的河南諸國聯軍。第四路,是王室子弟和同他們關係較好的衛、邢等河北諸國學生組成的王畿—河北諸國聯軍。」
「哎?」姬搏虎道:「他們咋也沒叫我啊?」
伯將和仲祁一起斜眼瞧著姬搏虎,意思明明白白:「你這個莽夫,敗事有餘,叫你不如不叫!」姬搏虎只好訕訕低下頭去。
仲祁問道:「那伯將你是山東諸國聯軍的嘍?」
「不!」伯將傲然搖了搖頭:「我是第五路!」
「還有個第五路?」仲祁和姬搏虎一起奇道:「你不是說只有四路人馬嗎?那這第五路人馬是哪些人?」
伯將有些得意地搖晃了一下腦袋,用手點了一下仲祁,又點了一下姬搏虎,最後點了一下自己,然後看著二人。
仲祁和姬搏虎面面相覷,一時還沒明白伯將的意思。
伯將見他們如此不上道,只好說:「就是我們三個呀!」
「啊?」仲祁和姬搏虎大驚。
仲祁忙道:「不不不,這種事情就不要叫我了,我也不是這塊料啊!」
「就是就是,也別叫我。」姬搏虎也說:「闖女學生寢舍有什麼意思,有這工夫還不如好好睡個覺。」
伯將無奈地搖搖頭:「你們兩個傢伙,就不能有點追求嗎?你們知不知道如果成功了,會有什麼好處?」
「有什麼好處?」二人異口同聲。
「現在已經有人開出了盤口,就賭誰能第一個突破禁制,闖進女學生的寢舍。」伯將環視二人道:「能聽到一句女學生悄悄話的,懸賞一朋貝,若是能拿到一件女學生寢舍內的物件,懸賞十朋貝!」
看二人沒什麼反應,伯將加重語氣道:「十朋貝!你們知道十朋貝都可以換來什麼嗎?」
「我們陶國不用貝。有什麼需要,都用東西直接換。」仲祁道:「我來這裡上學時,家裡給我換過貝。在我們陶國,一斤魚可以換一斤黍,到晉國的翼城,用四斤魚能換一個貝,可是到了王畿,要五斤魚才能換一個貝,但一個貝卻只能買到三斤黍了。」
伯將轉向姬搏虎:「你們虞國呢?」
姬搏虎搔搔頭,道:「我們虞國是用貝,能換什麼,這個我也不大清楚,我也從來不自己買東西……大概和王畿差不多吧。」
仲祁問伯將:「那你們齊國呢?」
伯將道:「我們齊國不用貝,用刀。」說著伸手入懷,取出一個巴掌大的赤金刀:「我們齊國是產貝的,為了防止自產濫用,齊國產的貝都要供應王畿,齊國國內就用這種刀。我們齊國的刀,一刀可以買十二斤黍,或是買十斤魚。」
伯將忽然想到了什麼,仰頭思索一陣,又原地走了兩圈,對二人說道:「可以這樣。在齊國用一個刀買十二斤黍,運到王畿可以換成四個貝,再用這四個貝買二十斤魚,運回齊國就可以換成兩個刀。你看,這一來一回,一個刀就變成兩個刀了。」
伯將見二人一臉茫然,走到仲祁身邊進一步啟發道:「拿你陶國來做例子吧。你可以不用再到晉國或王畿去換貝了,你把陶國的十斤魚運到齊國,換成一個刀,再用一個刀買十二斤黍,把這十二斤黍運到王畿,就可以換成四個貝了——兩貝為朋,這可就是兩朋了——比你直接來王畿用魚換貝多了一倍啊!」
「這……這……」仲祁終於明白過來:「不事生產,不做勞作,只是把物品運轉這麼一圈,幾進幾齣之後,就翻了一倍……這種做法……這種做法只能說是……」
「卑鄙!」姬搏虎大聲道:「這種行為只有那些前商的賤民才會去做!我大周滅商之後,天子本著好生之德,給了那些商人封邑,這些商人卻不在封邑好好獃著,各處流竄,簡直荒謬!」說完還重重的哼了一聲。
「你這數課都學到哪裡去了?」伯將點點姬搏虎的腦袋,走開幾步,又轉過來問道:「我問你,你們虞國不產鹽,卻能吃到我們齊國的海鹽,為何?」
伯將又轉頭對仲祁說:「你們陶國不產錦,卻能用到用到蜀地的蜀錦,為何?」
仲祁本來想說我們陶國不用蜀錦,可是看伯將正在興頭上,也就沒說出口。
「同樣,我們齊國不產縞,卻能穿上魯國的魯縞……」伯將看著他們二人,雙手一攤:「為何?」
伯將看他們二人不回答,便自答道:「都是因為商人!商人在各地流竄,買進賣出,把此地之物帶到彼地,辨貴賤,調餘缺,度遠近——這不是卑鄙的行為,這種行為是有益的。」
「我大周建國以來,國力日盛,物產愈豐,這些商人的買賣之業也必然越來越興旺。不管是你們陶國的魚,還是王畿的貝,或是我們齊國的刀——我統統稱之為『幣』。要做買賣,就要用到『幣』,可以想見,不遠的未來,這個東西——」伯將舉了舉手中的赤金刀:「可是大大的有用!」
伯將此番話說完,只覺通曉了一件大事,神采奕奕,渾身上下似乎要放出光芒來。手中的刀舉了半天,卻見仲祁和姬搏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一齊看著伯將。伯將暗嘆一口氣,知道剛才那些話都是白說了,只能憤憤的指著二人說道:「你們兩個紈絝子弟,真是不知道生活的艱難!」
伯將見利誘不動二人,腦筋一轉,已然又有了一個思路。道:「算了,你們對這十朋貝不感興趣也就罷了。可是,你們要知道,我們做這件事,也不單單隻是為了這十朋貝。」
仲祁和姬搏虎一齊問道:「那是為什麼?」
「我問你們,誰是第一個生出火的人?」
「燧人氏。」仲祁道。
「誰是第一個種莊稼的人?」
「神農氏。」姬搏虎道。
「誰是第一個造房子的人?」
「有巢氏。」仲祁道。
「你為什麼知道是他們呢?」
「正史有載啊。」仲祁道。
「好。」伯將讚許道,接著又問:「夏朝是何人所立?」
「大禹。」姬搏虎道。
「商朝何人所立?」
「商湯。」仲祁道。
「我大周我就不問了,」伯將道:「你們為什麼知道是他們呢?」
「正史有載啊。」姬搏虎道。
「對嘍!」伯將一拍大腿:「他們這些先賢,之所以能夠為後人所銘記,就是因為,他們創造了歷史!」
伯將湊近二人,握起拳頭:「而我們,也是要創造歷史!」
「我們辟雍館自大周康王七年建成以來,從未有過女學生,這次有女學生來就學,已經是開創了歷史了。」伯將道:「我們很幸運,趕上了這個時代,歷史的車輪已經在向前滾動,我們要抓住這個機會在歷史上書寫一筆,讓歷史記載下我們的名字——我們要成為大周辟雍館第一個攻入女學生寢舍的人,讓這裡永遠流傳我們的傳說!」
「如何?」伯將左右看看二人:「是否覺得熱血沸騰起來了?」
「大善!」姬搏虎也握起了拳頭:「這事我干!」
仲祁也被伯將這一番話說得熱血上涌,不過隱隱的卻總覺得哪裡有些不對。
「那好,我們就這麼定了。」伯將走上前抓住二人:「下面,我來做作戰安排。」
伯將拉著二人一起坐到自己的榻前,取過一卷竹簡擺在三人中間:「王姬和姬無語所居的上舍,這個我們是不碰的——我估計也沒人敢碰,我們的目標,是另外十位女學生居住的中舍。」
「這卷竹簡,就好比是她們居住的寢舍。」伯將在竹簡前後比劃道:「未來幾天的戰鬥,就要圍繞著這裡展開了。」
「夫勝戰者,必先知己知彼。在正式開戰之前,我們要儘可能多的收集各方面的信息。」伯將豎起三根手指:「我們要收集的,有三個方面。」
「第一,作為我們競爭對手的那四路人馬。山東諸國的不用說,其他幾路人馬,我已經安插好了內報,這個可以不用擔心了。」
「第二,作為我們目標的女學生。我們突破進去之後,不管是偷聽,還是偷拿,需要面對的都是她們。姬搏虎,中舍那十名女學生中,你可有覺得棘手之人?」
姬搏虎沉思道:「那個妖族人,我看見她手臂和肩膀上都有『源』紋,身上其他地方可能還有,都不知道是什麼屬性,妖族人天生可以用『源』控使五行之力,需要小心。另外,那個巫族人,成天拉著一張臭臉,但我每次看到她,身上總沒來由地起一陣寒意,此人,看不透,更需要小心。」
伯將道:「嗯,論起戰鬥方面的直覺,虎子你是最準的。」又轉向仲祁:「你那個媳婦兒……」見仲祁眼睛一瞪,便改口道:「你那個鄰居,行了吧?你們兩個國家離得近,你知不知道她可有什麼異能?」
仲祁道:「沁國人的能力,據我所知,他們的祭祀只有一種『易容』的天賦。」
伯將和姬搏虎奇道:「『易容』,那是什麼?」
仲祁道:「和我們陶國的祭祀擅鼓一樣,沁國的祭祀擅『易容』。這是一種可以變換自己容貌的能力,我們兩個國家會每隔二十年做一次盛大的祭祀,在祭典上,我們陶國的祭祀擊鼓,沁國的祭祀變臉,兩個祭祀會一起跳一段祭舞,用來祭祀神靈。——這個能力,不是用在戰鬥方面的。」
「這個能力倒是有點兒意思。」伯將摸著下巴道:「那他們不是想變成誰的樣子就能變成誰的樣子?」
「倒也不是能隨心所欲的變。」仲祁道:「我曾經聽我父親說過,他們沁國祭祀的『易容』,需要通過對人很長時間的觀察,要把這個人的特點都記在心裡,才能模仿出別人的容貌。」
「這倒沒關係,不是戰鬥型的技能,那就放心了。」伯將道:「其他幾個女學生的信息,我再去找人打探。虎子,你要做好和術士近身戰鬥的準備。」
姬搏虎一挺胸膛:「沒問題。」
「那麼,現在來說說第三個方面,也是最重要的——女學生寢舍周圍禁制的信息。」伯將道:「據我這段時間的觀察,設在女學生周圍的禁制,一共有三道。如果我沒有猜錯,是教授觀星課的博士陸逵、教授占卜課的博士益皋和教授符咒課的助教巫繼三人所設,要攻破這三道禁制,就要先儘可能多的了解設下禁制的人。」
「姬搏虎,益皋是虞國人,在進入辟雍館之前,曾經在虞國的太史寮供職多年,打聽他的信息,就交給你了。」
姬搏虎道:「好。」
「仲祁,你是巫繼喜歡的學生,聽說這個巫繼,曾經在昆崙山的泮宮修習過。我要你這幾天儘可能的去接近他,去了解他在看什麼書籍,在研究什麼符文,在收集什麼材料。如果有必要,到他寢舍里去看看,看能發現什麼有用的信息。」
仲祁有些為難,見姬搏虎鄙夷地看著自己,便也勉為其難的道聲:「好。」
「至於陸逵嘛,他是王室天監所出來的人,他的信息,就由我來收集好了。」
伯將把手往身前的竹簡上一拍,看著仲祁和姬搏虎:「務請諸君共同努力,吾輩必將青史留名!」
姬搏虎血湧入胸,喝了一聲。
仲祁還有些猶疑,道:「這三位可都是浸淫此道多年的高手,就憑我們,能破得了他們的禁制嗎?」
「事在人為。昆崙山的泮宮、王室的天監所……」伯將眯起眼睛:「要教他們知道,我齊國的太史宮,也不是吃素的!」
忙碌的日子,時間總是過得很快。大周穆王七年的六月十六,轉眼就到了。
仲祁從早上開始,就在留心觀察周圍的人。一切看起來似乎都很正常,但是也太正常了,就連數課這種無聊的課程,今日竟然都沒有人缺席,這正常得已經有些異常了。每個人似乎都若無其事,只有眼神互相碰觸時,才會有心照不宣的交流。仲祁能夠感覺到,這股暗流,正在學生們之間沉默地涌動,只待今晚的爆發。
午飯的時候,仲祁忽然想起一個問題,悄悄地問伯將:「我忽然想到,今天是滿月之夜啊,各路人馬都選在今天行動,不是很容易被衛士發現嗎?」
「你才想到啊?要是等你發現,什麼都晚了。」伯將道:「這個就不用你操心了,自然有人會讓今晚的月亮發不出光來。而且,今晚是絕佳的機會,若是錯過今晚,以後就很難再有這麼好的機會了。」
「這是為何?」
「因為只有今天,那三位設置禁制的先生都去了鎬京,他們全都不在館里。」
到了傍晚,一絲絲烏雲在天空上聚集,慢慢地結成了一片。
「月亮果然被擋住了!」仲祁看了看窗外,轉身對伯將和姬搏虎道。
「那是自然。」伯將放下手中的書卷:「看來各路人馬都已經準備好,只待亥時初刻落燈,便要各顯神通了。」
姬搏虎興奮地摩拳擦掌:「那我們什麼時候出發?」
伯將道:「不急,先等各路人馬和這些禁制拼耗一下,我們等著坐收漁利。」
「可是,你就不怕被別人攻破了禁制,捷足先登了嗎?」
「這個無妨。」伯將胸有成竹地道:「那幾路人馬的計劃、人手、能力,我都清楚得很,他們沒有攻破禁制的實力。」
「他們都沒有,難道我們三個就有?」
「當然。」伯將高深莫測地說:「那幾道禁制在我眼中,不過泥牆爾。」
仲祁和姬搏虎對視一眼,同時跳上前去,一左一右扭住伯將胳膊,將他按在榻上:「你小子賣什麼關子,有什麼破敵秒策還不快從實招來!」
「疼疼疼疼疼……」伯將本來還待起個范兒,裝出個運籌帷幄的樣子,誰知遇上這兩個愣貨,被按住動彈不得,只好叫道:「放手放手放手,我說我說我說!」
二人放開伯將,虎視眈眈地看著他。伯將揉著胳膊沒好氣道:「你們兩個傢伙,就不能有點耐心嗎?」
仲祁道:「少廢話,這幾天我們給你收集了這麼多信息,你到底有什麼破解禁制的辦法,趕緊給兄弟們交個底,要不我這心裡總是不踏實。」
「那好,我先問你們個問題。」伯將道:「如果你和很多人打架,五六個人圍上來打你一個,你該怎麼應對?」
「那還怎麼應對?」姬搏虎道:「把他們全打趴下不就完了。」
伯將給了姬搏虎一個白眼,道:「算了,我換個問題。如果有其他好幾個國家,來打你們一個國家,那你怎麼應對?」
仲祁道:「要是我們陶國遇到這種情況,就只能去翼城請晉侯出面調停了啊。」
伯將問姬搏虎:「你們虞國呢?」
姬搏虎道:「那還有啥,跟他們干啊。」
伯將問:「一打多,怎麼干?」
姬搏虎瞪了瞪眼睛,他也知道伯將問的其實不是打仗的事情,便等他繼續說下去。
伯將道:「對手越多,他們之間的分歧和矛盾也就越多。最好的方法,就是找出他們之間的分歧和矛盾,離間他們,讓他們不再同心協力,而是相互猜忌,甚至互相攻擊,這樣就好打多了。」
「我們破解女學生寢舍的禁制,也是同樣的道理。」伯將繼續說:「經過我們這段時間信息的收集,我基本上已經搞清楚了設置在女學生寢舍外這三道禁制的情況。最外面的那道,應該是陸逵所設,是一種極霸道的雷電禁制,這段時間試探的人,最多的便是被這道禁制擊退,大多都被電得外焦里嫩,只有極少數的高手闖過了這道禁制。第二道禁制,應該是益皋所設的一種幻陣,據那些闖過第一道禁制的人說,他們明明是向著房舍走去,可下一瞬就到了房舍的另一面,如此反覆就是無法接近房舍,更有甚者轉著轉著就又轉回了第一道禁制,被雷電擊中彈了出去。至於第三道禁制,至今還沒人到過,從仲祁你收集的信息來看,應該是巫繼所設的一種縛陣,可能結合了巫人和昆崙山泮宮法術的特點,至於效果嘛……目前還不明。」
「這麼厲害的禁制,以我們的能力根本就破解不了啊!」仲祁擔心道。
「我們不是要破解禁制本身。」伯將道:「這三道禁制,是由不同之人所設,他們來自不同的地方,使用的是不同的法術體系。若是放在平時,這三種禁制放在一起張開,彼此之間便會互相排斥起來。現在這三種禁制能夠放在一起使用且相安無事,可以確定,它們之間必然存在著一個能夠讓這三種禁制溝通互聯的兼容協議。」
「而我們要做的,就是要找出這個兼容協議,破解它,然後偽裝成協議本身,欺騙這三道禁制,藉助這個協議的身份,通過這三道禁制。」
伯將說完左右看了看仲祁和姬搏虎:「如何,我說得夠明白了嗎?」
仲祁和姬搏虎聽得目瞪口呆。
仲祁先反應過來,問:「那你如何來找出這個兼容協議,又如何偽裝成它呢?」
「能夠給這樣厲害的禁制設置兼容協議的人,本來就不多。好巧不巧,我恰巧就認識一位。更巧的是,這個人近期就在佑京。最巧的是,這個人恰恰還欠了我家一點小人情。」伯將拍拍胸口,笑嘻嘻地道:「破敵之策,已在吾胸中矣。」
見仲祁和姬搏虎將信將疑的神情,伯將好整以暇地在榻上一坐:「二位兄弟,可還有什麼問題?」
「還有一個問題!」仲祁盯著伯將:「伯將,以你的聰明才智,你明明是可以在館里的學生中出類拔萃的,可是為何你各課的成績卻如此……如此……」
「一塌糊塗?」伯將介面道。仲祁點點頭。
「唉,你們國家小,人際關係單純,這方面虎子都比你知道得多。」伯將向姬搏虎道:「來,虎子,你來給他說說這裡面的道理。」
姬搏虎難得有個賣弄的機會,學著伯將問仲祁:「仲祁呀,你知不知道什麼叫『藏拙』?」
見仲祁搖搖頭,姬搏虎滿意地說:「你看伯將他們齊國,來了那麼多學生,最主要的,他們齊國太子也在這館里就學——那可是伯將他未來的主君。你在這裡出那麼多風頭有什麼好處啊?搞不好被太子忌憚了,那將來可就大大的麻煩了。伯將他老爹是何等樣人,清河伯大人在齊國政壇叱吒風雲這麼多年,怎麼會不囑咐伯將要掩藏鋒芒,不要為人所忌呢!」
仲祁聽姬搏虎這麼一說,若有所思,隱約明白了其中的關竅,忽然又問道:「可是這次和這幾路人馬爭先,你就不怕出風頭了嗎?」
「我說兄弟啊……」伯將拍了拍仲祁的肩膀:「你見誰家主君,會去忌憚一個闖女學生寢舍的魁首?」
亥時初刻一到,館內的燈火全都無風自滅,整個辟雍館黑漆漆的一片,只有明堂宮四角上懸挂的風燈還在散發出昏黃的光芒。天上的月亮已經被烏雲完全遮蔽,透不出一絲光亮來。仲祁、伯將和姬搏虎趁著夜暗悄悄潛入到了女學生寢舍的附近,發現值守的衛士已經不知到哪裡去了,看來那四路人馬,果然有些手段。
三人等了一會兒,只見寢舍周圍每隔一陣便有一道藍色的電弧亮起,裡面還摻雜著一兩聲慘叫。又過一會兒,電弧亮起得越來越頻繁,到得後來,已經好幾處同時亮起,藍色的光芒此起彼伏,幾乎將周圍的一片都照亮了。
「這四路人馬已經按捺不住發起總攻了,你們看第一道禁制四處發動,想必已經有人突破過去,進入第二道禁制了。這個時候兩道禁制都已經發動,那個兼容協議必然已經開始生效。」伯將道:「——該我們動了。」
伯將從懷裡取出一物,仲祁趁著禁制發動的藍光,隱約看到似乎是一個絹帛摺疊成的小鳥。伯將將絹鳥合在手心,嘴裡念念有詞,那絹鳥通體漸漸透出一股淡淡的綠色光芒,仿若夏日中的螢火。伯將將絹鳥往空中一拋,那絹鳥竟然自己扇動翅膀飛動起來。
「跟上它。」伯將一拉仲祁和姬搏虎,三個人緊緊跟上絹鳥。
那絹鳥飛得也不高,帶著三人在寢舍周圍緩緩環繞,不時有一兩道禁制的藍色電弧伸展出來,纏繞到絹鳥的身上,在絹鳥周身遊走一遍,便消散在絹鳥身上的綠色光芒里。
絹鳥飛了一陣,忽然停在一處,自己將摺疊的身軀伸展開來,鋪展成了一塊尺許見方的絹帛。仲祁凝神看去,只見絹帛之上繪製著自己看不懂的符文,絹帛上的綠色光芒慢慢消散,接著亮起了藍色、紅色、黃色三條光芒,沿著符文上的線條各處遊走,最終彙集到符文中央,三條光芒連帶著符文和絹帛本身,漸漸變得透明,隱入在了這夜空的黑暗之中。
「行了!我們模擬的禁制兼容協議已經生效……」伯將興奮道:「這三道禁制——已經被我們破解了。」
「啊?」姬搏虎迷糊道:「這麼簡單……就破解了?我還以為要折騰好久呢!」
伯將學著先生的語氣,老氣橫秋地道:「諸君吶,須知這世上,不論多複雜的事物,只要找對了方法,往往解決起來卻簡單,這個道理,待你們有了更多的經歷后,自然會明白。」
仲祁也覺得這禁制破解得也太順利了,把手往前試探著伸了伸,道:「是整個禁制都破解了?」
伯將一把拉住仲祁,道:「我們模擬的禁制兼容協議範圍有限,只有這方圓七尺之內才是有效的區域——我們有一條狹窄的安全通道。」伯將取出兩張短小的符文遞給仲祁和姬搏虎:「把這張符文貼身帶好。從現在起,我們有兩刻鐘的時間。在這兩刻鐘之內,我們就是這禁制本身,再沒有什麼禁制能阻擋得了我們!」
窗外又一道藍色的光芒亮起,隱隱約約的傳來了一聲慘叫。兮子抱著膝蓋坐在榻上,不由有些擔心,她問鴉漓:「今天晚上來闖禁制的人怎麼這麼多?禁制會不會被破了啊?」
鴉漓倒是滿不在乎,她看著窗外的藍色光芒,似乎還饒有興緻:「怕什麼啊,就算讓他們破了禁制又能怎麼樣,你看看那些男學生的德性,一個個弱不禁風,十個人都頂不上我們一個妖族勇士的勇猛,你害怕他們闖進來把我們生吞活剝了呀?」
「這些男學生好奇怪哦,如果他們想來我們寢舍,白天大大方方的來不就好了嘛,白天禁制都不會發動,他們有什麼事情和衛士說明,記錄一下就可以進來了,為什麼要大晚上辛辛苦苦的來闖這禁制呢?」
「哈哈,這誰知道呢,可能他們想要對付的就是這些禁制本身吧。」鴉漓翻了個身:「這些男學生就是這麼奇怪,搞不懂他們都在想些什麼。」
兮子想起入學以來的遭遇,不由嘆了一口氣:「唉,這些男學生不止是奇怪,他們……還好討厭!每次上課時我要是和他被先生一起提問,他們就總是鬨笑。真是……煩死了!」
鴉漓故意問道:「啊?什麼?你說的是哪個『他』啊?」
兮子見鴉漓也這麼問,嗔道:「你個死丫頭,你明知故問!」
鴉漓嘻嘻笑道:「哎呀,我就開個玩笑,你惱什麼嘛。」
提到了煩心的事情,兮子忽然沒來由的覺得一陣委屈,把頭靠在膝蓋上,幽幽地說:「或許,我就是一個惹人討厭的人吧……不止是那些男學生笑話我,連女學生們也都對我指指點點……你聽到今天蔡姬和陳媯是怎麼說我的吧?她們是故意說給我聽的……這些我都知道的。」
「哎呀,你不要理睬她們。我最煩她們兩個了,平素就只知道討好王姬,什麼都學不會,還喜歡亂嚼舌根。」鴉漓道:「依我看呀,她們兩個連那些男學生都不如!」
見兮子沒有說話,鴉漓爬起來,掀開兮子的幔帳鑽了進去,黑暗中隱約見到兮子頭側枕著膝蓋,臉上似乎有亮晶晶的兩條線。
「哎呦,我的小可憐兒!」鴉漓摟過兮子:「我們家兮子這麼單純可愛,怎麼會有人討厭你呢,你快別胡思亂想啦!」
兮子被鴉漓摟在懷裡,本來覺得因為這一點小事就流眼淚,很有些不好意思,可是被鴉漓這麼一哄,那些委屈的情緒不知從哪裡又鑽了出來,眼淚竟然止不住了,便摟住鴉漓的腰,把頭埋在鴉漓懷裡悄悄抽噎。
鴉漓拉著兮子鑽進被窩,讓兮子枕著自己的肩膀,安慰她道:「我們家兮子呀,是最好的人啦。你知道嗎?雖然我從來沒有和你說過,可是我內心裡是特別感激你的。」
兮子不知道鴉漓指的是什麼,淚眼朦朧的「嗯?」了一聲表示疑問。
鴉漓摸著兮子的頭髮道:「你別看我平時天不怕地不怕,可是我也有特別害怕的東西,你知道是什麼嗎?」
兮子沒想到鴉漓也有害怕的東西,被她提起了興趣,停止了抽泣,問道:「是什麼?」
「我呀,最害怕的就是……自己一個人待在黑暗裡。」
鴉漓枕起自己的一條胳膊,開始慢慢地說:「那一年,我才七歲,和媽媽姐姐一起住在汨羅城裡面。有一天晚上,不知外面發生了什麼事,媽媽要我留在家裡,不管發生什麼都不能出去,她和姐姐就急匆匆的離開了。家裡的人也都走了,平時家裡來來往往的那些家將、僕人,一個都沒有留下,偌大的房子里,就只有我一個人。那天好怪異,風在外面嗚嗚的吹,像有什麼怪物在那裡嘶叫,家裡的火全都點不起來,掌不了燈——就像我們每天落燈一樣。我一個人呆在黑暗裡,聽著外面的風聲,總覺得黑暗中潛藏著好多不知名的鬼怪,似乎下一刻就要撲出來把我抓走。我身上沒有火系的『源』紋,發動不了火術,我只能拚命的讓自己身上水和金的『源』紋亮起,才能照亮身體周圍小小的一圈。我是長老的女兒,我要變得像姐姐那樣厲害,我讓自己忍住不哭,可是內心裡卻是很害怕很害怕啊。我只能躲在被子里,心裏面祈禱媽媽和姐姐趕快回來。那一天的晚上雖然只有幾個時辰,可是當時的我只覺得,好像是過了一輩子那麼久。從那以後,我就特別害怕自己一個人待在黑暗裡——我永遠也不要一個人在黑暗裡待著了!」
鴉漓又摟住兮子,說:「我知道,我們入學分配寢舍的時候,其他那些女學生都不願意和我同寢,她們嫌棄我這個妖族人是『邊地蠻夷』,怕我玷污了她們這些大小姐的尊貴。只有你——我的好兮子,只有你不嫌棄我,願意和我同寢,讓我不用自己一個人,不用每天一個人面對這黑暗。」
「你說,你這麼好的一個人,怎麼可能是一個討人厭的人呢?或者說,那些討厭你的人,她們自己才是被大家都討厭的人吧!」
兮子聽到這裡,只覺得眼淚又流出來了,便把臉埋進鴉漓的肩膀里,悶悶地說道:「嗯!」
鴉漓等了一會兒,見兮子已經止住眼淚了,便道:「喂,你這個女人,人家都已經把這輩子最害怕的事情告訴你了,你也要把你最害怕什麼講給我聽。」
「啊?」兮子抬起頭道:「我沒有什麼……」
「我不管,我的故事可不能白聽,你得拿你的來換!」鴉漓伸手到兮子的肋下,開始呵她的癢。兮子被撓得咯咯直笑,便也伸手過去呵鴉漓,兩個人在被窩裡鬧成一團,悲傷的情緒一下子都消散了。
「好了好了!」兮子終於架不住鴉漓的進攻,捉住她的手道:「你別鬧了,我給你講嘛。」
兮子重新枕到鴉漓的肩膀上,開始勾起自己的回憶:「我最害怕的事情啊……是我五歲那年……」
「那時候,我剛剛開始練習族裡的『易容』。有一天,媽媽告訴我,隔壁國家的國君——陶伯要帶著他的兒子來我們家裡做客。我們沁國和隔壁的陶國是祖祖輩輩都交好的,我們兩個國家的國君都是天子的祭祀,每二十年要在一起跳祭舞來祭祀神靈的。我知道我和陶伯的兒子從小就有婚約,那時候的我太小了,根本不知道婚約是什麼,只是知道就像是爸爸和媽媽那樣,將來我們會成為很親近的人。我想看看他長什麼樣子,可是又怕見到他,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怕什麼,可能是怕他們不喜歡我吧……」
「他們來做客的那天,我沒有出去,我只是偷偷的看了一眼,就跑回了房間裡面,他們的面貌我都還沒看清。我只能讓自己待在房間里,努力習練『易容』,才能平復我不安的心境。可是他不知怎麼突然就出現在我身後,我知道他就是那個和我有婚約的人,他就是那個將來會和我很親近的人,我忘了他和我說了一句什麼話,我只記得我轉過頭的時候,我自己惶恐極了,這是我們的第一次見面,我想讓我用一個最好看的面容來面對他,可是我越是這麼想,就越是控制不了自己的臉,我不知道我最後變成了什麼樣子,可是他那個驚恐的表情讓我一輩子都忘不了——那是一副怎樣的面容啊,已經因為驚嚇而全部扭曲起來了!他尖叫著轉身跑走了。自那以後,我們就再也沒有見過。等到我們下一次再相見的時候,我已經戴上了沁國祭祀的面具了。」
兮子長出一口氣:「我這輩子最害怕的,就是那張被我嚇得扭曲了的面容。可偏偏,這卻是我自己造成的。唉……我很可笑吧……」
「哎,我的寶貝兒,你瞎想什麼吶!」鴉漓重重地摟住兮子:「那時候你才多大呀,他被你嚇了一跳,可你何嘗也不是被他嚇到了呀。乖乖,不要再瞎想啦!」
「嗯,鴉漓你真好!」兮子也反手摟住鴉漓,將頭深深埋入到鴉漓的懷裡。
仲祁蹲在窗外聽到現在,只覺得一條冷汗自腦後緩緩流下。忽然發覺身旁有異,一轉頭,只見伯將和姬搏虎在黑暗中目光灼灼地盯著自己。
「你們想幹什麼?」仲祁惶恐道。
「你這小子……」姬搏虎舔了舔嘴唇。
「我……我怎麼了……」仲祁一時著急,聲音不自覺大了起來。
「噤聲!」伯將低聲道。「我們聽得也差不多了,時間快到了,現在只要去拿走一件女學生寢舍的東西,就大功告成。虎子,你先進去,把那個能打的妖族人給引走。仲祁,你等虎子引走妖族人之後,就進去拿東西。」
仲祁和姬搏虎齊聲問道:「那你幹什麼?」
「我當然是要做最重要的工作——幫你們望風啊!」
鴉漓正在安慰兮子,忽聽窗戶「咔喇」一聲響,窗欞破裂一條人影躥了進來。鴉漓反應極快,一個翻身衝出兮子的幔帳,已然和來人對了一掌。
鴉漓只覺對方掌勁勢大力沉,退後一步穩住身形,肩膀和手臂上的「源」紋亮起來,微光中只見對面站著一個高大的人影,黑巾覆面,看不到面容。便問道:「你是什麼人?」
姬搏虎一拱手說道:「在下楚人烏有氏,今日特來領教閣下的高招!」
鴉漓聽得一愣,妖族的汨羅城便在楚地,可是卻從來沒聽說過有「烏有氏」這麼一個氏族名號。
鴉漓正愣神間,姬搏虎已揉身而上,雙拳齊出直取鴉漓。鴉漓雙肩上藍色的「源」紋亮起,一條水練憑空出現,卷上了姬搏虎的小臂。若是普通人,手臂被這水練一絞,便要筋斷骨折。姬搏虎深吸一口氣,暴喝一聲,手臂上肌肉暴起,竟將水練撐散成了無數水滴飛散開去。
姬搏虎更不停留,雙拳繼續砸將過來。鴉漓見水練竟然被破,手臂上金色的「源」紋亮起來,雙臂化作赤金一般,硬生生與姬搏虎對轟了一拳。
二人各退一步,姬搏虎又驚又喜,自他來到辟雍館之後,平日里搏擊對練,還從未有人能硬接自己的全力一擊,沒想到此時竟然碰上了對手,不由叫道:「好!好!好!閣下果然高明,今日你我大戰三百回合!」說著又作勢撲上。
鴉漓雙肩「源」紋一亮,兩條水箭憑空出現,射向姬搏虎,接著又是兩條水箭,轉瞬間七八條水箭先後向姬搏虎射去。姬搏虎身上禁制發動,水箭打在姬搏虎身周激起藍色的禁制光芒。硬接了十幾條水箭,姬搏虎身上的禁制被打破,姬搏虎大喝一聲,左右出拳將最後兩條水箭打散,不待鴉漓再發動法術,衝上去和她近身纏鬥在一起。
姬搏虎和鴉漓斗得正酣,忽聽窗外幾聲鳥叫,知道這是伯將在催自己了,於是一拳將鴉漓逼退,跳上窗口,傲然道:「閣下雖然厲害,可惜卻不是我的對手,再斗下去必敗無疑,在下就此別過!」說完跳出窗子。
鴉漓氣得不輕,叫道:「你把話說清楚,什麼叫不是你的對手?」說著追出窗去。
伯將見鴉漓已經成功被姬搏虎引走,一捅仲祁道:「快,該你上了,隨便拿一件就走。」
仲祁翻進窗戶,在黑暗中摸索,手指觸到一物,拿起便要走,卻驀地手上一緊,手中的東西被人拽住了。
這時一陣風吹過,遮蔽月亮的烏雲忽然便消散了,仲祁眼前一亮,這才看清手中拿的是一個皮製的面具,面具的另一頭,是兮子的手。清冷的月光照進來,在兮子烏黑的頭髮上映出了半圈弧光,兮子一隻手拽住面具,另一隻手捂在臉上,指縫中露出的兩隻眼睛,在黑暗中閃閃發亮。
仲祁愣住了,他看著兮子的眼睛,像被她眼裡的光震懾住。他沒有用力去爭奪這個面具,奇怪的是兮子也沒有,面具就這麼靜靜地懸在半空,一頭連接著仲祁,一頭連接著兮子。
滿月的光華播撒進破裂的窗戶,將窗前手連在一起的兩人映成了一幅剪影。
過了不知多久,窗外急促的鳥叫聲讓仲祁回過神來,他輕輕「啊」了一聲,鬆開了捏著面具的手。仲祁局促地退了兩步,想說些什麼,卻說不出來,最後只能抱歉地行了一禮,然後笨拙地翻出了窗子。
絲絲縷縷的烏雲在明月前飄過,在地上映出紛亂的影子。懸在空中的面具,卻始終未曾落下。
仲祁、伯將和姬搏虎溜回自己的寢舍,天上的烏雲已經完全消散了,滿屋子都是月光。
仲祁向伯將和姬搏虎鄭重地行了一禮,道:「小子無能,無功而返,徒累二位仁兄耗費心力,請受我一拜。」
伯將眯了眯眼睛:「你進去了那麼久,什麼都沒拿到,連一點聲音都沒有……你在裡面都發生了什麼?」
「也……也沒發生什麼……」
伯將圍著仲祁轉了一圈,拍了拍他道:「算了,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們已經闖進了禁制,既然拿不到東西,可能也是天意使然吧。」
「我們,還聽到了女學生的說話……」仲祁道:「你們也可以去領懸賞吧……」
「你當兄弟們是什麼人?」伯將攬住仲祁的肩膀:「你那未來夫人說的,都是你們兩個人的私事,我和姬搏虎乃是謙謙君子,怎麼可能做出賣友求榮的事情,拿兄弟的隱私去換那懸賞呢!」
仲祁聽了伯將的話,心中感激,忽又想到一事,道:「那個妖族人……」
「那個妖族人很是不錯,她是叫鴉漓吧?」姬搏虎介面道:「我已經很久沒有遇到這麼帶勁的對手了,老子是大有惺惺相惜之意啊!」他看了看伯將和仲祁,又說:「她說的那些事情,我是不會說出去的,我勸你們兩個最好也不要說。」
「我是沒問題啊。」伯將洒脫地說:「仲祁你呢?」
「這樣最好……這樣最好……」仲祁心裡的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
「不過,我很好奇……」伯將忽然話鋒一轉,盯著仲祁道:「你那位未來夫人說的最害怕的事情,咱們兄弟可是從來都沒有聽你說過啊。你究竟看到了什麼,會被嚇成那個樣子?趁著今天月色正好,你要不要給兄弟們交待交待啊?」
「是呀,我的寶貝兒……」姬搏虎學著鴉漓的語氣也湊上來說道:「那是怎麼回事兒,來給說說嘛,要不然……」他和伯將對視一眼,口氣森然:「我們哥倆兒,恐怕就要成為你這輩子最害怕的事情哦……」
「唉,還能有什麼,你們不是都聽她說了嘛……」仲祁無奈地道。
「那一年我七歲,第一次跟著父親去沁伯的府邸拜訪。我陪著父親和沁伯在一起說話,那時我太小了,他們兩個大人聊得是什麼我都聽不懂,我只是覺得無聊。我記得好像是飛過了一隻蝴蝶,我就追著蝴蝶跑了出去,後來蝴蝶不見了,我也不知到了什麼地方。我看到有一扇門,我不知道那時我是怎麼了,鬼使神差地就走了進去。屋裡有一個人,我忽然知道,那個人就是沁伯的女兒,是和我有婚約的人,是我未來的夫人。我也忘記了我和她說了一句什麼話,我只記得她轉過頭來,她的那張臉……」
仲祁把臉埋進兩個手掌里,使勁的搓了搓,似乎要以此獲取力量來對抗記憶中最恐怖的事情。
「她的那張臉……怎麼和你們形容呢?就好像就是融化了……融化了……臉上的五官都溶解開來,根本不在原本應該在的位置——只有故事裡的鬼怪才會有這種模樣。我那時也只有七歲啊!後來發生了什麼我都不記得了,我只記得清醒過來時,躺在父親的懷裡,已經在回陶國的船上了。之後的很長時間,我都不敢再到沁國去,甚至連沁水邊都不敢去了。在那以後,那張鬼怪一樣的臉就時常出現在我的噩夢裡,一直……到現在。」
仲祁說完,不再言語。伯將和姬搏虎對視幾眼,也不知該說些什麼好。屋子裡一時沉默起來。過了一會兒,伯將和姬搏虎一齊伸出手,在仲祁的肩上重重拍了幾下,以示安慰。仲祁長出一口氣,也拍了拍他們二人。
「所以,」伯將說:「你之前做噩夢夢到的,原來就是這個啊?」
「嗯…」,仲祁順嘴答道,忽然驚覺:「你怎麼知道我做噩夢的事?」
「唉,姬搏虎這傢伙睡熟了雷打都不動……」伯將幽幽地說:「我可是每次都被你噩夢時的驚叫聲吵醒,整夜都睡不著覺啊……」
「整夜都睡不著,那應該是被姬搏虎的呼嚕聲吵的吧?」
「什麼嘛,伯將都說了是被你叫聲吵醒的!」
「行了行了,累了一晚上了,趕快睡吧,明天還不知道要怎麼挨訓呢!」
這麼鬧騰了一夜,男學生們本來已經做好了迎接第二天疾風驟雨的準備了,誰知過了一整天,竟然無事。設置禁制的三位先生都回到了館里,也不見他們有什麼動作。又過了幾天,似乎所有人都淡忘了,仿若這些事都是沒有發生過一般。
之後的很長時間,女學生寢舍外的禁制都沒有再亮起過。而那份懸賞,也無人認領。到了秋假,據說懸賞已經漲到了一句話三朋貝,一件東西五十朋貝。待到第二年春假,更是漲到了一百朋貝。可是,直到仲祁等人從辟雍館畢業,也沒見這份懸賞被誰領取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