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別破我防
至於具體身份,除了那位自爆送死也比別人快一步的陸師兄,還能有誰。
陸樞行因為壓抑不住黑火暴動而活活燒死一名同門弟子,這件事也是導致了他從天之驕子墮魔的首要關鍵點。
其實最開始,包括陸樞行的親傳師尊、那位宣靈尊者在內的絕大多數人,都是願意相信並且支持他的。他們一致認為這是過失殺人,雖然為此感到痛心,但並沒有直接將陸樞行廢除修為、放逐宗門。
甚至在外界對於這位首席弟子殘忍行為的質疑聲中,以宣靈尊者為首的一眾長老們也是在儘力出言維護,對外說明這場事故只是意外。
只是考慮到事情的惡劣程度,最終長老們決定暫時剝奪其首席弟子的權力,予「思過崖底反省四十九天」的懲罰。
這也是東璃開山立派以來,第一次將弟子置於思過崖底。
那個時候,宣靈尊者他們其實都已經為陸樞行鋪好後路了。
畢竟修真界誰人不知,東璃派的思過崖底層終年瀰漫毒瘴,不僅侵蝕身體更是有腐化思維的恐怖效果,被宗門列為禁區,危險程度甚至比得上一些天級秘境。
這樣的懲罰足以令一部分人閉嘴。而等到四十九天之後,陸樞行從懸崖底下出來,他們並不會立刻恢復其身份,而是讓人再帶隊下山去救世除魔。
這樣一來,既挽回了他的部分聲名,又無疑不從側面凸顯,能夠在那樣惡劣的環境下待滿四十九天,足以證明其道心穩固、實力強悍。
這已經是很漂亮的處理方法了。而宣靈尊者也對自己親手帶出來的大徒弟有自信,他相信陸樞行絕對能夠活著從思過崖上來。
可惜,宣靈尊者只猜對了一部分。
陸樞行確實從懸崖底下爬上來了,不僅如此,他的修為甚至一舉突破了元嬰後期,成為大陸上近千年來,最年輕的元嬰修士。
一百三十二歲的元嬰後期,這是何等恐怖的天賦。就連昔日劍閣那位被奉為當世最強者、後來飛升去了的蓮華仙子,當年跨入元嬰末,也花了近三百餘年。
然而,還沒等宣靈尊者老淚縱橫著感慨後繼有人,下一秒,他便對上了一雙猩紅的眼睛。
思過崖底的毒瘴沒有殺死陸樞行,卻加劇了他腦中強壓多時的惡念。
當目睹自家大弟子臉上、那連掩都懶得掩蓋的惡意猙獰,翻湧著的腌臢黑火從他身上蔓延,透過赤紅的眼睛宛如看見一隻從煉獄爬上來的惡鬼。
那一瞬間,宣靈尊者再也無法自欺欺人,先前陸樞行燒死同門的行為只是一場「意外」了。
而到底師徒一場。
宣靈尊者終是壓下了這件事情,沒讓宗門出面將陸樞行折斷道骨墮為廢人。他動了惻隱之心,強餵給對方一枚限制修為上限的毒藥后,以五行峰峰主的身份將其放逐宗門,並勒令終身不準踏入上界。
這很可能是宣靈尊者這輩子做過的唯一一件後悔事。
數年後的某一天,熟悉的漫天黑火隕落了東璃上空的星圖,彼時連宣靈尊者都感到恐懼的魔頭掀起斗篷,沖他露出一個熟悉的笑意。
亦如當年的拜師宴上,前途無限、意氣風發的少年。
全身的皮膚骨血融化在可怖高溫中,宣靈尊者焦黑的骨節動了動,似是想要喚一聲「徒兒」。
「……」
可他舉目所及,始終只有那雙睜開在黑色的火焰背後,充斥著惡意與暴戾的眼睛。
……
歲杳打了個寒顫,猛地睜開眼睛。
目睹眼前陌生又危機四伏的迷障峭壁,她在短暫怔愣后反應過來,長呼出一口濁氣。
又「看見」上輩子時的場景了。
自從歲杳摔進這片被列為「禁區」的思過崖底,籠罩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山嵐中,她的大腦思維便彷彿被分割成無數碎片,不斷重複著一些過往的記憶。
她知道,這恐怕就是周邊毒瘴所帶來的副作用了。
籠罩在思過崖中的霧氣,能夠使得犯錯弟子們穩固道心、在不斷的省身與省心中拷問自己,從而不再犯下類似的錯誤。
但是紮根在崖底的迷霧,卻是一切負面效果的源頭,長期待在如此環境中的修士,「反省」的就不是自身了,而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歲杳抬手按了按眉心,給自己又念了一句【清心凝神】的詛咒。
算算時間,這已經是她跌入思過崖底后的半個時辰了。
這半個時辰內,歲杳不止一次地看見她自己被推出來頂罪,被拔掉舌頭死在水牢里,要麼是陸樞行帶著他那全身腐爛的丑鬼皮膚殺人,最後就是位面崩塌,大陸上的人們全都完蛋。
若光是「看著」也就算了,偏偏由接觸到人體的這片毒瘴開始延伸,她竟是被一次次切身拉進了那些場景中。
好像有一道充滿惡意的聲音反覆強迫她站在選擇路口,而這個時候,無論歲杳試圖做什麼,改變什麼,最後的結局無一不是最為慘烈的那個。
什麼也做不了。
什麼也改變不了。
只是一次次再被捂住口舌,眼看著包括她自己在內的所有人,一步步走向既定的慘痛命運。
「……」
歲杳再一次從毒瘴中睜開眼睛,她皮膚上還殘留著潮濕陰冷的食腐植物觸覺,視線也因為長時間待在暗無天日的水牢中,導致一時眼球有輕微刺痛感。
現在想想,她其實也能差不多理解那個時候,陸樞行被驅逐至思過崖底待了整整四十九天的感受。
僅僅是半個時辰都已經把人逼到這個地步,四十九天,如果她是陸樞行的話她也得當場變異。
騰雲術在這片到處都籠罩著毒霧的山地失去作用,那把狠狠傷她的小鐵疙瘩蛋也早就四分五裂不知掉到了哪裡,歲杳現在想要自救,只能用最原始的方式爬上這片崖壁。
只有脫離底層範圍,爬到思過崖中段的部分,她才有辦法向宗門發信號。不然就算五行峰的長老親自下來找她,也得在遍地毒瘴的最底層暈好一會。
歲杳短暫調整了一會呼吸,輕聲道:
【可惜我根本就不在乎。】
一個簡單的心理暗示。
以她現在的修為若說想要抵抗禁區的迷障,完全是痴人說夢,所以歲杳只能換一種方式,詛咒自己下達暗示。
至少,這樣她在以一個不太好看的姿勢掛在懸崖峭壁上的時候,無處不在的毒霧就不會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背刺她,從而掉下懸崖了。
歲杳咬著牙關在漫天迷障中艱難爬行著,隔著層包上去的布料,指節部分還是被尖銳岩石磨出了血跡,她統統咬牙忍下,只是不斷地向上攀爬。
越發濃烈的霧氣籠罩上她的身型。
「陸樞行」突然憑空出現在身邊一塊凸起的亂石上,不是那個翩翩君子陸師兄,而是後期的丑鬼魔頭。
他披著一身黑袍,以那雙血色的眼睛望過來。
「世界是翻手覆滅的蟻丘,世人是脆弱醜陋的螻蟻,呵……可我呢?背負著這世間最醜惡真相與污穢的我,又是個什麼東西?」
歲杳:「哦,那你別活。」
陸樞行:「……」
魔頭哽了一下,又如同來時一般悄無聲息消失在視野。
下一秒,再顯現出來的卻是洛少梁的臉。
洛少梁癱坐在五行峰後山長夜難明的黑暗中,他右邊肩膀的不規則截斷面瘋狂向外滲著血水,被活生生撕扯下來的斷臂躺在一邊。
「你明明能救我。」
娃娃臉少年啞聲道:「都是你的錯!你害死我們所有人,如今我前途盡毀,徹底淪為一介廢人!」
歲杳:「嗯嗯,我又不是你娘,關我屁事。」
洛少梁:「……」
很快,少年的面目也消散在霧瘴中。
「呦,我當是誰呢?小,啞,巴~」
性格惡劣的銜日樓大少爺故意拖長音喊道,「喂喂,怎麼不理我呀?啊——我知道了,小可憐,舌頭被拔掉了,現在真的變成『小啞巴』了呢。」
昔日,那個隨手將歲杳推出來頂罪的顧少兀自撫掌笑得開心。
歲杳摩挲滲血的掌心在原地頓了一秒,隨後,她目不斜視地繼續向上攀爬。
歲杳:「這段時間走夜路小心點,被我抓住把柄詛咒你到死。」
「……」
顧辭舟陰鷙的視線瞥過來,如跗骨之蛆黏在她的身上。
歲杳就當做沒看見,事實上,她也確實不應該在這個地方「看見」他們中的任何一個。
「我根本就不在乎」的效果作用下,再透過現象看周身盤踞著的瘴氣,彷彿連帶著心神也清明了許多。
歲杳逐漸定了心,向上爬行的動作也愈發流暢起來,
附著著的幻象仍在一一變化著試圖誘她擾亂道心,後面歲杳被搞煩了,乾脆榨了榨體內的僅存靈氣,再度念出一句——
【誰也別想破我的防。】
這一次,她前行的速度更快了。
在繚繞著的迷障中目不斜視地跨過眾多紛雜幻象,歲杳甚至覺得,自己在攀岩上或許亦有非凡的天賦。
她現在已經會非常熟練地發力,有時將整個人吊在僅有兩指寬的縫隙中也不在話下,說不定以後她都不用再花錢買劍,想要上山直接戴個護具蹭蹭蹭爬上來,還強身健體。
至少,非常鍛煉手臂力量。
歲杳盯著自己破皮滲血的手指看,她此刻已完全不在乎身邊鬼哭狼嚎、想要拉她沉淪的幻象了。一拳干翻顧辭舟那個雜種的美妙幻想讓她身心迸發起極度暢快的爽意,甚至一度襯得周圍場景可笑無比。
與此同時,似有一股鼓動的熱意盤踞在丹田的位置。
開始歲杳還並沒有意識到這件事情,畢竟從目前自己的角度看過去,周圍儘是牛鬼蛇神在亂舞,而已經逐漸透支的體力也慢慢佔據了她的大部分意識。
直到眼角餘光似是瞥到一抹光影,視線很快掠過去,卻在驟然意識到那是什麼的時候,以幾乎扭斷自己脖頸的幅度猛地轉頭!
歲杳瞳孔緊縮。
只見,就在距離思過崖壁中後段不遠的一處嶙石上,那株看似平凡無奇、通體灰綠色的靈草,靜靜生長在岩石脈絡的縫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