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落魄人回鄉蓋新房 別慈母…
已是臘月小年,除了賣年貨的店鋪,各種作坊都收工歇了。
趙貴見作坊里還剩些尾畫,大約是不指望賣出去了,便每日便宜取兩、三百張,蹲街上擺賣,一日居然能賺兩、三錢。
一直賣到年三十前半晌。回家戥子一稱,居然賺了二兩,心下大喜。
尋思道,只要心眼兒活泛點兒,勤快點兒,銀子並不難賺。往後與奚富貴合夥下去,攢它五、六十兩,到時換處青磚小院,再尋個媳婦。想著好事,做夢都是笑的。
奚富貴的第一件事,則是趕著花了二兩銀子,從頭到腳煥然一新。
回到鄉里,買了一擔石炭,生起了爐火,破院略打掃一番,準備好好過個年。
他打算把老房翻蓋成四角落地,白灰牆的瓦房。
便一身光鮮地各家打問,年後能否幫幾天工。
這一日,天還未黑,借著還亮的天色,擺了一盤豬頭肉、幾棵老蔥、一碟大醬,剛拿起酒盅,堂兄奚平拎了一瓶酒、一塊豆腐進院,「富貴兄弟,找你喝酒來了。」
奚富貴放下酒盅,「二哥,我剛端酒盅,咱哥兒倆正好。」
兩人蔥拌豆腐、豬頭肉吃喝著。
奚平:「看來你這回賭著了,掙了多少。」
奚富貴吧嗒著小蔥拌豆腐,「沒掙幾兩。」
奚平筷子夾著豬頭肉停住,眼裡泛著一絲醋意,「誰信哩,沒掙幾兩你敢大張旗鼓翻蓋房?不說拉倒。」
看奚富貴笑眯眯、垂著眼皮兒夾豆腐,奚平將豬頭肉丟嘴裡嚼著,「我說話你別不愛聽,當初你把地賣得一點兒不剩,鄉里都說你敗家,討吃鬼命。這回賺了銀回來,也算爭了口氣。」
奚富貴當然想讓鄉里人看看他賺銀錠了。
這些年,他前邊走,後面別人指指點點,連小孩兒看他的眼神兒都是不屑。
不就因為他不想種田,沒錢花就賣地么,大概鄉里人都等著,看他最後挨凍受餓的笑話,可他穿著新綢衣回來了。
但也嫌這個問、那個說地麻煩,還有趙貴也囑咐他別張揚。
與奚平碰了一下盅,「沒掙多少,估計把房勉強翻蓋一下就花完了。」
奚平端著酒盅,聲音乾澀澀的,「少說也得十幾兩吧?」
奚富貴:「也就是這麼多。」
奚平:「兄弟,哥今兒找你喝酒,是想與你說說,有這掙銀子的機會帶上二哥,咋說咱是一家人,搭夥比別人實在。」
奚富貴嘴裡嚼著:「你也知道,我把地賣光才湊了點兒本兒。你要能出五十兩,咱倆一人一半本錢也行。」
奚平急道:「兄弟,別動不動就幾十兩,哥是想你操辦的時候我跟著入二、三兩的股,給娃們掙幾斤過年的肉也行。」
奚富貴哭笑不得,「哥呀,我五畝地一百兩的本兒投進去,第一年一厘都沒掙,生生在朋友家吃了一年白飯。」
看著奚平驚訝的樣子,奚富貴接著道:「第二年差點兒連本丟水裡,要不是運氣好,莫說回來喝酒吃肉,怕是現在已凍死街頭了。我一百兩掙十幾兩,你二兩能掙多少?我也不會算,或許能掙兩塊豆腐。」
奚平:「這麼說風險還挺大,運氣不好你這五畝地便烏有了。」
奚富貴:「那可不。運氣不好兄弟便回不來了,哪還能翻蓋房與你喝酒哩」,說完,奚富貴嘿嘿笑了,「兄弟的一百兩要賠進去,大概命也沒了。哥你的二兩要沒了,你心疼不心疼。」
奚平聽著有些難琢磨。這兩年,奚富貴人在平陽城折騰,銀錢賺了,人也與原來不一樣了。
年過完,奚富貴請村裡遠的、近的青壯男丁幫工,打土坯、買料,正午管飯,晚飯有酒。
趙貴來找他,一看院里的場面,便問他是否還到作坊里幫工。
奚富貴奓著兩手,「你看我忙的。咱還老規矩,我出本兒,你操辦刻印,裡外事一起商量。」
趙貴一想也好,自個兒出不起本銀,奚富貴刻印又不懂行,經過這兩年,相互也信得過了,能長久合夥下去最好。
便道:「那你安心蓋房。我隨作坊進料時也留個心,有好料咱自己留點兒。」
奚富貴:「何時操辦刻印再說,反正銀錠在你家放著。」
春種一忙起來,便沒人來幫工了,甚至官府的催耕官還來察看,告誡他勿因操辦蓋房,耽擱別人家春種。
於是便干幾日、停幾日,趕在五月前把屋頂的瓦掛上,炕沒搭、門窗沒打,只是一個空架子。
奚富貴獨自院里叉著腰、打量著,心裡道:挺好的房,就是太空了,裡面缺媳婦。
趙貴又來催他,「今年制畫的比去年多,我們早點兒著手,不到臘月就把畫兒運到風陵渡去,免得再落到手裡。」
奚富貴最怕聽后一句話,忙把新房的事放下,跟著趙貴往作坊里去了。
自從制伏了鮑雲豹,王正陽練功也不再避著爹娘。
每天娘先起來燒飯,他和爹一同起炕,吃完飯爹到衙門去,王正陽則在土崖下的空地上練吐納、再站功架;然後練拳、刀和暗器;用師父留下的皮帶、竹片綁腿上練跳坑。
薑桂芝有時出來看會兒,「陽兒,反正你也練上了,娘不攔你。千萬別仗著能耐大幹傷天害理的事,你爹總說,我們兩口兒做了一輩子好人,堯帝爺才主公道,讓有了你。別看那些橫搶、橫奪的鬧得歡,都長遠不了。」
王正陽說:「娘你放心吧,大師兄說了,是看我心眼兒正才教的我。」
薑桂芝曾問:「你師父是做啥的?」
王正陽答:「我也不清楚,大師兄說是替官家做事。」
薑桂枝:「那便是衙門裡人,你爹那樣才是,不見得是真話。」
王正陽想對娘說清楚,可自己也不知師父、師兄是做什麼的。
「不是娘想的那樣,反正乾的是正事。」
薑桂枝:「要不就是說書里的江湖好漢,你有幾個師兄?」
王正陽:「兩個,一個三十多歲,一個十七、八。我大師兄比梁山燕青還英武,什麼功夫都好……」。
王正陽說著,拎著小刀片兒想著師父、師兄,不知他們在哪裡。
整日無事,王正陽從早練到晚,只要一想念師父和師兄,便發狠地練功。
晚上一吹燈便睡著,卻是一有動靜馬上便醒,他聽師父講過,練武人的魂魄大多數時候是醒的。
一天夜裡,聽見爹跟娘念叨,「眼見著大了,舞刀弄棒不是咱的家風,尋個東家干幾年夥計,學個營生手段,再過幾年弱冠,便可成家了。」
薑桂枝:「讓耀祖給陽兒尋個好東家,他趙儉叔也勾連多,與他倆說說。」
王進福:「一說,耀祖肯定讓跟著他。陽兒見外人少,不知外面人心難測,上回被騙就是輕信了陌生人。咱尋個非親非故的東家,待陽兒自己揣摸得差不離了,再讓他回來跟耀祖干。」
王進福嘆了口氣,「我與趙儉雖如親兄弟,他做的營生我卻是不認,不敢讓陽兒跟他跑。」
幾日後,王進福傍晚回來,「花了一錢牙銀,尋了個東家,是開綢緞莊的,明日去見,若講妥,便留那裡。」
時值陽春,棉衣還脫不下。
薑桂枝把兒子換季的夾衣捋得平平整整,還有新做的肚兜兒,「春天的風賊,明早記得穿上。」
想想兒子就要長住別人家,忍不住垂淚起來,「從小到大,沒離過爹娘,以後這便常年不著家了。」
王進福安慰媳婦,「平陽城內尋的東家,離爹娘腳店不太遠。綢緞莊當夥計又不是出苦力,想來不會受罪。」
薑桂枝:「明日該帶得都帶上,用不著的你再拿回來。」
薑桂芝囑咐兒子,「進了人家的門,東家的東西再好,咱不貪不羨。把咱當人看,就好好獃著;太受罪就回來,讓你爹再尋好點兒的東家。」
王進福也囑咐兒子,「咱不跟別的夥計爭,守好自己的本分。手腳麻利些,你活計做得好,東家自然歡喜,不會虧待你。」
王正陽和爹娘一樣,仰面睜著眼,看著黑乎乎的房頂,離開爹娘去別人家長住,也有些不舍。
這條土炕、這三間土屋、這個土院,是他最親的地方。他想象不出明天要見的東家是什麼樣。
雖不是出遠門兒,這一夜,三口兒還是難以入眠。
天蒙蒙亮,王正陽已和爹吃過飯,背著鋪蓋捲兒出門。
薑桂芝送爺兒倆到官道上,聲音有點兒顫抖,「陽兒,進了東家門好好的,有空兒回來看娘。」
「放心吧娘,我不忙的話就回來住一夜」,說話時,王正陽端詳了娘一下。
晨光里,娘的臉清瘦、白凈,只是腰板兒已不似以往那麼直溜,離著幾步,他還是能聞到從小熟悉的氣息,眼淚一下湧出來。
王進福說:「走吧。就是時日長,過年也得讓歇幾日。」
先跟著爹去衙門,點卯之後,爺兒倆去鼓樓南街邊一座低矮的瓦房,牆垛上白土寫著個「牙」字,外面畫個圓圈兒。
王進福敲了門,出來個高個兒、長臉,六瓣帽、青粗布袍,套著黑綢棉背心的人,三人一起往南關去。
路上,牙人對王進福說:「我們這個行當穿衣太講究了,會違了富貴人家的興緻,也不能穿得貧寒,煞了自己的勢頭。」
又扭頭囑咐王正陽,「到了東家府上,人家問話要跟得上,看東家想聽什麼就說什麼,這樣才呆得安穩、少挨呵斥,年底還能得賞銀。」
東家在城東南,一片高大青磚瓦屋間的巷子里繞了幾回,牙人帶父子倆進了一座大宅院。
牙人在外院遲疑了一下,便直接領進了里院兒。
正房三間加兩個耳房,下面是半人高的青磚台階。
東、西廂房和耳房之間,各有磚門樓通兩邊的跨院兒。
牙人在院當中高聲報號:「府上高老爺在否?我把人帶來了,讓老爺過過目。」
王正陽見一個和娘年紀相仿的女人,聞聲從西廂房出來,青衣綠褲、微胖的身材,頭髮腦後梳成個髻,被一塊綠綢巾攏了個利落。
「唉呀,來得早啊」,說著一邊搶上正房的台階推門進去。
三人在院里等了片刻,婦人開門站台階上招手,「進來吧。」
王正陽以為有錢人的家就是趙儉叔家的樣子。
只見迎門是紅木屏風,上掛著財神中堂,兩邊對聯是:當念生財有大道,益知造物無盡藏。橫批是:生財有道。
供桌上擺著一對花花綠綠的大瓷瓶,香爐裊裊燃著。
右側一張朱紅八仙桌,四張太師椅擺在兩邊。
東西牆邊擺著條案,牆上掛著梅蘭竹菊豎屏。
地上的青磚方方正正,嚴絲合縫。
比爹和娘大些的一男一女衣著華貴,朝西坐在柔和光亮的大靠椅上,兩邊門漂亮的花格上糊著白紙。
牙人拱手道:「高老爺,這小後生便是,這是他家父。」
王進福彎腰拱手作揖,「在下王進福,攜犬子拜見高老爺。」
家裡大人和義學里先生都教過,初次正式見長輩要叩頭,王正陽便跪下,「小的王正陽拜見老爺、太太。」
「不必多禮,起來答話吧」,高老爺咧嘴笑了笑,一口整齊的黃牙。
他身材矮粗,面色黑紅,眼睛很大,上下都有雙眼皮兒。
太太雖上了些年紀,但仍面目清秀,王正陽發現她的下眼皮兒也有些雙。
想起爹常在家裡說的: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覺得挺有趣兒。
太太上下打量著王正陽,眼裡沒有一絲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