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 高老爺開店蘇家堡 心不端…
馬車順原路回洪洞縣城,牛掌柜與高金堂同乘一車,心裡滿是快意和忐忑。
他一時沒想明白,為何突然天上掉下個高老爺,又無緣無故賞了他這麼大的生意。
高老爺呵呵笑著,有一搭沒一搭與牛掌柜說著話
他往蘇家堡是奔著開一家店,沒想到遇上牛掌柜這麼個合適的二掌柜。
他看得出,牛掌柜雖個兒小,做生意卻精明,是個成手,為自己往岳陽縣賣布再合適不過。
他不指望掙多少,每年掙百、八十兩,甚至幾十兩都行。
在平陽府,若說哪個州縣賣得不是他高老爺的布匹、綢緞,他便如鯁在喉。
還有牛掌柜那個媳婦,那般標緻的人兒,卻整日蹲在灶坑邊燒火,他覺得可憐,若有時機最好親近親近。
他沒說假話,他高老爺的銀子從不隨便給人,一下就給了一兩,有的店鋪夥計忙一日都未必能掙出來。
他家裡有三房太太,自年輕時便喜歡茶院里消遣,豈止是平陽府,北到太原、南到洛陽,他不知去過多少家。
但趙艾花卻有不同,他莫名地生出想讓她過上好日子的念頭。
牛掌柜酒意未消,加上內心喜悅,大聲地與高老爺說笑著。
到了洪洞縣城綢緞莊,二掌柜迎出來,詫異道:「以為老爺此時當離府城不遠了,如何又回來了?」
王正陽外面守著車,高老爺帶著牛掌柜進去,引見罷,「我已布排妥當,蘇家堡開一家,專往岳陽縣走貨。帶牛掌柜來與你相認,第一匹貨掛帳,第二批以現銀取,價錢依我們的進價。」
二掌柜滿面笑容,眼眯成一條縫,卻是在端詳、思量著眼前的小個子與高老爺是怎麼回事,「老爺,第一批布當以多少為宜?」
高老爺扭頭瞅了瞅牛掌柜,估量了一下,「粗布、麻布多些,綢緞和細布少些,先擺二百兩的。」
都說妥了,二掌柜道:「老爺,回平陽城已是晚了,不如這裡住下,明日再回。」
高老爺一腳邁出店門看,明晃晃的日頭正掛在西邊半空,直直地照著他的店,小夥計下面等著。
「晚就晚些,夜路走了八百回,在此耽擱也無甚趣味。」
牛掌柜又跟著上了車,到了石橋頭,下車拱手告別,順洪安澗河北岸,往岳陽縣方向去。
馬蹄噠噠走在石橋上,王正陽聽著身後無聲無息,忍不住扭頭看了一下。
高老爺正手掀著車簾,向東望著牛掌柜矮小的背影,眼神里不是平素的人情冷暖,而是清亮亮又讓人生出一絲寒意,王正陽覺得有些像畫中老虎的眼神。
高老爺回過神兒,「趕你的車。」
到了平陽城,內城門已關,到東外城住了一夜。
第二日一早蒙蒙亮回到家,僱工、夥計們剛吃罷早飯。
高老爺問了幾句農活布排的事,沖王正陽,「吃完飯,去田莊看看」,說完自進了里院。
王正陽去伙房吃飯,老陳盛了一碗濃綠的菠菜湯遞過來,「你不在,我這裡有僱工晚走、早回做幫手,張奶娘卻是累壞了。」
王正陽見老陳面色紅潤,大眼裡滿是笑意,想是高老爺與自己連著兩日不在,他翻牆過去隨意些。匆匆吃完,套車去了。
高老爺有三個田莊,都在城東南。
這個時節,牲口、車不斷從田裡把收割的莊稼運回來,打穀場上黃澄澄一片。
老趙肩膀套著牽繩,吆喝著兩匹健騾,拉著碌碡圍著場院轉圈兒。
那健騾都戴著籠嘴兒,踏著滿場院的谷穗吃不著,稍一低頭去夠,老趙手裡的長鞭便悠過去,只得昂首疾走,穀子便一層層地脫落下來。
兩個長工正用木叉翻抖著碌碡壓過的谷穗兒,向高老爺作了揖,又一刻不停。
高老爺樂著,「老趙,長工里屬你個兒小,卻數你能擒牲口,看那兩個畜牲多聽你話。」
老趙臉上掛著一層塵土,滿臉的笑意,「人也好,牲口也好,吃老爺飯,就得給老爺幹活兒。」
「你這話說得公道,我愛聽」,高老爺誇著。
「正陽,你也隨老爺來了,早就看你與我們不是一類人么」,見王正陽在老爺身後向自己作揖,老趙招呼道。
看了三個田莊,午飯在田莊與長工一起吃過。
回宅的路上,高老爺有些犯困,「過半來月你去洪洞,看看牛掌柜拾掇的如何。我改主意了,開業我也去,你記得提醒我。」
半個月後,王正陽回來報高老爺,牛掌柜已籌備妥當,三、四日後將布擺上就能開業。
高老爺變了主意,是回來一想,既然要開成獨一份兒的店,就要把動靜鬧大些,讓周圍的人知道,這裡的買賣是高老爺的,讓其他布販明白,別指望與他高老爺叫板。
開業前兩天,高金堂到洪洞縣城,先兩錠十兩的大銀擺到韓主簿案頭,「主簿大人,在下於蘇家堡新開一家店鋪,欲請主簿大人派幾個手下去烘一烘場面,所去之人皆有酬勞。」
韓主簿問了幾句,覺得讓手下去得外快,也算好事,便允了。
兩日後,王正陽趕車載著高老爺,洪洞城裡的二掌柜也帶了兩個夥計前往。
遠遠見那幾間老房披紅挂彩,圍了一大群婦女、孩童。
走到近前,見牛掌柜夫婦也都穿了綢緞衣裳,迎過來見。
高老爺四下打量著,滿意地點點頭。
見外面長條桌上面,一字擺了幾碗手指肚兒大的冰糖,孩童們嘴裡都嗞嗞地吸溜著。
「你眼前把糖吃完,待會兒官爺們來了,人都散了,如何典禮?立馬撤了,典禮完后再散糖。」
牛掌柜與趙艾花趕緊把糖端回店裡,婦女、孩童們一陣鬧哄。
牛掌柜拱手高聲道:「待會兒有官爺來,典禮完畢再散糖。」
太陽從東面山尖升起一拃高,這邊的汾河川一片光明鮮亮,蘇家堡被秋日的光暈籠罩著。
韓主簿身著官袍,親自帶文書乘馬車來了,後面跟著四個衙役。
高金堂慌忙迎上去,人群見來了官老爺,四個皀帽、灰衣的衙役虎虎地過來,呼啦一下要躲了迴避。
高金堂高聲招呼,「快都隨我來拜見主簿老爺」,喊完帶頭跪下。
四個衙役叉腰立住,韓主簿:「高兄與眾鄉親免了。」
高金堂湊上去,「主簿大人未先知會,令在下受寵若驚。」
韓主簿腆肚搖頭,「高兄不必多禮。今日此來一為高兄開業道賀,二是另有公務在身。這便開場吧。」
文書立在人群面前,取出手箋,高聲讀著:「天地祥和,人間昌隆。岳陽、洪洞通途之處,有榮堂綢布莊,明德舉業,開門迎客……。」
文書念完,二掌柜帶頭領著婦女、孩童們喝彩,兩個夥計扔地上兩掛響鞭,韓主簿背手邁著四方步,進店裡觀瞧。
店鋪東、西貨架擺著各類雜物,正面長櫃分類擺著棉、麻和絲綢布匹。
韓主簿四顧著、誇獎著。
高金堂原本囑咐二掌柜,衙門裡來的小吏給五錢,衙役給兩錢,加起來有一兩左右差不多了,沒想到韓主簿親自來了,趕緊小聲讓二掌柜備十兩。
這時韓主簿朗聲道:「高兄,貴店吉祥開業。在下還要赴義利渠口主持立碑,這便告辭。」
原來,韓主簿確是打算派文書帶兩個衙役給高金堂湊個場面,畢竟人家兩錠大銀送來了。
高金堂走後,知縣卻告知,讓主簿代自己去主持義利渠立碑。
一想兩個地方挨著,順便把高金堂托的事也辦了,於是變成親自到場祝賀綢布莊開業了。
高金堂立馬明白了是怎麼回事,但該辦的事還得辦,「在下這便著人操辦酒席在此相候,大人渠口事罷,當來此小酌片刻。」
韓主簿哈哈笑著:「渠口立碑罷,我等便順渠略走一走,自下端路口回了,勿多客氣。」
高金堂向二掌柜示意了一下,「主簿大人親來道賀,令小店風光增了百倍,敬弟兄們的一點茶資,請笑納。」
二掌柜將兩錠五兩的銀子呈到文書面前,文書瞄了眼韓主簿,見大人只是略微拒絕了幾句,便收入袋中。
韓主簿走後,牛掌柜和趙艾花端出冰糖,高金堂眼略微瞪了瞪,「你倆這是做甚,留著慢慢吃不好?今日一下散完,以後娃不來了,娘便也不來,娘不來布就不好賣。」
牛掌柜一下悟過味兒來,「老爺說得在理。今日只散一碗,日後誰來買布,帶著娃便給一塊兒。」
高金堂和幾個夥計都笑起來。
二掌柜三人走後,東邊響起炮仗聲,人們望去,渠口的壩頂插了兩桿彩旗,想是渠口立碑罷了。孩童們見無糖可吃,便往那邊看熱鬧去了。
一下來了這麼多布,居然有些婦女不願散去,圍著問價、議著,高老爺也為婦女們講得熱鬧。
居然賣出了幾丈棉布和麻布,高老爺指點著牛掌柜量著、裁著。
牛掌柜見高老爺不僅財大氣粗,且有官家靠山,心裡增了幾分服帖。
有了王一德的前車之鑒,趙艾花對男人多了幾分戒備,也輕易不穿丈夫給他做的好衣裳。
今日不同以往,略施粉黛,換上了綢衣,方才來的幾個衙役和夥計都不由多看幾眼。
高金堂看著也很滿意,甚至覺得自己相人的眼光不錯,這個新的二掌柜精明、還不奸滑,守店的媳婦夠俊,這個店差不了。
一陣熱鬧過去,婦女們看日頭老高,紛紛回家做活去了,幾個無事的半大孩子在店外追鬧。
高金堂對牛掌柜道:「我方看透,哪怕岳陽縣有一人穿綢緞,也得自這裡買。不成氣派人家看都不看,這店的綢緞放少了,你倆趕我的車,速去洪洞取十匹來。」
牛掌柜雖覺得高老爺布排事缺些頭緒,想起什麼便是什麼,或許大戶都這樣,拿幾十兩不當銀子。
又想,若取布,這小夥計一人便可辦,何必兩人一起去,想著上了車。走出三里,心裡咯噔一下,店裡除了年幼小兒,就剩高老爺和自己媳婦了。
自己媳婦是規矩人,高老爺也是體面人,可終究是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倘若高老爺是個有歪心思的人……。
想到這裡,牛掌柜車內坐不住了。
王正陽覺得今日牛掌柜有些沉默,不似那日說說笑笑。
牛掌柜卻開口了,「小兄弟,你家老爺幾房太太。」
「三房」,王正陽想都沒想便答,這與他無關,問的人也無趣。
「你把車停一下」,牛掌柜在後面說。
王正陽扭過頭,牛掌柜接著道:「十匹綢緞,咱倆去一個足矣,高老爺身邊無夥計,有事也不方便。你說對否?」
王正陽:「你會趕車?」
「當然會。要麼我去取綢緞,你回;要麼你去,我回」,牛掌柜語氣已不容置疑。
王正陽心道,二掌柜也是掌柜,人家的生意,自然聽人家的。
「那你去吧」,王正陽跳下車,自顧回了。
牛掌柜沒趕過車,但為了讓王正陽回去,他只能說會趕。
小心翼翼地讓馬自己走了一會兒,吆喝住馬,下了車,拉著馬韁繩,邁開小腿兒往城裡去。
店裡就剩高老爺和趙艾花母子了,高老爺坐在桌前喘氣,伸手去端茶,早已涼了。
嘿嘿樂了幾聲,「沒幹苦活累活,也累得喘氣。」
趙艾花見狀,忙自後面提上壺來,要續水。
「沒法喝了,舊茶倒掉,換新的」,高老爺命道。
這是丈夫特意為高老爺準備的,自己碰都沒碰,方才為老爺們沏的幾碗茶,一口沒喝便倒掉,趙艾花一陣心疼。
為高老爺換上了新茶,一時尷尬起來。
在店裡,與高老爺孤男寡女不知說什麼;去後面,將老爺一人丟面前又失禮。便回到後院門邊,抱著孩子靠著。
高老爺這時笑道:「艾花,娃都那麼大了,讓他自個兒跑跑,你過來,我有話講。」不知什麼時候,高老爺已知曉了趙艾花的名兒。
趙艾花至今還有些雲里霧裡,突然來了個高老爺,他和丈夫的境遇突然就變了,看著這些日來,丈夫滿面紅光,她心裡也跟著喜悅。
可她心裡總有些不安,就如那年王一德騙她說親一樣。
可眼前,高老爺大堆的銀子放到這裡,自個兒也不值得這樣騙。
便放下小兒過來,「妾聽爺吩咐。」
高老爺笑著搖頭,「怎得與我這般客氣,你坐我面前,我再講。」
趙艾花無奈,坐到對面。
高老爺這回端起了三分正經,卻是看定趙艾花,毫不遮掩地端詳著,看得趙艾花恨不能躲到地縫兒里。
高老爺:「艾花,你家牛掌柜是個聰明人,否則我也看不上他。但你看高老爺我,頂多少個牛掌柜?」
趙艾花不敢抬頭,小聲應著,「我丈夫哪能與老爺比。」
「我知你是個受過苦的女子,你丈夫又弱小,在平陽城被人欺負。從今往後,有我在,再無人敢欺負你們。」
有了方才的場面,趙艾花知道高老爺沒瞎說,感激地抬了下眼,「妾感謝老爺。」
「我看你是個標緻女子,在這窮鄉僻壤度一生有些可惜。有我給你二人撐腰,將岳陽縣的綢緞布匹攬在手裡,用不了幾年,你便能住洪洞城的大宅院去。」
趙艾花臉上現出紅暈,自心裡綻出些笑意。
三年來,每逢晚間,屋外山風呼呼作響,夫妻二人睡不著,丈夫便對她講願望,「若日後能攢下一筆銀子,便自洪洞縣城買處院落,送兒子去讀學塾。」
而今,似乎只要高老爺手輕輕一拉,丈夫的願望就要成真了。
她見過粗魯的閑漢、善良的鄰居、邪惡的王一德、貪婪的官老爺,眼前的高老爺真的是她從未見過的。
高金堂盯著趙艾花接著說:「牛掌柜取回的十匹綢緞里,你挑一匹喜歡的做衣裳,讓你丈夫掛我帳。我們開的是綢緞布莊,自已人是要穿最好的綢緞。」
有了王一德做衣裳那一回,趙艾花知道一匹綢緞值多少銀,她與丈夫一天幾分、甚至幾厘地掙,這高老爺熱烘烘的大方與關切,讓她有些不知所措,一時竟流起淚來。
兒子見娘哭了,怯怯地咧著嘴過來。
高老爺笑道:「我送你一匹綢緞,倒把你娘兒倆嚇哭了,到哪裡說理去。」
趙艾花破涕為笑,桌上捏了粒糖塞兒子嘴裡。
高金堂嘿嘿樂著,「牛掌柜是二掌柜,你既是掌柜娘,也是我的夥計。似今日他不在,你總不能讓買布的人走,你也要快些學會裁布、算帳。」
趙艾花有些害羞,在高老爺面前,她一會兒這樣,一會兒那樣地沒個著落。「奴沒學過裁布,只與丈夫學過些加減。」
高老爺:「這有何難?會花銀子、會數銅錢兒就能學會這些,你先隨我學如何量布。」
說著起身,到櫃檯前拿起布尺,「你過來看。」趙艾花猶豫了一下,還是跟過去。
高老爺:「一尺等於十寸,咱這布尺是三尺,你且數一數。」
高老爺指著讓趙艾花數,「若顧客要一尺布,你便……。」
有意無意,高老爺的手放到趙艾花手上,趙艾花一驚,讓蜂蟄了一下抽回。
看了一眼旁邊的小兒,對這邊的事渾然無知,高金堂正待向趙艾花挑明,王正陽邁步進來。
「老爺,牛掌柜要自己進城取布,讓我回來伺候老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