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一路強風驟雨無停歇,船卻奇迹似的未沉沒,船偶爾東轉偶爾西旋,這樣飄流了近七日之後,一直硬撐著不放棄的伙長突然大叫望見陸地了,跟死狗般爛癱了的船工們突然一個個活了過來,眾人忙起身,用最後的力氣將船划靠向岸,近看是一處河灣剛好可泊船,幾名島津的武士奮力搬來艙底備用的碇石,將船順利泊住。眾人紛紛狂叫跳下水,砰砰砰的打水游上岸,踩上實地后,各人各自感謝不同的神明保佑,島津謹慎的遣人去問一問附近村落的居民方知這裡居然是日本的紀伊國所轄範圍,這一行人也極是幸運,再往東邊飄去的話,就要到無邊無際的大洋之中了(今太平洋)。
島津喜形於色道:『紀伊國守護的次子大內弘盛是我同年,可向其求援。』馬和跟姑魯妹點頭稱是回答,心裡卻不住的叫苦。這時領有附近村莊的武士也騎馬帶領了數名武者過來探查漂流到岸的船隻,一見竟是階級大過自己好幾階的島津藩少主,當下恭敬將島津、姑魯妹、馬和當成貴客迎入自己家中,侍女招呼帶入沐浴更衣,姑魯妹則被女眷另外迎入別處。
馬和見主人對島津尊敬有加,對這地方暫時放下戒心,危險尚未來到眼前。他一人被三人服侍,從脫衣到泡澡樣樣到位,說來經歷過真臘國的全民共浴后,被三個年輕女子服侍也就不是那麼難以接受,只是溫泉水果然有令人放鬆的效力,在倭國這水霧瀰漫的溫泉房中,大難不死的馬和閉上眼睛休息,很快就入睡了,但不到一個時辰后又警覺的醒過來。過去近十日以來精神上的壓力無比巨大,一般的船工基本上都已經是等死的一種心態,可是他觀察到島津跟他的武士們似乎十分坦然,面對迫在眉前的死亡並不是那麼畏縮恐懼,島津甚至一度在大浪飄蕩的船中開始吟出他的所謂死亡之詩,那一時節馬和自忖必死,腦中一片空白,姑魯妹則是邊哭邊身體捲成一團,但島津還在作詩(室町時代的此時稱為連歌,即後世的俳句,十七音的定型短詩),即便是聲名狼藉的倭人也有可學習之處,想到此處馬和也快速的整理了自己的思緒,努力從生死交錯的思想漩渦中拔離出來,再次關注到自己眼前的路又如何走得下去。
他換上主人提供的浴袍,走出屋外,雙腳不穿鞋,踩在堅硬的大地上,心中無比的滿足跟踏實,人類果然是得活在陸地上嗎?他深吸了口這異國宜人的空氣,下一刻對在船上與海搏鬥那些生死關頭的緊張瞬間卻又有些思念起來,馬和想著自己這矛盾的心情不由得苦笑,難道自己便註定是要如此在海上漂泊過日子的命嗎?船漂到了倭國,這下子佛像跟黃金大概都要真的泡湯,這條命留得住否都是問題,先解決眼下的問題吧!對了,島津呢?他在那?得跟他好好的談一次了。
在主屋的另一邊姑魯妹徑自入浴跟著入眠,她也剛從夢中醒過來,女主人這時才到一旁閑聊。姑魯妹這才意識到主人把她當成島津的內眷來對待了,心中不由得有種久違的滿足感。想想因為馬和跟想幫王兄,命都差點沒了,其實自己大可以不必親自跑這一趟的,自己豈不是太傻太衝動了?但又想起在大海兇險的浪濤中,馬和不只救過自己一次兩次,另一個聲音響起,那不是應該的嗎?我為你冒了那麼大的風險,兩種聲音交替響起爭論,一度瀕死的恐懼感浮出壓過了所有的聲音,馬和他那高大英俊的身影慢慢的開始飄遠模糊起來!
馬和前後也才放鬆了兩個時辰左右,他東張西望到了主屋前,大聲喊了:『すまぬ、誰やあらぬ?』對不住,有人在嗎?整個主屋似乎沒人一般,過了會終於有個年長的侍女小快步走出來,然後請馬和上主屋去,一叉腿坐下來,一份簡單的吃食便盛在木盤中託了過來,簡單的魚,醃菜跟一大碗高高疊起的米飯跟黃黃的豆腐湯,馬和這時才發覺自己餓極了,三下兩下便全部吞下肚。一抬頭才發覺有個人小碎步走了過來,乍看下竟沒瞧出她是姑魯妹,這女子身著和服,秀髮簡單的兩分流下,這個跟自己出生入死的女子現在看來是出奇陌生的綺麗,搞甚麼?還沒來的及問她個清楚,看起來像是這邊的女主人的人細步走過來後,跪坐在榻榻米上不急不徐的說了一大串話,馬和只大略知道她用道歉的語氣夾雜在鞠躬中述說一件事情,姑魯妹優雅的隨著其說話的節奏回應著,這些簡單的『さるか、さりかし』是這樣子的呀之類的話語馬和還聽得懂,感覺起來這兩個女人是在進行一宗必要且嚴肅的儀式,女主人最後深深一鞠躬退出去之後,姑魯妹轉頭過來端詳了馬和半天,舉袖似乎拂去若有若無的淚珠,她最後輕輕的說道:『今生緣且盡於此,祝願君福壽安康,此後一帆風順,終得回歸明國。』外面突然人聲鼎沸,步伐沉重雜沓,整棟主屋被人團團圍了起來,馬和兩眼放光,正待潛運內力,一吸氣丹田糾結,氣根本提不起來。馬和恍然大悟,心中一痛,眼前這女子是現下在這異國舉目皆蠻夷之境唯一一個曾親近之人,可雙方也未曾有過任何白首之約,姑魯妹的此番決絕之言聽來冰冷異常,應是已鐵了心,如此說來便再無轉圜餘地,馬和想到此點,慨然道:『在下出身並非公親貴族,自不敢奢望公主垂青,此後山高水長,天涯各處一方,望公主善自珍重。』話頭一落不再多言,外面是吉或凶,且待觀來。起身大踏步走出,不再望向妝容華貴的琉球公主一眼。
屋外陽光一樣耀眼,只是多出了排列成兩行的錦衣武士數十名,這些人大氣不出一口的靜靜站立著,馬和看這排場,這些人肯定是在等待某個要人。過不多時一位老者、一個儒者模樣跟一個僧人踱著步子走近,馬和心想正主登場了,老者先走近后仔細端詳了馬和一會兒,跟一旁的儒者交待句話,後者鞠躬稱是後轉頭對馬和以流利的漢語說道:『初次見面,敝人姓蔡草字奇觀,你不必訝異,我祖上東渡日本以來,在室町幕府已是任職三代,稱作室町將軍的文膽也說得過,你眼前這位是足利家老中,他有一些話要問你,我會居中同步幫你翻譯,你放心我不會加油添醋,但我建議你不要說謊,我們這邊對大明還是有一定程度的掌握的。在我們開始之前你可以問一個問題,問吧!』馬和想了一下,說道:『來問話的人,誰是能拍板且言而有信的人?』儒者嘴角微笑彎起,雙手交迭在胸前說道:『單刀直入,的確,你也沒有玩繞圈圈的本錢,燕王遣你這等人才到海外尋求資源,果然獨具慧眼。』跟著手指在虛空中連畫,馬和收在眼底為『僧道義』三字,正不解時,另一頭的老人不耐,發自喉頭的低音吼道:『疾くせよ!』動作快點!儒者臉色一僵,返身答道:『はい、説明はおはりし、今よりよろし。』已經說明完畢,現在可以開始了。
老人走上前兩步開口,透過儒者的同步翻譯,問到:『你是誰,到日本國來有何目的?』
『大明皇帝四皇子,北平留守燕王王府一等特使,姓馬名和,你又是誰?』馬和從容的連答帶問,順便幫自己安上了個頭銜。
老人點頭:『如何證明?』
馬和兩眼炯炯,凝視對方:『我再問一遍,你又是誰?』
兩人對視一陣子,老人轉頭對旁邊領頭的武士微示意,那人大喝一聲,跨步拔刀朝馬和劈下,霎時間刀光貼馬和鼻前飛過,他兩眼凝視,一下未眨,老人露出讚賞眼光,撫須開口說道:『吾為細川頼元,丹波等四國守護。』
『那你還算是個人物,我欲與貴國將軍足利義滿大人商談事情,你可代為稟告?』細川目光狡獪,道:『我國幕府將軍已是足利義持,你不妨說來聽聽,我可代為上呈。』馬和見對方眼神遊移,言下只是套話的成分居多,心下雪亮,此人只是個傳聲筒,旁邊這僧人想必是出家后的足利義滿,蔡奇觀剛剛是把他的法名都划給自己了。
馬和小心謹慎的取出一張貼身藏紙,對蔡奇觀道:『勞駕跟兩位念一念。』對方接過後連看兩遍,上面寫得是『著一等帶刀護衛馬和往東西洋一帶公幹,許便宜行事。』對僧人道:『こは間違へはあらざらむ,燕王の印はけり。』這應該錯不了了,蓋有燕王的印信。
僧人到此時才在旁人抬來的一張木床上閉目盤膝坐下,老人跟蔡奇觀分侍而立,馬和心想剛才賭對了,他也注意到兩旁分立的武士看到僧人坐下后,自然的散立成一個半圓,自己若是出手的話,大約會同時受到六名武士出刀斬擊。僧人張眼開始說話,蔡奇觀雙眼半閉,以幾乎是同步的速度開始雙向翻譯:
『吾此生已游遍日本數十島風光,可惜的是無緣入中國一行。』他頓了一下又道:『燕王跟建文太子勝算各自如何?』
『猶如貴國眼高手低,以倒幕不成的后醍醐天皇(注一),跟威名遠播的三代足利將軍的對比。』馬和輕鬆的回答。僧人道此時才露出微笑:『你這年輕人也曾聽過足利義滿?』
『承先代將軍未竟之志,收傳國三神器,統一南北朝,當然聽過。』馬和不由得感謝起那段跟島津在荒島上磨嘴皮子的時光,慢慢打開了自己對日本這個國家的視野,但心中也同時浮起李澗樸實的臉以及些微明顯的妒意,這些見聞知識問師父不就知道了嗎?
此時僧人接著哈哈大笑:『この人はをかしかし!』這人有趣得很!蔡奇觀自動跳過,未翻譯此句。
馬和收攏心思,裝嘆了口氣,又講:『可惜的是我知道這些事情太晚,尚未來得及呈與燕王,上報朝廷,到今日我大明禮部諸賢達還是以貴國南朝為正朔,對北山殿誠然有諸多失禮處。』說罷上身唯唯躬身做勢,這番姿態的做作卻是觀察過姑魯妹與島原的互動的,不管雙方嘴巴上是如何的逞兇鬥狠,體態上的表面功夫卻是永遠不變,一旁蔡奇觀邊翻譯邊露出讚賞的微笑。
僧人雙眼閃過一絲厲色,又閉目片刻後才道:『君らはいかが思ふ?』你們認為如何,細川躬身回答:『なかなかよきついでならむ!』此為天賜良機!蔡奇觀介面道:『京都に行かせて、我々は蠻人ならぬことは明らかになる。』讓這人去趟京都,我日本並非蠻夷就不辯自明了。
僧人目光猛然直視馬和,上下打量之後,開始說話,他道:『島津家的小傢伙是拚了,一下船連夜跑死了兩匹馬奔至京都,與其說是要獻黃金,不如說是要救你一命。吾甚奇之,甚麼樣的人物可以讓素來錙銖必較的島津一脈為你如此兩肋插刀。』這自然是蔡奇觀在一旁又開始近乎同步的翻譯。
馬和直自此時才知道島津去了那裡,心中動容,介面說道:『島津兄高風亮節,進退有據,對北山殿也多有推崇。』僧人開懷笑說:『你們這兩小子有趣,應該也沒少動手過吧!背著彼此又如此情義相挺。』轉頭對細川說:『わしとなれの死にしお兄ぐらいかな!』好像我跟你已過世的哥哥一樣。(注二)細川賴元聽得亡兄受主上如此提及,心下感動,老淚縱橫。
這僧人打扮的自然是刻下權傾日本朝野的足利義滿,遠在統一南北朝之前的應安七年(洪武七年,公元1374年)足利即試圖與明朝建立關係。老謀深算的他自然要好好的打馬和這張突如其來的好牌,想起昨夜被宣稱為了見自己,要切腹都可以的島津吵醒,心下微憤,吾沒讓誰切腹,誰就得乖乖活著。想想細川家還是最聽話的,馬和這人呢?他要甚麼?
足利目光一鑠開口問道:『算一算你這黃金運到北平后,燕王跟建文差不多要動手了吧?』馬和一驚:『當今皇上仍健在,北山殿這問題可真正不知從何說起了!』足利笑笑道:『吾以為,燕王也不能單指望你這批黃金打仗,軍費想是有其他管道或已籌得夠了,如此說來洪武皇帝大行在即,指不準就是春夏之交的國喪。這樣燕王是直接動手啰,嗯!不至於,約莫是裝龜孫一陣子,再找借口動手,以一隅與天下爭,大明是要亂上一亂了。不錯,這局布得還真是不錯。燕王果然雄才大略,雄才大略呀!』足利旁若無人,自顧自的推演擊節讚賞,馬和聽在耳中卻如雷電轟鳴,這足利遠在海外,觀察未來方向卻是說得靈活靈現,一副天下盡在棋局中的態勢。(注三)
馬和忙一定神,深呼深吸,瞬即神態清寧,此等外交言語交兵的場合,便是關係到未來明、日兩國數十年的競合去向,他奮然道:『天道無常,唯有德者居之。若是建文皇太孫嗣位,善用賢臣,不妄動祖制,天下自然安寧,中國內部未必會亂。加以北邊諸鎮諸王,長年勵兵秣馬,元人噤聲遠盪。須知我大明精兵本即起於江南水鄉,乘船善泅,燕王熟稔軍事,朝鮮順服,可為助力,一旦海外有變,立可起數萬將士出征,何亂由之?』
足利目光犀利,望向馬和道:『嘿嘿,這是令師李鴻淵教的?吾沒嚇你,你反倒威嚇我起來了?』
『不敢,晚輩只是舉例。恩師對貴國印象極好,平日常說兩國以文明相交,今時救急扶持,他日船來舶往,有朋自遠方來,吟詩作對,貨貿盈利,不亦樂乎哉?』李鴻淵其實壓根兒沒提過這段,不過此時情況急迫,馬和想到啥說啥,也顧不到那麼許多了。
足利哈哈大笑道:『也好,今日你人孤勢單吾勝之不武,也不好欺你一個後輩,免得日後見到你師父,他又有得說。就給你一次面子,不過雁過拔毛,該取的稅是跑不掉的,他日有緣再見,咱們再勝負論英雄!酒來!』旁人隨即送上兩壇酒水,拍開封口,兩人仰天飲畢,順手擲地碎罐,有些君子盟立的味道。足利轉身跨步即走,一行武士散成前後四列,環拱而去,端的是雷厲風行!
蔡奇觀雙手作揖道:『承北山殿命,稍後來迎馬公子到京都一行,在下忝為地陪,務必賞光。』馬和雙眉結起,心想不知這京都在何方,身在險地,多待得一刻是多一分風險,蔡奇觀安慰道:『這往大明回程的風向要候到東北風起時,短說也得要五個月左右,從剛剛的推演聽起來,今年大明肯定是沒啥大事會發生的,公子莫急。』馬和一聽在理,眼下也只能走一步是一步了。蔡奇觀見馬和似乎是聽進去了,便拱手離開去安排往京都事宜。
身後傳來一咳嗽聲,來人說道:『馬兄果然伶牙俐齒,連北山殿這等難剃頭的都被你三寸不爛之舌給唬弄了。』馬和心中一暖,知道來人是島津。雖然島津應該是在等看自己是否過得了足利這一關,但對他願意以一死換來足利對此事的重視,自是感激。自己在大明朝中可還沒有這等願意兩肋插刀的至親好友,轉身拱手溫言回道:『島津兄高義,容馬和日後圖報。』這時島津已走到馬和面前,看馬和一臉嚴肅,不像是說反話,心知姑魯妹未將事情和盤托出,於是道:『馬兄啊馬兄,在下亦非一昧地扮仁義君子,為島津家族計較未來,自是趨利避害,完全沒好處的事情是不幹的。經這番折騰,北山殿對島津家當然是要另眼相看,而在下未來繼承島津家並娶得琉球中山王妹這美嬌娘,這些也都是識得馬兄之後的機緣呀。』馬和的心在島津得意的大笑聲中,似乎也碎裂的乾乾淨淨,島津獻給足立義滿的不是黃金,卻是馬和這塊到大明的墊腳石,而自身也得甘心情願的被利用。他口中滿是苦味盈澀,強笑道:『恭喜恭喜,島津兄日後大婚,兄弟就算無法到場,亦必遣人致意。』島津知道馬和是個說話算話的人,這下願意退出競爭,自無反悔之虞,他心下大喜過望,連聲道好。
(注一)為日本第九十六代天皇,南北朝時期南朝初代天皇,數次舉兵對抗執政的幕府,一度成功但後繼無力,后女裝出奔離開京都,終死於分裂的南北朝期間。
(注二)細川賴之原本與足利義滿立場相左,后從義滿,之後再叛。
(注三):明史本紀卷二,洪武三十一年五月,閏月癸未,帝疾大漸。乙酉,崩於西宮,年七十有一。
【此時的足立義滿與後世的豐臣秀吉大不相同,世間卻以為日本的幕府將軍都一個德行,豈不謬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