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施進卿搭乘的海船從貼近廣東后他便不住的的嘆氣,站在船舷旁望著陸地方向,一站便是個把時辰。這個中年男子由於久居舊港(注一)的海邊,臉上歲月的刻痕深深。年輕時在港邊跟船上討生活,粗重的活那是沒少干過!腰后插著把彎刀,這是在當地生活了近二十年後養成的習慣,這邊民風強悍,一言不合便是要拔刀相向,華人在此求生存特別辛苦。施進卿為人豪邁,過了四十歲后在舊港居住的這一千多戶華人中隱隱然是領袖的地位。此刻風浪尚稱平順,船帆吃南風滿滿,這樣的風吹在這歷經人生無數歷練的這個男人臉上,無疑像是撫摸著歸鄉遊子的慈母的手,他伸袖拂去兩行淚,繼續回想著自己奇特又平凡的一生。雖說寄居國外,但從潮州/海南一帶也陸陸續續有各自的同鄉人移民到舊港,這幾十年大明的政治環境變化施進卿也頗有掌握,特別是近十年來,隨著他在這移民社群中逐步掌握話語權,東西洋這幾國的動向也是他關注的重點之一。舊港靠的就是海商往來之間的貿易,政局穩定的明朝不僅提供了像絲綢瓷器之類的熱銷商品,明朝的銅錢也是各國間交易的貨幣。洪武皇帝即位初期不斷的派遣使者到各國告知大明已取代蒙古人建立的元朝統一天下,這一訊息是明確且持續的,只是明朝並不像元朝一樣武勇,動不動就派個幾萬人出征,明朝的軍事行動也一直是針對北方沙漠的蒙古人。施進卿這些年也被迫開始在明朝內部運作些溝通管道,雖然費時漫長且尚受限於廣東地區,但總比十幾年前好了很多。
船上伙長船工們當然不敢來打擾這位一方之雄,他們繼續算著打水幾托,到了那個島或山頭該依水道針經使舵轉向的轉向,忙得不亦樂乎。
福州海岸自船上望去蓊蓊鬱郁的森林一片片,十四世紀末的福建尚未大量伐木造船,各山頭上尚是植被豐富的年代,適合造船的兩人抱大的杉木比比皆是。這個時代的海上航行大部分都是沿著海岸藉冬夏的季風來進行,從宋代開始盛行的海外貿易也積累了不少海上航道的知識,而這些都保存在各個海上伙長的海圖針經之中。到了元朝對大都每年數百萬石的糧食運送皆是得力於新開的海上航道,其中一條甚至是由南京附近的劉家港出海東向先到到黑水洋(注二)后再轉向渤海方向,藉由西北向的洋流更快速的航向直沽,十日間便可抵達,比起原本的貼近海岸航行的曲折費時與觸礁的風險,至少可以省下近二十日的時間。
一個年輕約莫十三、四歲的少女走過來,她貼心的遞過一個裝水的瓦罐道:『父親,您喝點水吧!』這幾天她也不特別來打擾老父,離鄉二十幾年了,是人都會帶上些鄉愁。少女自己倒是興奮無比,她是施進卿確定要落地生根后,與舊港當地一名女子所生。自小跟施進卿討生活,年紀不大,但頗有乃父之風,眾人都尊稱施大姐,儼然是年輕一輩中的領袖人物。施大姐也是第一次要回到老父念茲在茲的故鄉。可惜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原先要見的朝廷要員鄭沂已高升為禮部尚書,眾人未得上岸,便匆匆忙忙又啟帆往南京而去。不料剛到福州附近,便見天候逐漸變化,眾人商議后還是先到港內避風,以免生出意外來。這商船主人屬於一個南京富戶,這趟到東西洋已載回不少當地的香料、珍珠、寶石及蘇木等,可不希望在到劉家港下貨前出了甚麼事情。
船接近閩江口時看到兩艘小船逐漸划向海船的方向而來,前面一艘隱約可見有兩個人正用力向這邊揮手,到三十丈開外時便聽得船上一少年正拉長喉嚨高聲大喊救命。後面一艘也有四、五人,看得出來已抽出長刀,其中一人正大聲地不知說些甚麼,服飾上一看便知不是華人。等船再靠近時,施進卿看情勢危急,大喝道:『先救人再說!』船上眾船工忙協助將前面這艘小船套繩拉靠過來貼在船舷邊上,眾人七手八腳的將船上兩名少年及一名身著白衣的成年人拉上船來。上來后才看到這成年人後背被砍了一刀,血跡斑斑。施進卿看了一驚,叫道:『弓手準備!』忙讓船醫過來協助包紮,另外將兩名少年叫到一旁問個清楚。
其中一名較瘦小的少年定下神來說道:『我們在海邊遇到了一群倭寇,這位大俠寡不敵眾受傷,他護著我們邊退邊打到了岸邊,我們兩人推了這小船到江中才逃過一劫!』施大姐問道:『他是你們的甚麼人?』另一少年即是李澗,突然搶著道:『他是我們的師父!』施進卿跟女兒使了眼色,說道:『原來如此!』
這時第二艘船也已靠近海船,施進卿一示意,三名弓手已上弦半彎弓。施進卿以漢語叫道:『你們是何人?如何便在江上行兇?』第二艘船上的人大聲說了些話,船速不減做勢要靠上前來,施大姐低聲喝道:『是倭人!放箭,別傷人!』瞬間颼颼颼連三響,三箭準確地釘在來船左舷上,只聽得那人怒罵一聲,便見其他倭人七手八腳的把船定住往回划,停在一箭之外。船主忙喊道:『張大帆!』此時南風正強,海船跟小船一下子便拉開了距離。小船上的人遠遠的怒罵不已,只是說甚麼也不好再追上來。船主說道:『倭寇居然敢在福州城外海動手殺人,這可得趕快報給福州巡檢司。』施進卿沉吟道:『單憑這兩個少年片面之詞,怕是到了巡檢司也說不清楚,咱們船先靠近閩江口的梅花千戶所,想來倭人也不敢在海濱衛所附近太過明目張胆。另外還是等這白衣人醒了問個清楚,再行確定好些。』
船艙中李澗焦急的望著船醫在李鴻淵背上上藥包紮傷口,過去六個時辰大概是他跟阿賢出生到現在最緊張刺激到驚心動魄的,阿賢早已累到脫力,就地靠牆上兩眼微閉快要睡去。船醫是個老人,笑笑的對李澗說道:『別擔心,你師父是內家拳的高手吧?背上中了這麼ㄧ刀,常人早就流血過多死了。他還可以自封穴道,應該沒有生命危險。』李澗雖然不懂內家高手如何自封穴道,但死不了總是聽得懂的,忙謝過船醫。
施大姐端了兩瓦罐水跟一些乾糧進來,李澗跟阿賢又驚又喜又慌又累地攪和了一整個晚上,肚子早就餓到前胸貼後背,這時看到食物便也不客氣便狼吞虎咽起來。施大姐忙道:『吃慢點,免得噎著了!』兩人看向這位年輕的少女,眼光自是流露感謝。施大姐看李澗年齡與自己相仿,不由得臉上一紅,便轉問道:『你們是福建人嗎?』阿賢連喝下幾口水后回道:『是啊!姐姐你呢?』施大姐微笑道:『我們祖籍是廣東。』停了一會又問道:『你們是師兄弟?』阿賢看李澗沒有要介面的意思,便續答道:『是呀!你們這船是要進福州港的嗎?』年輕人之間聊起來就是快,加上施大姐天生便習於照顧旁人,表情和善,很快的便得到阿賢跟李澗兩人的初步信任,卸下心防。阿賢便斷斷續續的把昨天到今早的事情倒豆子似的述說了一番,當然用鞭炮把大象炸的飛奔四散那一段有些尷尬,自是神來一筆略去不提,另說是不知為何象群突然發狂。後半段其實阿賢跟李澗也搞不清楚到底整么一回事,本來這白衣人跟佐佐木打完后,雙方是要各自散去,不料突然又殺出幾十個黑衣人,刀法犀利,刀刀皆是要致人於死地。白衣人跟佐佐木等三人並肩作戰,一邊照看著阿賢跟李澗兩人,連殺數名黑衣人,場面還算是勢均力敵。後來佐佐木的屬下一死一傷,連他自己也受數處刀傷,不料這個佐佐木的受傷的屬下,突然間偷襲白衣人,抽冷子在他背上砍了一刀,佐佐木便似發狂了一樣,揮手讓他們三人快走,一個人擋住剩下的黑衣人。跟著李澗與阿賢扶著「師父「逃到岸邊上了船,抓起槳死命的把船往外划,一開始白衣人還掙扎著幫忙,末后白衣人在小船中應是失血漸多逐漸暈了過去。
施大姐雖見多識廣,但也沒遇過這麼精彩的國際追殺,停了半響,沉吟道:『這樣說來,你們也不清楚那些黑衣倭人為何襲擊他們本國武士了?』李澗與阿賢皆是搖頭。『那你們歇息一下,等你們師父醒來再說了,我再去拿些吃食過來。』說罷便離開船艙。
白衣人此時是趴在艙內的一張木床上,他慢慢睜開雙眼看著李澗與阿賢二人,平靜地問道:『我啥時收過你們當徒弟了?』口氣中聽不出來是高興還是生氣。李澗一時間不知如何回答,旁邊阿賢很乖覺的一拉袖子,兩人跪了下來只是磕頭。白衣人醞道:『你們愛跪就跪,我可不受這禮。剛剛一路以來一共幫你們擋了七十六刀,你們就磕七十六個響頭就算抵過了。』李澗一愣,悶聲繼續磕頭,當然也沒認真在計數,過了半響白衣人又道:『夠了夠了,磕多了的我還要磕還給你們。』這時外面傳來爽朗的哈哈一笑,施家父女走了進來,只聽得施進卿發話道:『恭禧這位兄台,在敝號船上收徒,稍後我可得給您備上份小禮吶!』施大姐掩袖笑道:『還磕呀!別把我們家船板磕破了!』施進卿笑道:『還不知這位兄台如何稱呼?』白衣人無奈道:『在下姓李,草字鴻淵,忝為雲南神膺門掌門。請恕在下無法起身行禮之罪。』施進卿心想原來是武林中人,起了結識之意,便道:『無妨,是不是請這兩位小兄弟先稍停一下?』李鴻淵只好說:『行了,你們兩個。』李澗跟阿賢心中一喜,又多磕了兩個響頭,起來退在一邊。施進卿看李鴻淵神色似乎尚好,開門見山地自行說道:『在下現居舊港,這次是帶了些土產來內地做點生意,並多招募些人才。敝人原籍是廣東潮州人氏。適才要不是這兩位小兄弟竭力呼叫,我們經過閩江口時其實也沒特別注意到你們的小船。』李鴻淵心念一轉,又謝道:『原來如此。救命之恩,容後圖報。』
李鴻淵很快的回想了一下,自己應該是在發力將小船推出海之後便暈了過去。那之後就是這兩個小鬼把船劃到閩江,這可是有段距離吶!另那追殺佐佐木的那群忍者呢?便問道:『在下其實遇上了些麻煩事,沒讓貴船帶來問題吧?』施進卿收起笑容回答道:『這件事正要請教李兄。我們海船較大,一張帆之後,小船便追不上我們了。另照理說這幾年倭寇應該是少了很多,怎麼會突然對你們出手呢?』李鴻淵嘆道:『這事說來複雜,並非一般的倭寇海盜。又牽涉到日本室町幕府的內部家務事,我不方便多說,要多請施兄見諒。』施進卿略感不滿,心想雖是萍水相逢救了你,你倒也直率的拒人於千里之外,但也不好再繼續追問下去。便道:『我們其實到南京亦是辦事,那不然我們就送令師徒到福州港下船罷了。』李鴻淵略作拱手道:『如此有勞!』這下兩方話都有所保留,施大姐無奈,向李鴻淵微彎腰致意后,也隨著施進卿步出了船艙。
李鴻淵沉思了半響,說道:『勞駕兩位扶我起來。』李澗跟阿賢自是乖巧的趕忙幫忙動作起來,李鴻淵勉強起身後,便自行摸出一顆藥丸吞下,說道:『我得運力把這藥丸化了,麻煩兩位幫我守住艙口,不要讓人進來。』李澗跟阿賢應了,便走到艙外低聲交談起來。李澗跟阿賢從小便得在酒樓複雜的環境里打混求生存,見過的人自然是形形色色,很清楚唯唯諾諾不見得是唯一的好方法,但自從昨天遇上了李鴻淵之後,便對他交代的事情好像是難以拒絕,並不是說他王霸之氣四溢加上武功高強,旁人無從推諉。反倒是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是一種長者諄諄的氛圍,讓這兩個頑皮少年無從拒絕。阿賢壓低聲音道:『我們這樣就算拜師成功了嗎?』李澗亦啞著喉嚨:『不好說,李大俠也還沒說好。』阿賢續道:『昨晚真是嚇死我了,我還以為我們就要交代在那些倭刀之下,之前聽老人家講述倭寇兇殘,還不知是如何一個狀況,這下子我可是三生有幸,終生懷念什麼的,跟酒樓那票泥腿子可有得炫耀了。』李澗停了半響突然介面:『我其實不想再回酒樓了,沒意思!再弄下去,充其量最好也只能是變成跟李掌柜的一樣!』阿賢苦著臉:『那還要繼續磕頭嗎?』過了約莫兩柱香的時間,聽得李鴻淵出聲低喚,兩人提著一顆期待的心走進船艙,李鴻淵神色和藹,溫言:『你們是福州本地人嗎?』李澗把自己跟阿賢的狀況老老實實的說了一下,不過說穿了也沒啥好交代的,就是兩個在酒樓打工,相依為命的一對孤兒罷了。李鴻淵停了半響,說道:『我這趟經過福州是要到南京,並沒想過要收徒。我救過你們,你們也救過我,這就算兩清,互不相欠。到了福州港內,你們還是回酒樓去吧!免得掌柜的擔心。』李澗登時雙肩一垮,臉上失望之情浮現,阿賢卻抓著李澗的右肩,鼓起勇氣抗聲道:『大俠,您這麼說就不對了,依我看啊,這是您有先見之明且鴻運當頭,發善心在兇殘的大象的腳底下救起了我們兄弟倆。不過跟著我們可是被大俠您綁架到那些倭人前挨刀的吧?我們算是沒被刀砍出傷來的倖存受害者,所以您後來幫我們擋下倭人的刀,只是盡到綁架者的道義,雙方扯平的說法就算不上了。我兄弟倆雖然被您拖累成為倭人砍劈傷害的對象,也並沒有多抱怨說啥,便不計前嫌拚死拚活努力划船的把暈了過去的您送上這大船來,高風亮節這是遠遠超過常人甚麼的,您說是吧?要是您沒先救我們,也就沒有我們救你這一環,說明了我們之間冥冥之中有著不可分割的關係,這其中因果還需要時間大家一起來共同琢磨琢磨的。』李澗驚訝的看著阿賢,李鴻淵沒想到這少年有這麼多道理說的,咳嗽了幾聲,說道:『這一大串話是怎麼說的呀!』阿賢又道:『退一萬步說吧!您現在身上有傷,收了我們兄弟倆這對福星,雖說武功不強,至少身體健康,反應靈敏,地頭上也熟門熟路,跟著您鞍前馬後的招呼,幫著您招呼掉旁的雜七雜八的人嗎?省心許多呀!您再花些時間瞧瞧看我們兄弟倆是否合乎您收徒的標準,如果真的不行,那也只能說是緣分不夠,我們也不好死皮賴臉的貼在您身上不走,是不?』
李鴻淵雖不是厭惡這對少年,但也說不上喜歡到要收入門下,且此番伸手相救,按理本該事後拂袖即去,可沒料到佐佐木身邊居然還埋了個足立義持的暗樁,反倒背上中刀,為此對少年所救。只是自己並不認為身在神膺門是一個多好的選擇,加上自己得儘快趕往南京去見一個不容易見的貴人。阿賢倒是提了一個折衷的辦法,眼下自己的確需要有人協助,總不能跟著這艘舊港的海船到南京吧?又想到不知施進卿跟那陳祖義(注三)是否有任何關係?出門在外,需得小心在意!眼前浮現了那張喋血海上,目露凶光,殺人不眨眼的漢子的臉,那是洪武十年吧?隨禮部員外郎王恆初次下西洋,就是在結束三佛齊(舊港原國名)后往滿刺加(今新加坡)的海路上,明使的船隻被十幾艘船團團圍住,陳祖義躍上船來索要大明皇帝的賞賜,那股桀傲不馴、目中無人的樣子至今歷歷眼前,王恆領的是封賞給暹羅王參烈寶毗牙的暹羅國王印及文綺衣物,自是以命守護,當下嚴詞拒絕。陳祖義自恃武藝高強,欲出手搶奪,先是比武打傷了憤然抗擊的暹羅王子昭祿羣膺,同行的大明軍官果然也無一人是對手,自己只好以文人身分對其挑戰,雖則從此一戰成名,化險為夷。回南京后頗亦受洪武皇帝嘉勉,也成了行人司司正之下三十七名行人中的當紅炸子雞!
李鴻淵心思從過去收回來,看著目光殷切的望著自己的倆人,心想將來如果發現這兩人習武的資質不適合,那就留在神膺門做個內勤的雜役弟子也行。阿賢看來瘦小卻精明過人,習文未嘗不可,總之,自己與這兩人真是有緣分吧!於是便道:『阿賢是吧?你說的也是在理,不過我跟你們約法三章,一是我們同行,但非師徒。二是你們照看我的起居,但非僕役。三是諸般費用我來支應即可,算是給你們的報酬。其他的就到雲南之後再說了。如何?』李澗還待說些甚麼,阿賢手肘微拱了一下后便住嘴。兩人自然不知,這一習話便決定了讓他們揮別了過去幾年來酒樓小廝的日子,隨時代的洪流,各自邁向未來數十載海內外漂的奮鬥泊生涯!
由於李鴻淵的催促,三人在福州港辭別施進卿父女,便急忙雇車往南京出發。阿賢刻意僱用的兩匹馬拖拉的馬車以便在不過度晃動的情形下一直向北趕往南京,車夫說了,這要趕路的話還是多帶匹馬來替換,於是車后便又多系了兩匹馬,連趕了三天的路后,馬也受不了了。車夫跟阿賢跟李澗反映了狀況,倆人便跟李鴻淵說這情形,於是便在杭州城外的個小酒店多歇個半天。其實咬牙硬撐的反而是李鴻淵,背上的刀傷雖已收口,但畢竟尚未全好。李澗這天一早還是醒過來,看著旁邊的阿賢呼嚕呼嚕的大睡,便自個兒起身到院子活動活動筋骨。
李澗從泉州武館里偷師的拳法叫連城長拳,算是福建地方的一個頗具歷史的拳種。這年輕人知道自己出身條件不好,當然是加倍努力,從起手式接掛掌、削膝、沖拳,到第六式的摧內炮,打得是虎虎生風。旋身待要使出第七式卻看到李鴻淵站在廊下似笑非笑的看著自己,李澗一下子手軟泄氣停了下來,有些漲紅了臉。李鴻淵奇道:『繼續呀!』李澗心知自己是偷師來的,只跟睬華樓的小廝們干過架,彼時雖是當者披靡,所向無敵,不過可能也只是小孩兒扮家家酒玩的成分居多,上不得江湖檯面。那日看過李鴻淵跟佐佐木對戰的身手后自是羨慕的要死,作夢也會夢到他已收自己為徒,然後夜半高興的醒了過來。
於是這拳便打不下去了,心虛的說道:『讓大俠您看笑話了。』『打這拳強身健體,有啥問題嗎?』李鴻淵邁步爽朗地走了過來。『我這是偷偷學來的....』李澗囁嚅地說了。
李鴻淵回想起自己的入門拳法是師傅用鞭子加上同意他白天到私塾習文,晚上回到門內才練武的條件才勉強學會的。不過自己腦筋算聰明,看過一遍的拳法,稍加習練之後,很少打錯過,師傅也無從挑起。眼看這泉州出身、無啥跟腳的少年,想必是吃了不少苦頭才能把這拳法練到這種程度,不禁有些不忍,傳他神膺門的功夫自然是不成的,就算自己是現任掌門也得遵循收徒時的規矩。
李鴻淵一思索后笑道:『你偷別人的,那我偷你的好了。』於是站到中庭,也是打起了連城長拳,從起手式打起,一路慢慢演練到了第七式后卻是順著拳理自創了第八到十三式,中間節奏分明,轉折流暢,李澗瞧的自是目瞪口呆,其實就算是連城長拳的老師傅到了現場,大概嘴巴只會開得更大,第十三式算是大招,縱身朝敵躍去空中轉身落下對敵身後連發三擊,段落分明有力,這一式倒是有些脫胎自神膺爪的鷹擊長空的意味在了。
李鴻淵打完收式,不疾不徐的說:『你瞧我學得如何?』說罷長聲一笑,便自回房間去了。李澗高興得連搔頭弄耳,便照著習練了起來,只是第十三式自然不是一朝一夕可以練得成的。
中午用過餐后便要再出發趕往南京,這時李澗鼓起勇氣,將習練時不懂的地方一個個提問,李鴻淵也不藏私,也順便提點了李澗練拳時如何搭配呼吸,而這點卻是這少年偷師時無法偷得到的了。阿賢看李澗學得開心,自也是鬧著要學,只是阿賢習武的資質著實有限,便也只是跟著湊熱鬧而已。李鴻淵瞧在眼裡,也不去多說甚麼。兩三天下來,這兩個少年也盡心儘力照顧受了刀傷的李鴻淵,阿賢也看得出來,李鴻淵不善拒人於千里之外,只是要會問對的問題。這天離開杭州后,阿賢問起了那天突然背後偷襲李鴻淵的倭人武士的事。李鴻淵心想難得年輕人對海外有興趣是好事,反正待在這馬車中左右無事,便細細的說起了日本的狀況。
注一:地名,今印度尼西亞蘇門答臘巨港。施進卿一族後於永樂年間受封為舊港宣慰使!
注二:即黃海洋流,為黑潮的一分支。
注三:海盜賊首,後為明朝下西洋船隊官兵所擒,永樂五年送回南京處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