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

秘密

西涼茉頓住了手上的筆,看向一邊懶洋洋閉著眼的百里青,悠悠道:「我知你心中惦念孩子,從他們出生時,你便未曾抱過,但是如今他們兩個與阿洛關係極好,總是叫著叔叔,阿洛也極疼愛他們,你也知道他此生不能有孩子,將小熙兒和小清兒都視若己出,如今你忽然出現,又與阿洛模樣相似,一時半會間,只怕兩個小毛頭接納和適應,如今我不讓他們見你,便是為著讓他們有個適應的時間。」

其實說白了就是,百里洛視雙生子若自己親生,平日里極盡疼愛,與父親無異,兩個孩子甚至問過她,為什麼洛叔叔不是爹爹,百里洛身上氣息溫柔慈和,清雅如蓮,靠近他都會覺得心中平和,孩子自然是更為歡喜,只恨百里洛不是他們親生父親。

而百里青身上氣息滿是殺伐陰暗血腥,妖異非常,加上常居高位,身上威壓之氣,令人不敢直視,忘之齒寒。

那日小熙兒和小洛兒明顯表現出了抗拒的心理,否則不會這般不願意叫百里青爹爹,所以這段時日,她需得讓那兩個小東西慢慢地有個心理緩衝期。

西涼茉暗自嘆息了一聲,也是當年她沒有思量仔細,如今才有這點子令人腦仁疼的事兒出來。

她瞥著百里青的手頓了頓,玉雕一樣的精緻骨節有點子泛白,但是最終他還是什麼都沒有說,只是依舊閉著眼,慢慢地放鬆了手指,彎了下唇角,輕輕地『嗯』了一聲。

西涼茉輕嘆,他素來是個七竅玲瓏心的人,比誰都通透,憑藉著這份比誰都通透,看盡世間百態的心,才能活到今日,比那些曾經高高在上的所有故人都活得長久,活得恣意妄為。

他怎麼會不知道她想要表達的意思?

沒有一個男人會歡喜自己的孩子叫別人爹爹,正如沒有男人會喜歡自己的女人叫別人夫君一般。

哪怕那個人是自己最親近而不可割捨的血脈之源。

不過……這事兒真急不得。

她得讓兩個小傢伙明白,她是他們爹的娘子,不可能因為他們更喜歡誰,而換個夫君,她也只會和自己的夫君和孩子呆在一起。

這就是為什麼,她日日都要抽好些個時辰和阿九呆在一起的原因。

他們接受也得接受,不接受也得接受。

西涼茉暗自琢磨著那兩個小傢伙什麼時候會忍不住讓人抱過來尋她,然後也趁機要求一家人必須一起共進晚餐。

正想對付小東西的事兒想得得入神,忽然一隻冰涼的手,擱在了她的肩頭,涼薄而低柔的聲音響起:「你一直都沒有問。」

西涼茉一怔,方才發現百里青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站在她的身後,她有些不明白地想要轉頭,卻被他冰涼白皙的指尖巧妙按住了頸背,讓她無法轉身去看他,那樣熟悉的姿態,讓她忽然想起數月前那個夜晚,自己忍不住落淚那日,他的指尖也是這樣定定地按在她的頸和肩上。

這是一個奇妙的姿勢。

頸和肩的交界處,是大椎,人體最脆弱又堅硬的地方,往前一寸是最致命的動脈,往後一寸,有內力或者通曉武藝經脈的人施力巧妙,即可將脊椎捏脫,或者捏碎,讓人窒息而死或者終生癱瘓。

生不如死。

習武者或者說即使是尋常人都會下意識地不允許別人的手隨意地觸碰自己的命門,何況還是在這性情陰戾莫測的絕世高手的指尖。

危險而奇妙的姿態,一如他被夕陽光投射在地上那模糊而莫測的影子般。

但是……

這樣的姿勢,也有一種奇異的……親密感。

西涼茉擱下筆,單手支著臉,睨著地上那道優雅的影子:「嗯,你希望我問什麼?」

身後的人沉默著,沒有回答,只是強烈的、冰冷的存在感,讓西涼茉覺得背脊有點發涼,但是她還是很有耐心地等待著。

不知過了多久,那日頭都快落下了,身後的人輕笑了起來:「沒有想到我也有話語問不出口的一日。」

西涼茉挑眉,沒有說話。

只暗自嘀咕,你一肚子陰謀詭計,虧心事做多了,自然是問不出口的。

片刻之後,他淡淡地道:「你從來不曾問過為師的,為何在一年前想起一切后,沒有去尋你。」

西涼茉一頓,慢慢地垂下眸子,指尖無意識地輕撫過面前的書冊:「你說了,讓我別問的。」

身後的人一頓,隨後嘲謔地輕笑起來,也不知道是嘆息還、自嘲,還是嘲弄:「你若時時便這麼乖巧,為師定然省心很多。」

西涼茉眸光一閃,輕笑起來:「來,說說看,你為何沒有來尋我?」

話音剛落,她便覺得捏住自己肩頸的手一緊,隨後,嘆息聲又再次響起,這一次略帶怪異和無奈:「你這丫頭……。」

西涼茉沒有再回答,而是靜靜坐著。

許久,百里青幽涼的聲音彷彿從極遠的地方傳來:「因為,這是一次機會,一次非常好的將西狄皇族一網打盡的機會,那時,百里赫雲在我身邊安插了許多眼線,能瞞住他們並不容易……。」

尤其是在鬼衛們都被打散,或者囚禁,或者死,零散逃離的不過繆繆數人,也都身受重傷,雖然魅一一直在尋找他的下落,但是在他什麼都沒有想起來的時候,根本無處可尋。

「所以,在蘇醒來后,用魅部特有的記號與魅一終於接上頭,為師也曾經想過,要去尋你,亦打探到了你的消息,只是……。」

「只是你終於還是決定要留下來,查清楚金玉貴妃的死因,同時將計就計,對百里赫雲動手和對西狄皇族動手,是么?」西涼茉淡淡地道。

她話音剛落,便感覺肩頸上的那隻手一僵,幾乎捏得她肩頭微微發疼。

她低頭看見地上的影子,那優雅的修長的影子,有些模糊而呈現出一種近乎僵挺得姿態。

他的聲音卻依舊輕柔涼薄:「怎麼,恨我么?」

但是這一次,他沒有用『為師』,而是用了『我』的自稱。

西涼茉知道他在等什麼,忽然笑了笑,輕緲地道:「妾身驟聞君已平安,心中大慰,終得歡喜自在,於萬廟還願,只候君來歸,合家團圓。折壽十年,重塑我佛金身,於環山之路三步一叩首,阿彌陀佛。」

她的聲音既柔而飄渺,宛如淺淡月光落地,微風照拂。

但是——

「說實話。」

百里青幽涼而淡漠的聲音響起,帶著毫不掩飾的不耐,西涼茉甚至在裡面聽到他帶了一絲惱意。

她神色從容,卻恍若未覺,只淡淡地道:「怎麼,不喜歡聽么,那我可以換一種說法,」

她放下了手中的硃筆,把玩起桌上頂尖的墨玉所做的玉璽,似笑非笑地道:「恨,恨不得吃你的肉,剝你的皮,恨不能帶著孩子們改嫁他人,恨不能從此用盡手段遠交近攻,登上大位,裙下寵臣三千,做個逍遙自在女帝。」

這般恣意得甚至大逆不道的話語從西涼茉的嘴裡說出來,卻有一種介於放肆到異想天開卻又彷彿真實異常之間的詭吊。

「喀。」

空氣里傳來一聲奇怪的響聲,像是骨頭扭曲時候發出聲音。

清脆到毛骨悚然。

有極為陰冷的氣息傳來,彷彿在她身後陡然打開了幽深的莫測黑暗的空間,九幽煉獄一般陰冷血腥到讓人毛骨悚然,不敢回頭看,只怕這一轉頭便入了詭界,被妖魔拖走撕碎。

「……。」

身後沒有人說話。

西涼茉微微眯起眸子,把玩著手裡的玉璽:「怎麼,師傅,我的實話可好聽?」

她感覺身後的氣息又陰冷了數分,甚至幾乎能感覺到一種隱忍而扭曲的殺氣的存在。

她輕笑,閉上眼,懶洋洋地伸出手支著側臉,彷彿睡著了一般,一句話都不說,旁若無人。

夕陽緩緩地沉下去,腥紅的光芒將兩人的人影拖得異常的長,亦將一切都彷彿染上了一種看似熾熱,實則冰冷的氣息。

最後一絲腥紅的夕陽落下,幽冷的月落下蒼白的光。

伴隨著那消散的熱氣,有喑啞而幽暗的渺渺之音,如來自遙遠幽冥之間的風:「我,不能忍受重蹈覆轍,不管是藍翎時代的,還是你我三年前的,不能。」

清冷的,沙啞的。

甚至帶著一絲深不可見的疲憊與滄桑。

西涼茉閉著眼,原本彷彿睡著地模樣,但是小指微微一動,擱在他放在自己肩頭的手腕上,淡淡地「嗯」了一聲。

那聲音頓了頓,繼續飄蕩著……

「西狄積患已深,明孝賤人狼子野心,百里赫雲亦布下正反兩手,他要讓留著為師與明孝一斗,亦要防著為師一朝醒來反手*,不管是明孝還是百里赫雲都是蓄謀已久,從三十多年前那場讓金玉公主遠嫁天朝的大婚,藍大元帥之死,宣文帝自毀長城,藍翎之死,所有的一切都有西狄人的影子,連所謂一代賢相——陸紫銘,一早與西狄有所勾結,接受西狄人的金援……哼。」

冰冷的聲音譏誚又嘲謔。

「他們從未放棄過對天朝的野心,身為先朝貴族,后又淪落為寇,光復北國,一直都是西狄皇族的立國之命,歷朝歷代,無一不曾為此籌謀,便是為師那外祖,捨得幼小女外嫁,亦不外於此。」

「那金玉公主……。」西涼茉不知何時已經睜開了眸子,那眸子里哪裡有一絲睡意,她聽得其中秘密,心中不免一涼。

她原知陸相爺心機深沉,心胸狹窄,但也是因為靖國公和宣文帝都不是坦蕩磊落者,而自己那母親——藍翎更是任性,所以才有那一場牽連無數人,跨越漫長時光的悲劇。

但是,沒有想到這其間居然還有西狄人的影子,那人還是百里青曾經以為最無辜和最尊敬的外祖。

「為師那母親……哼,自幼就有個九尾玲瓏心的外號,雖然天資聰穎,手段也算了得,當年藍家大軍逼迫西狄國境,她臨危受命,遠嫁天朝,利用美貌分化天朝君臣,卻不曾想到她雖然確實離間了天朝先帝與皇后之情,甚至讓先帝動了廢長而立幼的念頭,但是……。」

他冰冷的聲音頓了頓,越發地譏誚起來。

「但是她被保護得太好,而所有人千算萬算,都沒有想到,她竟然會假戲真做,真的愛上了天朝先帝,夫唱婦隨,亦深得先帝深深垂愛。」

西涼茉雖然早已經料到百里青在西狄足足兩年,照他的本事,便是沒了記憶,但是本能還在,想要得到的消息必定是能得到的,而且必定有不同尋常之事,方才能拖住他回歸的腳步。

只是,她怎麼也沒有想到,竟然會聽到這樣一段幾乎全然出人意料的之秘辛。

「而金玉公主自負聰穎,玩弄後宮於鼓掌之間,獨佔君王之寵,便自以從此便不負家國,不負卿,不想她背後早已暗潮湧動,只是她初涉情海,沉浸在柔情蜜意之間,竟然不知自己故國最信任的姐妹早就因嫉生恨已經將她出賣,更不知自以為已寵慣六宮,直逼后位,六宮攝理大權在握,君心所傾,其實早已經做了砧板上的魚肉,暗箭難防,最終落得永失所愛,己身千刀萬剮,骨肉飄零之局……呵。」

那一聲短促的『呵』,尖利而譏諷。

風月凄迷之下,卻陡然一股子凌厲而譏誚的氣息,如鈍刀子刮過白森森的骨骼的刺耳與陰森到凄然。

卻又彷彿鳴箏古琴,銳利琴弦驟斷於指尖,便見腥紅血色。

這血色,從那魔的心中最深,最軟處流淌而出,灼熱又刺痛。

原來人間諸般苦,從來善孽早註定。

奈何一身悲苦去,化作修羅亦難解。

何人無辜?

何人不負?

何人憂愁?

何人戮心?

西涼茉看著地上那一抹幽幽的影子,飄渺離盪,隱約之間,卻見彷彿一片空茫無邊虛無之地。

時隔多年,她彷彿又似再一次看見了那無邊荒原,渺渺大雪紛飛,永無止境。

她陡然伸手一把抓住那擱在自己頸項上,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漸漸鬆開的手,在那修長冰涼的指尖即將離開自己肩頭的那一刻,被她狠狠捏在了手裡。

也不管手的主人是否覺得疼痛,她粗魯地一把扯過他的手腕,低頭張嘴,就是狠狠一口咬在他手背上,那手一僵。直到一點子腥紅的血色慢慢順著她唇角浸出來。

她方才鬆了唇,卻沒有回頭,而是盯著地上的影子一字一頓慢悠悠地道:「第一,我對老骨頭們誰欠了誰不敢興趣,反正他們都死絕了;第二,你若是非覺得此生欠我,我一向信奉現世報,血債肉償,情債更要肉償,我對你的*非常滿意。所以,上一次我咬你,是賣了自己,這一次我咬你,是新的契約,你是我的。以上,就是我要申明的兩點,你可明白了,師傅?」

身後那手的主人瞬間僵住,但是卻沒有抽回手,片刻之後,西涼茉感覺身後陡然撞進一個冰涼的寬闊的懷抱里,被人用盡了力氣狠狠地勒住纖細的腰肢,她幾乎能聽見自己骨頭被擠壓的響聲,那種近乎要將她嵌入另外一具身體的感覺,讓她幾乎不能呼吸。

但是她卻陡然鬆了一口氣,閉上眼,雙手死死地扣住百里青保住自己的手臂,感受他埋首在自己頸項間,那冰涼的……顫抖的呼吸。

像在荒原里被凍僵的獸一般,緊緊地抱著屬於自己的那一點子溫暖,彷彿只要稍離片刻,便會落入寒冰煉獄,永世不得超生。

西涼茉沒有感到頸項上有任何除了呼吸之外的潮濕,只是,她卻彷彿能聽見那獸無聲的瘋狂的顫抖的呼嘯與悲泣。

時日長久,心湖凍結,有些人已經忘記怎麼流淚。

或者說魔是不會哭泣的。

她閉上眼,輕輕地撫摩著他顫抖的手。

一滴清淚緩緩落下。

她怎會不知他心中之悲,幼年煌煌,萬千寵愛在一身,少年惶惶,輾轉煉獄,萬般苦,青年寂寂,高處不勝寒,冷看世間悲歡,鐵血人間。

再如何冷酷,記憶總有一塊殘存之暖意,母親溫柔,父親慈祥,只是造化弄人,終被初心所依託者辜負,被親近者所背叛,終墜煉獄,成魔而歸,一生蕭索,玩弄世人於鼓掌之間。

卻不想,原來一切種因得果,一切因果輪迴,令人齒冷——竟無一個人是無辜者。

一身風雨血腥,半生流離,竟也有一半因果拜記憶里最初的溫暖——母親所賜。

自己的母親和那些欠了自己一身血債的,欠了自己一生情緣的那些人沒有什麼不同,自己當初以為心安理得採擷和利用的那一朵的掌心花,才是最無辜的那一個,她年少悲苦,受盡白眼,差點身亡,到底來竟有他母族一半『功勞』,亦有他父族一半『功勞』。

而至後來,母族狼子野心不死,甚至累她差點難產而亡。

他如何能當作什麼都沒有發生地回到她身邊,再看著母族野心不死,一次次地把滿懷惡意的手伸過來,威脅她和孩子?

如何能允許那些人在一邊虎視眈眈,覬覦許久?

不知何時再動手?

卧榻之下,豈容他人安睡!

而更重要的是……

讓他如何自處。

他該如何在她面前自處,如何面對那朵掌心紅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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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妃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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