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如何忘卻
次日清晨時分，與紅夫人春風一度的葉無殤，穿戴整齊，回頭凝望一眼之後，就這般推門離開了。
床榻間，紅夫人秀髮散亂，眼角含淚，神色複雜的凝望著葉無殤。
這一夜的迷亂與癲狂，是她之前所沒有想到的。
葉無殤出乎意料的溫柔，哪怕是情到深處時，亦是刻意控制著自己的動作，彷彿生怕弄傷到她一般。
待到雲收雨散，葉無殤靜靜睡去之時，紅夫人才發現，原來一旦除去葉無殤強大的實力和冷酷的偽裝，他也就只是一名稚氣未脫的青澀少年，哪怕是睡著了，眉頭依然微微皺起，柔弱得讓人心疼，彷彿是哪怕是在睡夢中，依然得不到半分的安寧，時刻被心中的夢噩所糾纏。
原來，葉無殤也只是一名可憐人。
一名被殘酷現實，逼得走投無路，不得不以瘋狂，冷酷，殘暴，來偽裝自己的可憐人。
紅夫人心中一動，伸出纖纖柔夷，便想替葉無殤拂平眉宇間的哀傷，美目中閃爍著如三月春水般的溫柔。
「紅夫人，你想幹什麼？」
睡夢中的葉無殤，猛地睜開了眼睛，他一把抓住了紅夫人的手腕，瞳孔中金光四射，臉色森然得就彷彿一頭蘇醒過來的萬古孽龍，眉宇間透發出了衝天的殺戮之氣。
一瞬間，紅夫人陡然回過了神來，俏臉上浮現出了一抹濃濃的自嘲之色。
「我……我究竟是在幹什麼啊？」
「竟然會去同情忘葉這個惡魔！」
「我真是……太蠢了！」
紅夫人的一雙眼眸，豁然冷了下來，就彷彿萬古不化的冰川一般，充滿了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漠氣息，就這般一言不發的凝視著葉無殤。
葉無殤何等的聰慧？
短短的剎那時間，他就猜測到了這是什麼情況。
頓時，一縷後悔之色，出現在了他的臉上。
「紅夫人，我……」葉無殤張口欲言，但卻不知自己究竟能夠說些什麼，一顆心就彷彿是被人狠狠抓住了一把，痛得難以呼吸。
他苦澀一笑，眼眸中流露出一絲黯然之色，鬆開了緊緊抓住紅夫人皓腕的左手。
葉無殤發現，這是他唯一能夠為紅夫人做的事情。
哪怕是擁有了足以凌駕於千萬人之上的修為，他依然是如此的無力。
縱然同枕而眠，坦誠相待，已經有過最親密的接觸，兩人相距不過半尺之地，伸手即可到達，但兩人的心靈，卻是彷彿隔著一座無法逾越的天塹。
咫尺天涯，想來不過如此。
然後，就這般一夜無話，直到葉無殤清晨離去。
漫步林間，霧氣裊裊，草翠花香，明媚的金色晨曦，透過枝葉的遮掩，映照而下，落在地上，宛若片片碎金。
葉無殤伸手接住一縷晨曦，溫暖之感從掌心瀰漫開來，但心中的冰寒又如何去化解？
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事情之所以會發展到如今的這個地步，責任全部都在葉無殤身上，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只是，事情會有這個結果，早在預料之中。
但為什麼，現在心會如此的痛？
「少主，一大清早的，您在幹什麼啊？扮深沉嗎？嗯……或者說是在思索人生哲理？」千幻沒心沒肺的嬉笑聲音，忽的從後方傳來，猶帶著一絲懶洋洋，沒有睡飽的感覺，看樣子昨天晚上著實是操勞得不輕。
「千幻，我問你，我為什麼會為了一個女人痛苦？」葉無殤抬起頭，仰望蒼穹，眼中閃過一絲茫然。
「因為少主您動情了啊。」千幻理所當然的說道。
「動情？我嗎？」葉無殤轉過頭，深深的看了一眼千幻，道：「可是我心中已經有喜歡的人了，而這個人並不是紅夫人。」
「男人三妻四妾很正常。」千幻回答道。
「可我並不認為這就是愛戀。」葉無殤眼中閃爍過一絲痛苦的神采，「以施暴為開端，以發泄為目的，並沒有多深的了解，也沒有甜言蜜語……這種扭曲了的情感，能被稱之為情嗎？」
「一般來說，任何強烈的心理活動，只要有合適的契機，都可以向著愛戀發展。」千幻伸手搓了搓下巴，很認真的點了點頭，「沒錯，少主您戀愛了，而且還愛得很深。但您心中的痛苦仇恨，還有那昔日那段還未開花結果，就被殘酷現實折斷的愛戀，卻是困擾著您。還有，少主，您太不會表達自己的關心了。」
千幻長嘆一口氣，苦口婆心的道：「任何的過錯都可以去彌補，只有著眼於現在，才能夠擁有未來。您……太執著於仇恨了！我覺得，您可以試著去忘卻……」
「忘卻？如何能忘卻？」葉無殤一口打斷了千幻的話語，臉上浮現出了令人心碎的慘然凄笑，「千幻，你知道我是怎麼走到如今這一步的嗎？」
「略知一二。」千幻沉吟道。
「略知一二……呵呵……我現在就來告訴你，我以前的人生是什麼樣子。」葉無殤眼中浮現出心碎的淚花，目光迷離，回憶般的喃喃敘述了起來。
「……我和我弟弟葉無塵都是孤兒，據說在襁褓之中時，就被葉羅爺爺撿回了葉家，根本不知道父母之誰。」
「葉羅爺爺是葉家的一名老僕，身份卑微，在這種情況下，我和我弟弟自然不可能過上錦衣玉食的少爺生活，但我們的童年卻是過得很快樂。」
「因為葉羅爺爺真的很疼愛我們，有好吃的，好玩的東西，他都會給我們。」
「然而，好景不長，葉羅爺爺在我們七八歲的時候就生病死了。」
「我和我弟弟很傷心，抱著他的屍體嚎啕大哭，久久不願離去。」
「看到這一幕，昔日曾經被葉羅爺爺伺候過的葉家家主，嘆息了一聲，免去了我們打雜的苦活，給予了我們一份優差——當葉家家主孫女葉萱萱的侍衛。」
「說是侍衛，但實際上只是陪玩而已。」
「潛離國千年大世家家主的孫女，有誰敢動她分毫？」
「那個時候，我好高興，好高興……只覺得，若是能夠就這般一直陪在葉萱萱小姐的身邊，就算是給予我萬金也不換。」
「後來，因為在葉家的一次試煉中，義無反顧，捨身忘死，救下葉萱萱小姐的舉動，我和我弟弟，得到了葉家家主族內葉古權的賞識，一人服下了半顆地品靈丹，淬鍊身軀，脫胎換骨。」
「能夠讓神通秘境高手都要當成至寶的地品靈丹，對於當時只有基礎秘境級數的我們來說，效用實在是太大太大了。」
「一時間，我們修為大進，打敗一眾心懷妒忌，敢於來犯的惡仆，得到了無數人艷羨的目光和如潮水般的讚美之詞。」
「後來，我們更是得到了隨同葉家一眾嫡系子弟，一同前往潛離國天樞門分部，進修高深功法的資格！」
「現在想來，那一刻的意氣風發，是多麼的可笑啊。」
葉無殤自嘲似的一笑后，又繼續說了下去。
「為了從成千上萬的年輕才俊中，挑選出真正的精銳，潛離國天樞門分部，布下了三大關卡。」
「那個時候，服用過地品靈丹的我和我弟弟，很輕易的便通過了其中之二，惹得神通秘境級數高手都為之側目，頷首。」
「然後，就在那最後於靈獸山脈支脈中，尋找令牌的第三關試煉中，出事情了。」
「潛離國千年大世家孫家的年輕一代第一人孫長戎，見色起意，欲對葉萱萱小姐圖謀不軌。」
「我和我弟弟拚死抵擋，方才拖到葉古權，葉藝齊，兩大葉家神通秘境高手趕到，保得葉萱萱小姐周全。」
「然而，那個時候，我的弟弟……葉無塵……他……他已經傷重而死了……」
「我哭喊著求葉古權，葉藝齊二人，替我弟弟報仇，但他們二人卻是因為潛離國王族李家出面干涉，考慮到家族利益而不為所動。」
「後來，更是將我作為千年世家友好持續的證明，無情拋棄，讓我落入了孫長戎的手中，受盡凌辱，被折斷四肢，扔到靈獸叢生，毒蟲眾多的靈獸山脈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再然後的事情……千幻，你也都知道了。」
「我在山谷盆地中，與其他八十名候補者廝殺，只為爭奪那唯一問鼎的名額。」
「為了活下來，我設計算計這個，設計算計那個，背叛了相信我的十一號，四十四號，手上染滿了鮮血，殺了很多的無辜之人，被很多人罵過卑鄙無恥……」
「的確，我也沒有什麼想要反駁的，我的確是一名卑鄙無恥之人。」
「懦弱哭泣，祈求別人同情的資格，在我雙手染上鮮血的那一刻開始，我就已經沒有了。」
「我向著蒼天發誓，縱然傾盡我此生所有，我也要向著葉家，孫家，王族李家，復仇雪恨！」
「那個時候我就決定，復仇將是我活下去的唯一動力。」
「千幻，你說，這樣的我，若是失去了心中的仇恨，還能夠剩下些什麼？」
葉無殤凄笑著回頭看了千幻一眼，身形落寞得好似隨時會折斷一般。
千幻默然無語，喉嚨就彷彿被堵住了一般，勸慰的話語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
「嘛……不要再說這些事情了。」葉無殤深吸一口氣，神色一振，眼眸中重新透發出了凌厲的光芒，「千幻你說得對，只有著眼於眼前，方才能夠擁有未來。師父給予我的第三關試煉，著實不易完成，現在沒有傷感的空閑時間了。走，今天不是要去和流風國各大勢力的高層碰面嗎？時候不早了，別讓白家家主他們等久了。」
葉無殤伸手拍了拍千幻的肩膀，臉上帶著公式化的從容微笑，邁步向著白家大廳走去，身軀筆挺如松，健步如飛，眉宇間神采飛揚，彷彿與平日里沒有什麼兩樣。
但真的能夠沒有什麼兩樣嗎？
若真的是這樣的話，為什麼葉無殤要走在前面，不讓千幻看到他的表情？
為什麼他蜷縮在袖中的雙手，捏得那般緊？
「唉……」千幻長嘆一聲，不再多想些什麼，步伐邁開，跟了上去，一路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