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抬棺
一場小小的「喜喪」儀式走過,頓時讓周圍的氛圍提上了一個小小的高潮。
人,特別是年輕人,大多時候都是單純的,就比如此刻站在那裡的一群年輕的軍卒們一樣,他們中的大多數人當兵,第一要務,當然是為了打勝仗,吃軍餉,拿軍功。
雖然此時早已有了科舉,但畢竟錄取名額擺在那裡,又不是人人都能登科及第,都能身著彩色官袍,當上那執掌一方官員。
在這個世界上生活的,大多數的,畢竟,還是普通人。
所以,當這些軍中丘八們,這些真性情的漢子們看到往日那高高在上大官居然選擇以這種形式的結尾走完一生時,心中,既有一絲絲爽快,又有股發自內心的敬仰。
很矛盾,但又很真實。
爽,是因為,那些高高在上的大官們,居然也有向人服軟的時候啊。
敬,是因為,那些高高在上的大官們,居然也有如此大義的一面。
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在儒家思想的長期影響下,這個時候的人們對於喪葬儀式的重視程度是很高的,喜喪,當然也不是沒有過,但大多時候,都是不太被大眾接受的。
不過,今天,卻有些不一樣。
當溫名山顫顫巍巍地推開自己的長子,拄著拐杖一步步躺進那扇早已為自己準備好的大紅棺材后,這位老人也如他自己所預感的那樣,很快便沒了聲息。
一邊,溫名山的長子看著已經沒了氣息的父親,眼中噙著熱淚,囁嚅著嘴唇,在周圍幾個兄弟的幫助下,緩緩的蓋上了棺材。
「起……」
然而,就在他準備下令讓那些負責抬棺的家僕們,抬起父親的起棺槨,按照已逝之人的遺願,朝著百步之外的渭水繼續前進時,左側的軍陣里卻傳來了一陣高呼。
只見一個年輕的士兵忽的跪在了地上,無視軍令,用盡了全身力氣喊到:
「請大王開恩,讓我送溫兆尹一程!」
這名士兵,是長安城本地人,其本家與溫家素來交好,更是自幼受到溫名山的恩惠,所以,此刻的他,是真的想親自送這位長輩一程。
但隨著他的開口,嚴整的軍陣中,負責掌管軍紀的軍官便滿臉厲色的看著那名年輕的士兵,眼神之中,彷彿在冒火。
這麼大的場合,你個小兵竟然敢越級打報告?讓我的臉往哪擱?
如果不是大王此刻就在上面看著,他真想當場抽這小子十幾道軍鞭再說。
高台之上,李倓疑惑看向發出聲音的那名士兵。
那名年輕的士兵,自己好像有些印象,貌似是張小敬招進來的,據張小敬所說,叛軍進城的那一夜,這位年輕人的家眷貌似是全死光了,所以一怒之下,這傢伙連砍了六個叛軍,皆是一刀封喉,若是加以培養,或許有當一員勇將的潛力。
那自己是答應他呢?還是……
想至此處,李倓有些猶豫的看了看身旁李泌,想要得到些許幫助。
但很無奈,此刻的李泌像是在展示自己畢生所學一般,整個人呈現一種入定的狀態,直接忽略了自己的求助。
得,靠山山倒,靠人人跑。
深吸一口氣,李倓環顧了一番四周,全場的目光,這一刻都集中在自己的身上,自己的一舉一動,都無形中代表著一種態度。
特別是那些老頭子們,一個個的,臉上那雙眼睛今天就像是長在了自己的身上一樣,死死的盯著自己。
壓力,有點大啊。
忽然好想點根煙啊!
不管了,玩唄!
張了張嘴,接著,四個字,從李倓的嘴裡吐了出來:
「本王,」
「不準!」
說完,鬆了松攥緊拳頭,李倓一步步的走下了高台,而隨著他的話落,周圍,一些人的表情也隨之變動了起來。
台下,那名年輕的士兵顯得有些失望,但好在沒有過分的舉動,只是眼眶有些發紅。
棺材旁邊,溫名山的長子則是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畢竟苟活的事實擺在那裡,而且今天的行為,甚至還有些逾越和冒犯的味道,那位建寧王沒直接下令誅殺溫家全族,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了,這時候,他還敢去奢求什麼呢?
台上,李泌依舊在高台上入定,只是在聽到那聲「不準」后,身子骨,微微晃了一下。
當然,若說,此刻臉上表情變化最大的,莫過於那一排老頭們了,原本已經把心提到嗓子眼上的他們,在聽到那聲「不準」后,頓時便長長的鬆了口氣,同時還在心裡將溫名山狠狠的罵了一遍。
老狐狸,熱臉貼冷屁股了吧?
活該,還想臨死之前造個勢,在史書上留下一段佳話,小算盤打崩了吧?
瞎折騰那些幹嘛呢?就算那一夜苟活下來了又怎樣,只要還能為大唐出力,這朝堂,就離不開咱這些老臣子們,一個小小的後輩,不過是運氣好打下了長安城而已,就把你溫名山嚇成這個鬼樣子了,真是越活越過去了。
況且,沒見人家這位建寧王根本不重視咱這些文臣嗎?
長安光復以來,多少滿腹經綸,往日里負責治國理政的大官們想見見這位建寧王,都只得到了倆字「不見」。
這說明人家根本就看不上咱這些讀書人,你說說,你溫名山這不就是熱臉貼冷屁股嗎?
得,這下可好,還把後人該享受的福澤給送出去了。
得不償失嘍!
這是在場大多數老頭們內心的想法。
在他們的潛意識裡,還是有些看不上李倓的,即便是從崔乾佑手中搶回了長安城,在他們看來,也依舊沒有什麼威脅。
不過,這些老頭子中,卻有一個人的想法與眾不同。
毛明才,這位曾經擔任過幾年戶部尚書的老傢伙,在看到溫名山「喜喪」的那一刻就隱約覺得不安。
此時,在看到李倓準備下高台的時候,心中那股不安感,更是直線攀升。
一步,
兩步,
三步,
……
隨著李倓距離地面越來越近,那位年輕的建寧王,每下一層台階,都好像踩在了他毛明才心口一般。
迎著頭頂的日頭,毛明才擦了擦額頭的汗水,恍惚之間,他似乎在那位年輕的建寧王身上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十多年,還是幾十年?
已經記不清了,他只記得,那一天,也是這樣的天氣,也是這樣的日頭,也是眼前這樣風華正茂的少年,一步一步的,踏過太極殿的九層龍階,坐上了那張象徵著至高無上權利的椅子。
只不過,那道背影,是向上登台階,而建寧王,此刻,則是在向下。
像,太像了!
這位年輕的大王,真的太像年輕時的聖人了。
毛明才的身子開始忍不住的顫抖了起來,顫顫巍巍的舉起了自己的左手,放在了站在一邊的兒子身上。
「爹?」
「快,快,扶我!」
「扶我下去!」
毛明才的聲音很小,小到只有他自己和他兒子才能聽到,但語氣中,卻帶著一種決絕和一種不容置疑的味道。
「待會……若是建寧王想做什麼……毛家,必須全力支持!
要像,要像眼前的溫家……一樣!
即便,即便是散盡家財,也要,也要全力支持建寧王!」
說罷,毛明才的兒子眼中閃過一絲震驚之色,但還是按照老父親的話語乖乖照辦,不敢有一絲遲疑。
而已經下了高台的李倓,自然是沒注意到這一幕,而且,就算看到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身後的那張高台,說是高台,其實也就后後世村裡唱戲所搭建的那種檯面子一樣,最多只有兩三米那麼高,從台階上下來,也用不了多長時間。
此時的李倓,正披著那身帶血的甲胄,悠悠穿過人群,一步步的來到了存放溫名山遺體的那扇棺材面前。
李倓今日的一舉一動,都被很多人注視著,所以,當看到他走進溫名山的棺槨時,所有人的臉上都帶著一絲不解。
全場,只有極少數人,可能猜到了李倓接下來想幹什麼。
那位前任戶部尚書毛明才看著這一幕,眼睛瞪得老大,連忙讓攙扶著自己的兒子加快了腳步,希望儘快到達李倓身邊。
高台上,留在李泌身後的高豹有些不解的望著身側的張小敬,希望自己的這位「同事」能給自己講解一下,現在是個什麼情況。
「咱倆,要不要下去?」
「你找死啊?」
張小敬白了一眼滿身肌肉的高豹,眼神中露出一股嫌棄。
沒見眼前這位白衣道士都開始「修仙」了嗎?
雖然咱也不知道殿下要做什麼,但標準答案不就在眼前嗎?畫什麼蛇,添什麼足?
人家李泌都把標準答案丟出來了,跟著修仙就對了,管什麼閑事?
眼下這是大王和那些老頭子們的局,你一個當「保鏢」的,急個屁啊,著急忙慌的往火坑裡跳?
嫌命長啊?
感覺到自己被馬夫鄙視的高豹顯得有些氣憤,同時還默默地對自己的智商產生了那麼一絲絲的懷疑。
我真的很笨嗎?
……
那些圍在棺材周圍,溫名山的家眷們,在看到李倓親自下場之後,一個個即緊張,又激動,面對眼前這位年輕的建寧王,當即便要行大禮跪拜。
「拜見大王,大王……」
李倓揮了揮手,表示自己不想聽這些場面話。
緊接著,在數萬人的注視下,在眾目睽睽之下,李倓做了一個讓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操作。
只見,李倓拉開一個負責抬棺的家僕,微微彎下腰,將那支負責支撐棺材的木頭,扛在了肩膀上。
「大王您……」
溫名山的長子已經呆了,整個人有種暈乎乎的感覺,自己是在做夢嗎?
但下一刻,他便意識到了自己並不是在做夢,眼前的一幕,是正在發生的現實!
「起棺!」
只聽李倓一聲令下,四周的軍卒們立馬上前推開那些家僕,紛紛學著自家大王的樣子,抬起了溫名山的棺槨。
以王公之身,抬臣子之棺!
這是什麼待遇?
古往今來,何曾聽說過有人受到如此禮遇?
從今天起,誰還敢說,這位年輕的建寧王不重視文人?
溫名山的家眷們震驚了;
那名年輕的士兵直接呆在了原地;
軍中的丘八漢子們眼眶開始發紅;
在高台上正襟危坐的老頭子們則是渾身顫抖,脖子股傳來一絲絲寒意。
「還坐著呢?」
「還有臉?」
「坐著哩?」
幾句話,讓這些身著大紅官袍老傢伙們,於烈日之下,產生了一種彷彿身處冰窖的感覺。
說話的,是退出「修仙」狀態的李泌,此刻的李泌,一襲白衣,面朝那些朝堂老臣,語氣之中,儘是嘲諷。
「你……」
一個老頭剛準備指著李泌的鼻子罵上一句「放肆」,但最終,思慮再三過後,他還是把話咽進了肚子里。
無他,不敢而已。
「諸位閣老想必是坐的不舒服了,來人,把凳子卸了,讓諸位閣老們站起來活動活動身子!」
張小敬第一個追隨李泌的腳步,當場開始抄答案,對著周遭的親衛便開始下令。
「不必了……」
說話的,是幾位老臣中,官身和地位最大的一個,曾經擔任皇帝的老師。
「溫大人此舉,著實令我等自愧不如,諸位隨我,一同,再送溫大人最後一程!」
「不用了,沒那個必要。
況且,大王也不想跟你們一起抬棺。」
李泌的聲音很平淡,但這話,放在那些老頭子們的耳朵里,卻像是給給他們的最後表態一般。
簡言之,沒必要去做多餘的事情了,你們已經沒救了。
識相的,今日過後,自行了斷吧。
至於怎麼自行了斷,嗯,自己選吧,怎麼舒服怎麼來。
畢竟,總不能髒了大王的手吧?
一時間,這些在官場上混了大半輩子,都快混成精的老臣們,臉上齊齊的浮現出了一絲絕望之色。
為首的那位,更是差點一個沒站穩,如果不是高豹眼疾手快的扶了一把,估計就跌到台下了。
待到老太傅站穩之後,雖然內心有些不甘,但事已至此,也只能這樣了。
「也罷,也罷……
毛公此人心思縝密,卻實是個靠得住的,唉,老了,真的老了。
我大唐今雖遭此劫難,但有建寧王如此後輩,又有你的輔佐,恢復盛世氣象,指日可待,指日可待啊!」
「話,有點多了。」李泌扣了扣耳朵,顯得有些不耐煩。
「哈哈哈哈哈哈哈,畢竟老朽也算是將死之人,說些遺言,也不過分吧?」
「確實。」
「那後生可否解答一番老朽心中的疑惑?」
看著眼前這位老太傅臉上的笑容,李泌有些幽怨的看了一眼身後的高豹。
你剛剛為什麼不讓這老東西直接摔死?
只見,老太傅捋了捋自己的鬍子,似笑非笑的開口道:
「建寧王,今日表現如何?」
「甚好。」
「那,這位建寧王,可有當年太宗之勇?」
李泌點了點頭。
老太傅笑了。
「你又會選擇誰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