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臨天下 第九章 此之何解
望夷宮內。
剛見面的夫子和弟子隔著一條木桌正襟危坐,道昀在周鈺珏身後恭謹地站著。
兩人互相打量著彼此,趙高的面容略顯消瘦,眼窩很深,端是一副好皮囊。
「小公子可知,公正二字何解?」
趙高的聲音很低沉但又夾雜著一絲尖銳,再加之刻意的拿捏,保持著不高不低的一個聲調,讓人聽起來非常的不舒服。
「《荀子》政論篇第十八提到:『上者,下之本也。上宣明,則下治辨矣;上端誠,則下願愨矣;上公正,則下易直矣。』由此可知君王是臣民的根基,君王越開明公正,則臣民就越正直忠厚,故在吾看來,一個國家內,君王便是公正二字;而在整個天下,天子便是公正二字。」
周鈺珏不慌不忙,只是略微思索,便自信答出。
他從小便對歷史充滿興趣,連帶著對詩詞歌賦也頗有涉獵,只是看的書太多,看得太雜,看完能記住的寥寥無幾,他也並不在意,畢竟他最討厭背書,讀書只當是消遣罷了。
只是不知為何,隨著年齡的增長,他的記憶反而越發好了,腦子也轉的很快,以前被遺忘的那些書籍內容現在很清晰的在腦子裡,連夢裡的那些竹簡上面,書寫著的內容都與現實自己看過的一字不差,這也是他背書背的很快的原因。也許是因「太虛」里也經常出現文學典故之由,熟能生巧罷了?
「不知小公子從何得知這部《荀子》?」
趙高語氣依舊平淡,卻很滿意這個回答,雖提的是儒家而不是法家,但以垂髫之年能背出這番話,且能理解並表達自身的看法,甚好。作為夫子自當滿意,也自當高看一眼面前的孩童。
「吾時常去尋王兄,王兄事務繁忙,總會吩咐吾看一些書打發時間,不懂的再詢問他。」
周鈺珏現在在瘋狂甩鍋,他王兄可沒給他看過這書,有膽子你就找我哥對峙。
像剛才的問題他能說出好幾種答案,比如,《商君書》畫策篇提到的「國之亂也,非其法亂也,非法不用也。國皆有法,而無使法必行之法。」再比如,《管子》明法解篇提到的「夫舍公法,用私意,明主不為也。」
只是不好解釋,畢竟他父王可從來沒主動讓他念書,他唯一看書聽課的機會只有他王兄那,最後還是他王兄教他識的字。
他王兄的夫子可是大儒淳于越,自然看得儒家典籍多一些,這樣他看過《荀子》也說得通,也令他的解釋有理有據。
他現在要裝得很聰明但又很傻,聰明在自己看書快能理解,「傻」在自己這年齡不懂什麼人情世故人心險惡,別人問什麼,只要不是太大的秘密我就說什麼,雖然剛開始見面表現的很強勢,但要接下來要體現出一副外強中乾的樣子。
不是為了裝傻的話,就算你現在是我的夫子,可終究只是臣子,我態度強硬不說你能拿我怎麼樣。
玄王政之所以對自己這個小兒子的如此喜愛,周鈺珏出生之月正是朱玄國吞併了陽翟,開始統一大業第一步。玄王政覺得周鈺珏的降生是好兆頭,是上天賜給他的福氣,無論什麼要求都盡量滿足他,吃的用的穿的玩的都是最好的,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小公子周鈺珏是玄王政心尖上的寶貝,不然能有這麼多暗殺?
而這趙高雖只是小小的中車府令,但卻是玄王政欣賞的內侍,這中車府令是負責君王的車馬管理和出行隨駕,甚至親自為君王駕御,職位至關緊要,非君王的心腹不能擔當。趙高此人又精通律法,是法學名家,玄王政又極為推崇法學,如得到此人的誠心教導,想來這皇位也能爭一爭。
話說這趙高身世頗有來頭,本是邢國人,家世不差。這要說的再遠些,這趙高同他們周家還是宗族親戚,只不過關係極遠。
在天下大一統之前,母系家族一直凌駕父系家族之上,出生於貴族有頭有臉的人都有某某氏、某某姓、某某名這三件套,氏代表的就是你的母系家族主姓和你出生於某個家族,祭祀時該祭拜誰。
平常稱呼時多以氏代姓,而周政的母系家族便是趙氏,邢國最大的家族,周政出生的地方也在邢國邯鄲。
在朱玄滅了邢國后,這些亡國貴族自然免不了刑罰,被押回,貶入隱宮,至於這趙高凈沒凈身誰知道。
現在趙高頭上戴著的武冠,據說是邢武靈王所帶之冠,玄王政滅邢后,以其君冠賜近臣,這是賞賜還是侮辱,只有他父王知道。被這樣對待,這趙高不反誰反。
「原來如此。」
趙高點了點頭,他的聲音打斷了周鈺珏的胡思亂想,周鈺珏眼珠子一轉,腦海里升起了一個鬼點子。
「不知小公子,對公平又有何解?」
緊接著,趙高又拋出第二個問題,公平和公正,法家的理念的根基,周鈺珏又是短暫思索一番,給出答案。
「王兄曾與吾講過,有一種稱量物體輕重的器具——權衡器,一般以銅製之,權就是稱錘,衡就是秤桿,公平二字便從中來。可在吾看來這並不是真正的公平,公平雖從中來,但不能用權衡器衡量,上幣和下幣與那銅權重量相同,並不代表這枚銅權真的可以兌換它們。」
聽到回答,趙高平靜的眼底竟滲出絲絲興奮,只不過掩蓋的很好,要不是周鈺珏感官敏銳,還真不易察覺。
「那小公子認為的公平是什麼?」
依舊沒有任何情緒的語調,只是趙高身體微微前傾很小的幅度,應是很期待接下來的答覆。
嘿,魚上鉤了,周鈺珏心想,一邊不緩不慢道。
「朱玄的鐵騎踏過陽翟、邢國、大梁,那些國家的黎民百姓想成為朱玄國人嗎,那些國家的國君貴族想放棄自己的統治俯首稱臣嗎?不,他們不想,這對他們自是不公平的,所以天底下從不存在真正的公平。曾經是大武天子的公平才是公平,現在是朱玄國君,吾父王的公平才是公平。所以,真正的公平只在最有權勢的人手裡。」
語畢,短暫的沉默,趙高忽的大笑起來,暗處的章邯和周鈺珏身後的道昀汗如雨下,這麼說真的沒問題嗎,還有這夫子真的沒問題嗎,還好周圍沒有其餘人,不然傳到某些人的耳朵里,後果難以想象。
「小公子聰慧至極,這本是臣今日想教導給小公子的內容,沒想到小公子早早便領悟,所以努力成為有權勢的人吧,小公子。」
趙高又恢復了古井無波的狀態,起身行完禮后便自顧自走了。
「今日公正公平的解,道昀可聽懂了?」
道昀顫顫巍巍就要跪下,看到周鈺珏投來的目光后,想起小公子講過,與他在一起不用跪拜。
「……回公子話,奴婢有些不懂。」
「唔,不急,好好思索一遍,上次吾讓汝看的書,可背完了?以前背過的,有不懂之處可來問吾。」
「呵。」
道昀欲言又止,周鈺珏也懶得解釋,今日之事就此翻過。
這時代普通人哪有機會識字,周鈺珏閑來無事就教道昀識字,剛開始只是教她寫自己的名字,寫一些常用的字,後來王兄讓他背書,會讓他帶將竹簡帶回來,背熟再還回去,那到手的的竹簡他看一遍就記住,看完后就轉手扔給道昀,讓她先背下,等哪天背完再還,不懂得先寫下來,到時再問他。
嗯,這麼一想,道昀確實是好苗子,各種意義上。
今日的成果周鈺珏很滿意,他哼著小曲舉起茶杯,一飲而盡,道昀見狀連忙續上。
這趙高今日來此詢問他二詞之解,就是想在他潛意識種下一顆種子,一顆想坐上王位的種子。只是他沒想到,他自己悟了這道理,主動咬住那魚餌,可究竟誰是魚誰又是漁呢。
想來今晚,趙高便會向父皇稟報今日之事,他周鈺珏說的最後那句話肯定會被隱瞞不提,但卻會有意無意間提起王兄教導他這事,現在有了他趙高這個夫子,父王只會讓王兄只會更加繁忙抽不出身。
而趙高會因為表現好被再次提拔,之後也沒空教導他,他又變成了遊手好閒之人。越得不到的越想要,剛開始時是念書一事,慢慢的就會變為議政一事。從對王兄的敬仰欽佩,變成嫉妒怨恨,最後化為不公平幾個字,那顆種子就會長成參天大樹,一手算盤打的響亮,也不得不佩服趙高的手段和遠見,而且他今日近距離看趙高,腳步雖輕浮不穩,但呼吸規律獨特有韻律,一看就是早已步入武夫一途,且成就不低。
如果今日他所言最後一句話是趙高所說,作為護衛的章邯還能上朝參一本,可現在換做周鈺珏,章邯只會當沒聽見。
喝完茶,周鈺珏拿起一塊精美點心啃了起來,他現在很糾結,雖然是夢,但他不想改變歷史走向,改變也沒什麼用。可他夢裡的父親和兄長,對他很好,他不想這倆人以後死的那麼憋屈和凄慘,所以還是忍不住改了一些細節,只希望他們以後去的稍微體面點吧,周鈺珏這般想,但還是很糾結,眉頭不由緊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