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自來積毀骨能消(下)

第三十六章 自來積毀骨能消(下)

趁著右相的人還沒有馬上接著楚天傲的話來鑽空子,她大聲道,「啟稟皇上,小女有一事不明,想要請教右相。」卻是不直接問右相,而是找皇上來要權利。

楚天傲終於看過來,卻見她一臉堅決,心中暗道不好,怕是她仍不願牽累自己,要一人扛下所有責任,豈知萬恆鈞又怎會放過他呢?

皇上一點頭,眼睛看向萬恆鈞,「卿家便回答她吧。」

「是。」萬恆鈞躬身行禮后,轉身面向她時,又是一臉倨傲,「問吧!」

「如果官道上堵著的是您的父母、妻兒、兄妹,在那裡忍受饑寒,苦挨病痛,您會怎麼辦?」

萬恆鈞心中暗惱,這兄妹二字當真絕了,誰都知道,當今太后是他的親生妹妹,自己若是答得不好,傳到太后耳朵里,以她的個性,真不知道會這麼樣。他心中叫苦,面上卻也是不動聲色,答道,「事分大小,有國才有家,我也不會因為一人的行為而影響到國家。」卻是把事情講成了個人行為,而不談親友一事,

數寒卻也沒有繼續逼問,只是道,「請皇上允許我把那天的事細細地說一遍。」

殿上稍安靜了一點,只聽見皇上的聲音道,「准奏。」

她抬起頭,環視周圍一圈,每個人看她的眼神都不同,都是為著各自的立場和利益,而那日,在官道上,所有人的目光卻是出奇地一致,堅決而希翼,她突然很厭惡身處此處。

「那日我們到達官道,上萬百姓滯留在那裡,綿延幾里。他們已經沒什麼糧食了,到處都是餓倒在地的人,層層疊疊,看不到邊,有老人、有孩子、還有抱著手上的嬰兒。」她的眼角有些濕,「我們本來害怕會生搶糧搶葯的事件,猶豫著不敢前進。但是,當他們知道,我們是去給守軍送糧送葯的時候,那麼長的官道、那麼多的人、那麼堵塞的地方,自出現了一條路。」

她回憶著那天的情景,感覺心頭有種不吐不快的感覺,她要讓這些穩坐朝堂的人知道,下面的百姓受著怎樣的苦楚,卻又有多麼大義的舉動。「所有的人都站到了道路兩邊,有已經餓得站不穩腳的老人,被人攙扶著坐在一旁……我們想留下點什麼給他們,哪怕是一碗米,一袋糧,但是他們不要,他們說那些是給守軍的,是朝——廷——派給守軍的。每一個人看我們的眼神都充滿希望,每一個人看糧車的眼神都充滿渴求,但是,沒有一個人打算出來拿一丁點兒糧食。就因為,那裡裝的是朝廷的希望,是夏淵國的平安。他們再需要,再渴求,也不會動那一分一毫。」

「各位大人想想,數萬人啊!數萬人!!說句不敬的話,他們要是站在這裡,整個金鑾殿都裝不下……所以,如果當時他們真想搶,我們區區幾百人,連還手的餘地都沒有……如果真是那樣,前線會變成什麼樣——南逅國將早已衝破潼關。」她的眼中淚意盈盈,「但就是這樣一群飢腸轆轆的人,就是這樣一群連自己的生命都不知道能否救下的人,守住了我們國家最後的防線,守住我們整個民族的平安。」

「我不能不救他們。因為,那才是我們的國家,那才是我們最忠心的子民。」她的淚終於滴下來,打在大紅的地毯上,變為點點暗紅,似梅花綻現。「我們有這樣的子民,應該是我們的驕傲,而不是負累,不是在災難中用以犧牲的累贅。」

朝堂上有不少人唏噓起來,右相的臉色也有幾分難看——局勢似乎往兩人這邊倒來。

數寒穩定了一下情緒,道,「如果我今天回到了那一刻,我還是會做這樣的決定,我還是會選擇救他們。就算沒有血緣、沒有利害,甚至我連他們的名姓都不知道,但是在那樣的災難,他們所表現出來對於國家的奉獻和付出,讓我覺得,我們就是一家人,有誰會在疾病面前,拋下自己的至親呢?」

她看向萬恆鈞,「右相大人,你會嗎?」

萬恆鈞的臉一陣紅一陣白,一口氣憋在心裡,正要出來,卻聽見金鑾龍椅之後突然傳出一個女子的聲音,「倒真是個有心的人。」

那張七寶珠簾晃了晃,流光溢彩,但後面顯然有一個人影。大家都吃了一驚——太后!萬恆鈞也低下頭去,暗嘆還好剛才沒說錯什麼話。

「請皇上恕哀家逾越了,看到這麼好的孩子,忍不住想說兩句話。」帘子慢慢靜下來,那人影卻仍立於此。

「母后也是一副菩薩心腸。朕怎會怪罪!」

簾后射出兩道目光,在各人身上一一掃過,不放過任何細節。當年皇帝年幼,即位之初她倒是垂簾聽政過兩年,後來卻不曾出來,今日,這些人會做何感想呢?她看到左相臉上一片平靜,禁不住冷哼了一聲。數寒和楚天傲卻是低下了頭,任誰也看不到他們表情。

「那麼嬌嬌弱弱一個姑娘,跑到邊塞之地,難免失了主意,被誰影響了,自己也不知道,我們怎好怪她。」還是緩緩的語氣,但在數寒聽來,卻是猶如針刺在耳。太后想利用她,扳倒誰?現在只要自己說上一句:自己無知,聽了某人的話,那人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想來上次利用薛宏離間她和楚天傲兩人,應該也是這局棋中的一步。她若死了,最好;若沒死,必然對楚天傲心存芥蒂,回來之後說不定會幫太后稍加打壓楚天傲,畢竟,左相也不會要一個不聽話的卒子。這太后,果然陰毒……

「小女看見那麼多難民堵在路上,難免不忍;又怕藥材送不到,辜負了百姓們的一片心,所以擅自做主,傳了決策。請皇上太后責罰。」她在地上磕了個頭。

楚天傲忍不住握了一下拳。她還是不願讓他來當責任,說「怕藥材送不到」,那就表示是在見到他們之前傳的旨,自然不是受他們影響或指示。但這樣,她怎麼辦?他隱隱有些擔心。

上面一片靜默,下面也沒有人敢說話,大家各有各的心思,左相看了數寒一眼,終還是低頭望地。

「我看她那身形倒是嬌弱得很,只是不知道樣貌如何?」太后突然彷彿在與皇上閑話家常,輕鬆笑問道。

「既然太后想看,方小姐便上前幾步吧。」皇上似乎也沒在意話題的突然轉變。

她向前走了幾步,復又跪倒。

「這麼遠,我哪看得清。」太后在簾后笑道,「人老了,眼睛不好使啦。」

下面有大臣陪笑,「太后怎能說老?」諂媚之氣倒是把剛才的凝重衝散了。

她再往前幾步,靠近玉階,正要跪下,卻看到簾后伸出一隻手,向她招了招,「再上前來一些。」

她猶豫了一下,看看皇上,見他略微點頭,終於還是邁上了玉階——自來臣子不可以上玉階的,雖說她並非夏淵國的臣子,但太后想幹什麼呢?她挨著帘子一步遠的距離跪下,正好在龍椅的右側。

「倒真是個好模樣,皇上你看是不?」

她感覺到簾后的人在細細打量著她,不禁略低頭,垂下眼去。

簾后的人大笑,「倒是害羞起來了……呵呵……皇上,我看她這模樣倒是比嫣兒還俏些。」嫣妃艷冠後宮,尤其善舞,曾被皇上稱為「廣袖收盡繁花色,驚鴻輕踏月下風」。

楚天傲聽到此話,一下子抬起頭來,太后莫不是想把數寒納入後宮!他臉色為之一變。昨天那來伺候數寒的宮女便是太后的人,難不成就是為今天做打算。

數寒一驚,還好皇上並未立即作答,她馬上俯身拜倒,「小女蒲柳之質,怎經得起太后如此讚譽。」

太后卻似乎並不在意,繼續跟皇上說道,「這樣可憐見的樣,我都捨不得罰,皇上怎麼忍心。」

她心裡暗暗叫苦,偏偏又是插不上嘴。卻聽皇上說道,「太后仁慈,憐惜萬民,日日禮佛。這方家小姐所作之事正應了母后的一片善心,難怪母后看重。我看,就讓其功過相抵,不賞也不罰好了。」

數寒聽到這幾句話卻是一呆,以前一直覺得皇上凡事唯唯諾諾,今日聽這話,卻是沒有一字不在點上。既解決了如何處罰的困難,又回答了太后的問話,同時一句「憐惜萬民」擺出公事的樣子,讓太后不好往私事上引。

簾后倒是沉默了片刻,接著又傳來輕笑聲,「你抬起眼,讓哀家瞧個仔細。」這話卻是對數寒說的,似未聽見皇上的話。皇上一下愣在哪裡。

怎麼辦?怎麼辦?她在心裡拚命問自己,手心密密地有了一層汗。萬般情況都設想過,但現在這樣,她倒是沒有料到。

帘子被掀開一角,太后突然出現在她眼前,她一愣,兩人目光已經碰在一起。

「你……」太后似乎看到什麼驚訝的事情,語調突然不似剛才那樣輕快。

乘她閃神,數寒叩道,「小女自知犯錯,得皇上太后仁慈,恕小女之罪。但小女自請願為夏淵祈福,去觀月庵抄經。」

此言一出,大家都是一片驚訝。

「小女在戰場看到太多的犧牲,在路上看到太多的疾苦,數寒恨不能身受,只願能盡己所能,為他們,也為夏淵國,做一點點事情……」剛開始是為了脫身,但說到後來,想起自己目睹的那些身染瘟疫的百姓、苦苦支撐的流民、拋灑熱血的將士,她是真心從肺腑說出這一番話。

太后深深地看了她兩眼,終於說,「那好吧,你便代哀家和皇上,為夏淵國的民眾祈福,讓他們少受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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憂思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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