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若如初見
水天零領著一人一獸緩步往樓下走去,黑袍曳地,赤足如雪。身後的元央的視線忍不住悄悄落在一步之外的頎長背影上,隨之又低頭望著自己的烏靴上的臟污,只覺礙眼得緊,突然停了下來,開始脫那雙烏靴。
似乎身後長了眼睛般,水天零也跟著頓住了腳步,轉過身望向俯下身的元央。
待元央提著靴子抬起頭來,正撞見那雙碧眸,心中一跳,出口的聲音便有些局促:「那個……我怕弄髒了神殿。」
水天零凝視著有些狼狽地一手提靴一手拉袍的女孩,晶瑩的肌膚上細密地沁出幾滴汗珠,方從束縛中解脫出來的小巧雙足不安地動著。由於躺了許久,女孩頭上青絲也有些散亂,寬鬆衣袍上還起了褶皺。面對自己的目光,女孩垂下頭去,耳垂卻染了些許羞色,如同天際最鮮艷的晚霞,於層層柔軟白雲里氤氳開來。
她沒有說話,只是重新轉過身,往樓下走去。
元央見水天零收回了目光,提到嗓子眼的心才落下去,只覺得手心都緊張地見了汗。她將靴子捏了緊,小跑兩步連忙繼續跟上。
光裸的腳心貼上神殿的地面時有些涼意,元央低著頭,能望見兩人一前一後兩雙玉色足踝輕緩邁過,望著望著,她的唇角便不自覺地往上揚了揚,只覺有喜悅自心底一點點泛上來。她覆蓋上水天祭司踏過的步子時,有微妙的癢意順著足底往身體上竄,那些溫度似乎帶著對方的氣息殘留在腳心。
這是元央從不曾有過的感覺,整個人如同踩在雲端之上,隨時都像是會飄起來。而眼前晃過的銀絲弧度,擦過那身墨色祭祀袍,竟有種擦過自己的肌膚的恍惚感。
一條路無限延長,好似沒有了盡頭。或者說,元央只願時間慢些,再慢些才好。
忽然,身前人影一頓。
低著頭沉浸在自己世界的元央沒能收住腳步,眼看就要撞上去,一隻手忽然抵住了她的額頭。
不過這麼隨意一阻,卻又讓人有種山石難撼的錯覺,竟再也不得寸進一步。
元央的臉卻「蹭」地燒起來。
只覺那手心柔軟,有涼意貼著自己的額頭肌膚,鼻間冷香更甚,讓她整個身子都驚得震了震。元央也不敢動,磕磕絆絆地道歉:「對,對不起。我沒注意。」
話落,額頭上的那隻手才緩緩收了回去。有冷淡的聲音在元央頭頂響起:「別出神。」
元央胡亂地點頭應了,心思卻尚未收回來。只覺額頭涼意依舊,好像還縈繞著水天祭司的溫度,一顆心噗通噗通地跳得厲害,如同壞掉般鼓噪在耳膜處,不受人控制。
「嗷嗚——」小澤繞著水天零的腳走了圈,奇怪地望著通紅著臉的元央。
被小澤聲音驚得回過神來的元央,這才注意她們已經到了神殿大門口。方才還心神緊張的元央突然一陣慌亂,抬頭望向水天祭司,用力搖了搖頭:「水天祭司,我不餓了。別趕我出去!」
話方落,元央的肚子就抗議地發出了「咕嚕」聲。
元央咬了咬唇,可憐兮兮地抬頭,望著比自己高出許多的水天祭司。
沉默片刻,水天祭司終於輕輕啟唇,話語聽在元央耳中,卻猶如天籟。
「我何時說了現在趕你?」
就在元央忍不住笑開來的瞬間,水天祭司的目光淡淡地瞥過她的肚子:「不餓叫什麼?」
元央笑容一僵,很快有些訕訕地捂上了不爭氣的肚子,聲音低若蚊鳴:「它饞……」頓了頓,「那……水天祭司,我們來這裡作甚?」
「神殿並無五穀雜糧,哪裡有東西給你吃?」
元央聞言一怔,勉強扯了笑容道:「沒關係,我可以忍一忍。」
總比出去好。元央在心裡暗暗道。
水天零將對方的心思收入眼中,突然低下頭去,喚住了在兩人腳邊轉悠的白色小獸:「小澤。」
白色小獸聽到呼喚,尾巴一搖,抬起頭來望向水天零,一副蓄勢待命的乖巧模樣。
「你去弄些吃的回來,莫要給人瞧見。」
望著消失在門口的白色小獸,元央踟躕了片刻,才道:「小澤去出去沒關係嗎?」
「無事。」水天零返身往大殿里走去,淡淡道,「小澤速度快,行蹤隱蔽,不會被人瞧見。」
「可是它知道食物在哪裡么?」元央有些懷疑地望了一眼門口。
在元央驚訝的目光里,水天零輕輕點下了頭:「小澤在神殿生活了兩百餘年,對王殿比你還熟。」
元央聞言,有些驚訝地張大了嘴:「兩百餘年?」說著,似想起了什麼,又道,「我上回回去查了白澤的書冊,上面說此乃上古靈獸,能說人話,通萬物之情,可使人逢凶化吉。可是我瞧小澤也從沒有說過話啊。」
「小澤不過兩百餘歲,尚在幼年期,靈力不夠,因此不能出言。」
「原來如此。」元央恍悟地點點頭,一回念,發現有什麼地方不對,忍不住出聲問道,「水天祭司,你方才說小澤在神殿也生活了兩百餘年,難道它自出生就跟在你身邊嗎?」
水天零聽到元央的問話,不動神色地望過來:「你問題未免太多。」
元央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我好奇嘛……水天祭司雖在滄雪大6頗負盛名,但書冊上的記載並不多,都是些傳言罷了。」
「我的事,莫要多打探。」水天零話語淡淡,從元央身上收回了目光,垂眸望向身前水池。
池水清澄如鏡,倒映出一張絕色容顏,一筆一劃勾勒出不染塵世煙火的清冷與疏離,碧眸漠然,平靜得像是激不起一絲漣漪。時間在這張臉上凝固,拖不出一絲痕迹,堆積成腐爛的歲月也早就失去了意義。晃眼百年,明明還是最初的模樣,一切卻早已物是人非,所有熟悉的痕迹終於也時光里漸漸飛灰湮滅,只餘下站在原地、煢煢孑立的自己。
記憶里,有蒼老的嘆息幽幽響起,拂開塵埃露出一角。彷彿一個不破的讖語,永遠刻在了她的命運里。
傻徒兒,永生不過一場鏡花水月的夢啊,從此再也回不去那繁華紅塵,只余無邊寂寞。為了那人,值得么?
元央望著沉默不語,面上神色無端寂靜得竟顯出幾分冷清的水天祭司,衣袖一角浸入池中也不自知,忍不住疑惑地出聲喚道:「水天祭司?」
幾乎是自己聲音落下的瞬間,元央好像看到水天祭司的手輕輕一顫。
就在她未來得及分辨之時,那雙獨特的碧眸已經倏地掃過來,將元央驚得身子一僵。
水天零緩緩放下了手,也不理會沾濕的衣袍,平靜得仿若方才的一切只是元央的錯覺。
就在元央迷惑的時候,水天零忽然道:「這是最後一次。」
「什麼?」元央一時有些回不過神來,不明白水天祭司在說什麼。
「不準再來神殿。若有下次,我只能告於你父王了。」
用了很長時間,元央才反應過來水天祭司的意思,當下一張臉蒼白下來。
身前水天祭司的目光依舊看不出情緒,卻分明能感覺到說出話語時的決絕不是前兩次可比,襯得眉目愈發冷然。銀髮黑袍,碧眸薄唇,竟在這一刻遙遠得如同諸天之上立於雪巔的神。
不得親近半分。
元央怔怔地站在原地,不明白為何自己的心口突然疼了疼。
像是針刺到指尖,十指連心,那疼痛細微卻尖銳,擾亂了氣息,觸痛了經脈,有漫天鋪地的慌亂與不安如潮水般湧上來。
半晌,元央才重新拾回了語言,低聲喃喃道:「水天祭司,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麼?」
水天零望著眼前的女孩臉上露出失望,之前的明艷神色隨之黯淡下來,眉間不著痕迹地蹙了蹙。
「你沒做錯什麼,只是神殿本就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我不懂。」元央搖了搖頭,咬著唇抬頭一眨不眨地望著水天祭司,「父王告訴我,作為水天祭司這樣地位的存在者,要保持神秘,越是未知才越是讓人敬仰。因此神殿自建立后就禁止任何人踏入。可是幾百年來都要呆在這樣一個地方,甚至沒有一個人可以說話。水天祭司,你為滄雪王朝所作出的犧牲是無人可比的。難道便不能讓我偶爾來神殿,至少……至少神殿不會再這般沉寂如死水啊。」
水天零靜靜地聽完了元央一大串話,沒有立刻回應。她的目光落在對方青澀的臉上,那雙如墨般的眼睛此刻微微泛了紅色,一時之間水光瀲灧。片刻,水天零才緩緩開了口道:「說完了?」
元央抿了抿唇,別開了視線。
「年紀不大,膽子不小。」水天零不動神色道。
元央也意識到自己的語氣有些激動了,手指絞著衣袖,低聲道歉:「對不起。」
水天零並未在這上面計較,只道:「你父王既然同你解釋過,為何不照做?」頓了頓,「至於我的處境,你不是我,不要妄自揣度。」
「我不是這個意思……」元央張了張嘴,話語卻被水天零倏地打了斷。
「無需多言,我主意已定。幾百年來的規則,不能讓你隨意打破。」
元央眼睛又紅了紅,辯解道:「可是規則是死的,人是活的。難道當真連一點例外都不能有嗎?」
水天零的視線瞥過元央:「至少你不能是這個意外。」
「為什麼?」
聽到元央的反問,水天零一頓,隨即緩步走到元央身前站定,垂眸望著眉眼處俱是倔強的女孩,靜默了片刻,忽然啟唇道:「你叫什麼?」
元央沒料到水天零突然問及這個問題,神色一怔:「元央……」
「元央,」水天零的聲音如冰雪般清寒,流淌在空曠的大殿之內,落地有聲,「莫要忘了你的身份,處事當於元氏王族的立場去考慮,這才是一個合格的王女。你既知曉我所做一切是為你們元氏王族,更不該提出這種要求,去親自破壞這既定的規則。」
聞言,元央的眉緊緊糾起來,身側的手指攥得泛白,一時沒有應話。
大殿里陷入了詭異的安靜。只有元央急促不穩的氣息起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