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若如初見
王殿。
炎萊的濃眉緊緊鎖起來,目光掃過眼前的林立宮殿,眼底聚了疑惑。他不甘心地又結了法印,運起偵察術掃去,結果卻還是如先前無數次一樣沒有任何元央存在的跡象。
怎麼可能?
他沉默不語地隨意沿著小徑走著,有些思索不透。
正沉吟間,一道白影極快地自炎萊眼角處掠過。炎萊心裡一驚,猛地抬頭望去。眼前空無一物,卻有草葉點點輕晃。炎萊心神一凝,便追了上去。
不過拐了個彎,眼前就出現了幾個宮廚斜倚著門欄在聊天,瞧來並未有什麼異常。炎萊心裡起了疑慮,斂了氣息,避開門口的宮廚,閃身進了屋裡。
此時方過了膳食,廚房裡的那些殘羹剩飯也被處理妥當,只有洗乾淨的碗碟浸泡在水裡。炎萊並未發現不妥之處,繼續往裡面走去。
里炤正燃著一盅金絲燕窩粥,有香氣傳來。桌上則擺著幾盤剛做好的糕點碟子。炎萊的目光細細地打量過,依舊沒有什麼收穫。
難道是自己多疑了?
這般想著,炎萊踟躕地抬腳往外走去,離開了里炤。
他的身影消失后,一團白色飄然從房頂落了下來,傲然地抬了抬手,有些不屑地瞥過門口,隨即轉身往那些碟子掠去。
半個時辰后。一個凄慘的粗獷聲音從里炤傳了出來。
「完了,太子妃和王妃的點心都不見了!王妃的金絲燕窩粥也沒了!」
「吱呀——」
神殿里,水天零和元央正僵持間,一道白色影子從虛掩的神殿門縫裡極快地掠過來,輕盈地落在地上。
出現的正是小澤。
小澤將背上翅膀收了回去,略一傾身,一個穩穩地掛著的身上的三層錦盒便落在地上。小澤興沖沖地抬頭,像是邀功般去瞧水天零。
水天零垂眸望了一眼小澤,朝它輕輕頷首,在小澤搖頭晃腦里俯身提了精緻錦盒,然後掀開了盒蓋。
撲鼻而來的食物香氣散在神殿里。水天零的神色微微一動,垂眸望著盒裡色澤鮮艷的糕點,只覺得有些恍惚。
太久沒有觸及紅塵之事,連尋常食物都讓人覺得有些陌生,快要忘記這些本應是生命里不可缺的物事。
短暫停頓里,水天零已重新抬起了眼,將錦盒遞給了元央。
元央沉默地掃了一眼錦盒,並未立馬接過來。
她的目光落在水天祭司握著錦盒的白皙手指上,然後一路順著那條手臂往上移去,最後望向水天祭司不起波瀾的臉。漆黑如墨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視了許久,突然鼓足勇氣開了口道:「我不能答應。」
水天零靜靜地望著眼前的人,神色平靜得看不出在想些什麼,只淡淡道:「餓不餓?」
元央見水天祭司對自己的話恍若無聞,臉上有些急切之意,嘴巴張了張,正想再說些什麼,身前的錦盒又往自己這邊遞了遞,打斷了她的話:「話真多。不吃我扔了。」
言罷,作勢欲扔。
「等等。」元央見狀,以為水天祭司真的生了氣,想都來不及想便連忙伸手去阻,踮起腳一把扯住了水天祭司的手腕。
那手果然不再動。只是對方深邃的目光瞥過來,落在元央身上。她抬頭間便撞進一片碧色深潭。如同隱秘在幽徑深處的湖水,波光粼粼,卻平靜得不起漣漪。水面上清晰地倒映出自己的影子,卻探不出潭水有多深。自己就像被一隻手輕輕一拽,便毫不防備地跌入潭水之中,淹沒過窒悶的胸口,淹沒過紊亂的氣息,直到整個人都被微涼的水流包裹,無法自拔。
也不舍自拔。
混沌間,卻能感覺到滾燙手心裡的肌膚微涼細膩,像是上好的玉色,令人留戀,甚至連對方腕骨的形狀都被掌握觸摸。戰慄感從指尖一路傳遞過元央的身子,麻得幾乎讓人無法動彈。
腳邊的小澤莫名其妙地望著僵在原地的元央,有些不明白這人為何突然紅了臉,拉著主人的手沒有反應,看起來傻透了。
不過眨眼間,對於元央而言卻長得沒有盡頭。然而手心裡的溫度,隨著對方緩緩抽離一點點散在空氣里。緊接著手上一重,錦盒已經被掛在了手裡。
元央抿了抿唇,臉上一熱,已看到水天祭司轉身往玉石階走去。她連忙乖巧地將錦盒抱在了胸口,亦步亦趨地跟上了水天祭司,來到了之前的房間。
水天零在桌邊停住了腳步,轉過身子望向跟在身後的元央:「坐。」
元央垂著的頭點了點,在唯一一張石凳上坐了下來。她將錦盒裡的幾碟食物都取了出來。此外還有一個瓷盅,甫一掀開,金絲燕窩粥的香氣就盈滿了室內。
元央聞見,愈發覺得飢腸轆轆,但並不急著動筷,只抬頭望向站在一旁的水天祭司,囁嚅道:「水天祭司,你也吃些?」
水天零隻是搖了搖頭,走到榻邊坐了下來。
倒是小澤,好奇地躍上了桌子,低頭去嗅碟。
元央見狀,伸手掂了一塊糕點,遞到小澤嘴邊,柔聲道:「這是梅果糕,我很喜歡吃的,小澤要不要嘗嘗?」
小澤遲疑地望著眼前淺粉色的糕點,探出舌尖舔了舔,又極快地縮了回去。猶豫了下,目光瞥過一旁的水天零,見她並無反應,這才將糕點吞了進去。
元央笑了笑:「小澤若是想吃什麼便吃罷,麻煩你帶食物了。」
小澤聞言高傲地揚了揚頭,臉上寫滿了「知道就好」。
元央餓得不行,也不計較,兀自低下頭去舀盅里的粥。
熱騰騰的粥滑入腹中,香氣沒齒,有難言的滿足感升上來。元央不好意思吃得太急,小口小口抿著,餘光卻暗暗飄到了榻上。
榻邊有窗。只見水天祭司的目光不知何時落在窗外。眉目淡泊,有微茫日光透進來,灑了半榻,跳躍間將那一頭鋪灑在榻上的銀絲都照得透亮,猶如閃爍在星空里的銀河。
正偷瞄間,似是感覺到了她的視線,水天祭司的頭微微動了動,目光便跟著掃過來,驚得元央做賊般連忙低頭埋入了瓷盅里,忙不迭地往嘴裡遞著粥,掩蓋自己的動作。
房間里有靜謐的氣氛柔柔地散開來。
片刻,金絲燕窩粥都進了元央的肚子。她望著桌上的幾碟糕點,遲疑了下,還是伸手端起了之前的梅果糕,站起來往榻邊走去。
「水天祭司……」
一盤帶著梅香的糕點被遞到水天祭司身前,元央的臉又有些紅起來:「雖然你不會餓,不吃東西也沒事,但是偶爾嘗一嘗也不錯的。」
水天零的目光落在那盤糕點上,並沒有動手的意思。
元央在水天祭司身前有些局促模樣,低聲囁嚅道:「真的很好吃的,水天祭司,你嘗一口就知道我沒有騙你了。這個梅果糕我從小吃到大了……」
「可以了。」水天零忽然出聲打斷了元央絮叨的話語,隨即緩緩探出手來,掂起一塊梅果糕,頓了頓,啟唇放入了口中。
唇齒之間很快溢滿了久違的清香,舌尖微甜。糕點軟糯,入口即化,並不黏連,很快滑落下去,只餘下梅花的淡淡香氣縈繞。有微妙的神色在水天零的眸底一閃而逝。與此同時,似有懷念的情緒浮上水天零的心間。
幾百年的時光,在寂靜里被拉長,回想間連記憶都早已模糊成一片。每一日都沒有什麼不同。甚至更久時候跌宕起伏的一切,在如今也早就覆蓋上了厚厚的塵埃。一同掩埋的還有那些心情。
不需要進食,便也不再進食。拋卻屬於紅塵的種種,在神殿里度過漫長的一日復又一日,時常連言語都變得不再必要。連這兩日說的話,簡直快要比自己百年來說的還要多了。
元央自然不知水天祭司心裡的感慨,見到對方吃了梅果糕,忍不住眉間一喜,視線下意識地跟著落在身前水天祭司的唇上。
只見那薄如刀削的唇色淺淡,線條利落乾脆,不過輕輕一點,綴在白皙的臉上,勾勒出不染俗塵般的清寂來。輕闔間,有潔白齒貝一閃而逝。
一瞬間,元央覺得自己的心像是被羽毛輕輕拂過,癢得難受。有莫名的悸動如潮水般拍打而來,將她的胸口拍得微疼。元央端著瓷盤的手顫了顫,幾乎要拿不穩摔落。意識到自己的反常,她連忙轉過身,假裝去取另一碟糕點,臉上不自覺地浮上了一抹心虛神色。
「再嘗嘗這個。這是青竹糕,很是清甜。」
「還有這個,是紅梅所制,比方才的梅果糕要濃些。不知道水天祭司喜歡清淡的還是濃郁的?」
水天零掃過元央手中的兩盤精緻糕點,一青一紅,端的是可口誘人。她反常地沒有再推拒,都掂了一塊,淺嘗輒止。
小澤見碟子都被取走,不滿地「嗷嗚」了一聲,輕輕一躍便上了榻。
元央笑得眉眼都略微彎起來,自己也拈了兩塊放入嘴裡,將剩下的都遞給了小澤,心情愉悅道:「喏,別不滿啦,都給你。」
小澤這才滿意地低下頭去,開始了清盤任務。
元央直起身來,視線在桌上剩下的一盤淡黃色糕點上掃過,臉上有明顯的猶豫之色晃過。
水天零注意到了元央的神色,目光也跟著落在了糕點上。
「水天祭司,」元央將最後一盤糕點也拿了過來,解釋道,「這個味道有些清苦,是離葉嫩芽所制,我並不太喜歡,不過太子嫂嫂倒是對它情有獨鍾。我也不知水天祭司喜不喜歡……」
這一次,水天零並沒有伸手,反而抬眼望向元央,低聲重複了一遍:「離葉么?」
「嗯。」元央點頭應了,「父王的殿後院中種了一大片離葉,每到冬日便開滿了離花。」
「都過去這麼久了,原來還在……」水天零忽然垂下眸去,喃喃道。
元央聞言,不禁怔了怔:「水天祭司知道?」
水天零沉默著沒有回答,只是抬手,拈過一塊離葉糕,緩緩放入了唇間,低垂的眸里看不清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