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和親公主
永巷深處,一位身材瘦弱、面容姣好的少女正跪在蘇文面前,聽其宣旨。
「恭喜公主,終於能從這永巷中出去了。」蘇文堆起了笑容,示意身後的小黃門遞上天子的賞賜。
劉細君聽罷,微微顫抖。
「敢問公公,那烏孫王是個怎樣的人……」
蘇文聞言笑了笑。
「怎麼樣的人?那烏孫王的年紀,可比陛下還大呢!您嫁過去之後,可不得被好好疼著!」
「什麼?!」劉細君不敢置信地抬起了頭。
比當朝天子還老,豈不是都能做她的祖父了。
「怎麼,公主是想抗旨不成?這可是陛下親自給您安排的一門親事,您嫁去烏孫后,可得努力維繫好兩國之間的關係……」
蘇文接下來的話,劉細君已經聽不進去了,她只覺得腦子嗡嗡作響。
「不……」
「嗯?」蘇文看向眼前這位和親公主,皮笑肉不笑地問道。
「不是抗旨,細君……願意接受國家的安排,前往烏孫和親。」劉細君朝對方磕了個頭,接下了皇帝的旨意。
「這才是我大漢公主的樣子嘛——」蘇文笑了笑,轉身離去,留下這個無助的姑娘跪在地上啜泣,雙肩止不住地抽動。
宗室女又如何?諸侯王之女又如何?還不是匍匐在我腳下卑微地聽調,連個屁都不敢放。
蘇文一腳踩過門檻,感覺到渾身舒暢。
家奴出身又被逼入宮的他,第一次體驗到了權力的滋味。
……
「噔,噔……」門外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劉細君趕緊起身,用手背抹了抹臉。
難道是剛才那個蘇公公又回來了?
她朝門口看去,卻見到一個身著青衣,面容俊朗的男子走了進來,他的身旁還跟著一個一瘸一拐的黃門。
由於自幼在永巷長大,劉細君並不熟悉皇室中人的模樣,但從對方的衣著來看,顯然地位不低。
「您是……?」
「這位是太子殿下。」俞仲開口答道。
「啊!」劉細君惴惴不安地行了個禮,「不知殿下前來,請恕我未修容貌之罪。」
太子雖然只大她八歲,但是從輩分上講,卻是她的堂叔,更何況其身為一國儲君,身份尊貴,自己萬萬不敢失禮。
她連忙理了理裙角,用纖細的手挽起鬢角的碎發。
「不用多禮。」劉據心疼地扶起了她,端詳起眼前這位姑娘。
白皙的鵝蛋臉,遠山眉,櫻桃口,標準的古典美人長相。
卻要在十六歲的年紀,變成政治犧牲品,被當做一件禮物送給獵驕靡那個老頭子。
可惜,可悲。
「剛才陛下已經派人來宣過旨了?」劉據小心翼翼地問道。
「嗯……」劉細君低下了頭,勾起衣角擦了擦眼淚。
「此去烏孫,路途遙遠,可有什麼想帶過去的?」
劉細君咬著嘴唇,搖了搖頭。
「我本是罪臣之女,能活下來已經是很幸運了,還敢有什麼奢求的。留在這永巷也好,去那塞外也罷,都只是命運的安排。」
她抬起頭,看向劉據。
「殿下是為了此事,親自前來這永巷?」
「正是。」劉據深吸了一口氣,「孤……為你前去烏孫一事,深感自責。」
「這不是陛下的旨意嗎,太子殿下有什麼好自責的。」劉細君絞著衣袖,輕聲說道,「您不用感到難過,有些事情,不是我們能阻止的。就算沒有我去,也會有其他女子被送去和親,大漢和烏孫之間必須要有人做出犧牲。而我是罪臣之女,就當是我為父王贖罪去了……」
劉據聞言,驚訝地看向對方。
沒想到,這位和親公主還有如此大局觀,卻又如此可憐。
而她的父親——江都王劉建,生前荒淫亂倫,又詛咒皇帝,密謀造反,最終落得個自裁的下場。
真是諷刺啊……
他的心宛如被刀猛地扎了一下,愈發難過。
「你父親的事,與你無關。」劉據出聲寬慰道,「你也不用把自己的犧牲當做是一場贖罪。」
劉細君垂下了眼帘,似乎不再想提及這個話題,「敢問殿下,我什麼時候啟程去烏孫國?」
「下個月。」劉據握緊了拳頭,「到時候,孤會親自送你離開長安。」
「有勞殿下了。」劉細君朝著劉據行了個禮,看向了身後的屋舍,「我在這裡生活了十來年,想必也是時候離開了。」
她以罪臣之女的身份在永巷中長大,自小便受盡了白眼,深知世間人情冷暖,原本以為就會在這裡度過自己的一生,卻沒想到命運再次向自己開了個玩笑。
劉據聽罷,低了下頭,沉默不語。
少女寬慰自己的話,在他聽來卻是如此無奈。
秋風刮過略顯逼仄的小院,將院外的梧桐樹吹得簌簌作響
一片金黃色的葉子落到了這位和親公主的頭上,
看得劉據出了神。
「殿下?殿下?」一旁的俞仲連忙提醒他道。
「啊——」劉據猛地回過神來,他伸出手,輕輕地拿去劉細君頭上的落葉。
「葉子……掉頭上了。」
「嗯。」劉細君輕輕應了聲,「多謝殿下。」
「俞仲!」劉據突然想到了什麼,轉頭喊道,「把它拿出來。」
「諾。」俞仲朝後拍了拍手,一個小黃門走了進來,手裡捧著一件用錦緞包著的物什。
劉據親自接過這個東西,小心翼翼地將它放在院內的石桌上,彷彿這裡頭裝著什麼寶物。
隨著他緩緩打開錦緞,一件樂器展現在眾人眼中。
「這是孤前些日子,命長安城裡最好的匠人為你打造的秦琵琶,你看喜不喜歡?」
劉細君的眼中彷彿有什麼東西閃過,她將雙手放在上面,撫摸著上面的紋路。
「謝謝殿下,細君……心裡很感激……」
「那就好。」劉據鬆了口氣,「希望它能緩解你這一路上的思鄉之苦。」
說罷,他向後退了兩步,指了指桌上的樂器,示意道:「試試看?」
「好。」劉細君福了福身,拿起這件樂器開始彈奏。
只見一雙玉手在琴弦上彈撥了幾下,一陣清脆悅耳的聲音從少女的指尖溢出,回蕩在小院中。
時而如山間清泉淙淙流過,時而又如山頂烈陽煌煌凌空。
過了一會,曲調急劇反轉,開始變得哀怨、凄愴,沉悶之中帶著些許無奈。
一曲彈罷,劉據獃獃地佇立在原地。
那一刻,他深切地體會到了發自內心深處的無力感。
過了良久,他抬頭看了會天,雙眼泛紅,走到劉細君的面前,緩緩開口道。
「到了烏孫后,好好活著,如有什麼委屈,隨時寫信回長安。孤,先走了……」
說罷,他帶著俞仲,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小院。
劉據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這條永巷的,在往後的日子裡,他也不願再回想起這段記憶。
那是一段屈辱的、無力的回憶。
他親眼看著美好的東西在自己眼前逐漸破碎。
明明自己清楚地知道,這位公主在未來的歲月中,將會面臨哪些悲劇。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
遠托異國兮烏孫王。
穹廬為室兮旃為牆,
以肉為食兮酪為漿。
居常土思兮心內傷,
願為黃鵠兮歸故鄉。」
他一步步地走在宮道上,腦海中回蕩著這段歌謠。
這首《悲愁歌》,正是劉細君和親烏孫后所作。
那一瞬間,他感覺自己的心空空落落,彷彿有什麼東西被挖走了。
「啊!——」他怒吼一聲,一拳打在宮道旁的石柱上,彷彿要將此刻心中的所有情緒都宣洩在這一拳上。
一道道鮮血順著他的指骨緩緩流下,滴落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