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不過
李曉君本來就如坐針氈,被楊龍友這麼一誇,臉頓時就黑了下來,但對方可是國家司局級幹部,她也不能甩臉子,只得端起茶盞喝了一口。
「想我大明立國三百載,不知出了多少仁人志士,貞潔烈女,我聽聞北都城破之時,房樑上到處都是懸樑之士,井裡都是貞烈之女,投河之人不計其數,而江南仍舊歌舞昇平,不思亡國之恨,如今有香君這個表率,雖是一青樓女子,但我南人也不差北人矣。」
房樑上都是弔死鬼,井裡都是淹死鬼,河裡像煮餃子一樣地飄著浮屍,想到這樣慘無人道的恐怖電影的場景,李曉君只覺得後背發涼。見這廝還在喋喋不休,忍不住學著古人的樣子說,「奴家可當不起楊老爺的誇獎,他們乃是為國殉道,我這不過兒女情長,萬不能和他們相比!」
娘希匹,居然忽悠我為那狗屁侯公子尋死覓活,老娘才不會上你的當呢!
但這些人的思維方式明顯和後世不同,她已經明確表示不會向他們學習了,而他們就是充耳不聞,還以為她是在故作謙虛。坐在一旁久不說話的蘇崑生也贊道,「香君為侯公子誓死不從,此情可表天地,假以時日侯公子歸來,必厚待你。」
李曉君見她的茶盞已經空了,忙讓翠雲給他倒了一杯茶,順便打量了一眼自己這個授業恩師,見是一個乾瘦的中年人,臉上布滿皺紋,頜下一撮山羊鬍,倒有些藝術家的氣質。不過她此時的心思沒在蘇老師身上,對老師臉上關切的表情也沒在意。
「那個白嫖黨厚待我?誰稀罕啊!」一提起那個撇下自己獨自逃亡的侯朝宗,李曉君就有些來氣,這特么什麼事啊,你要找小姐就好好找吧,竟然還不想掏錢,不想掏錢有人幫你掏了也行,至少說明你腕兒大,別人也只有羨慕的份兒!但你花了別人的銀子嫖了老娘,人都被你睡了你才假惺惺地說我不能要你的銀子,因為你名聲不好,要了你的銀子會損害我的名聲。
你牛逼!真特么牛逼!
但是你退銀子給阮鬍子的時候能不能自掏腰包?
白嫖了老娘不說,事到臨頭竟然又撇下我獨自逃難,留下老娘為你頂缸,這樣的人也是男人嗎?
二人見李曉君神色不善,也不明所以,還以為是她心憂養母貞娘呢,哪知她其實已經在心裡把侯方域罵得狗血淋頭,十八代祖宗都被問候一遍了。
「貞娘為了成全你的名節代你出嫁,此大義也!」楊龍友誇完了李曉君又把毒蛇伸向了李貞麗,「貞娘養了你十多年,如今又為了你甘願隻身入火海,你不可不報答。」
一提到養母貞娘,李曉君就放下對他的鄙視,轉而開始為她擔憂起來,和她相處的時間雖然不到一個小時,她還一度把她當成可惡的人販子,但她能明顯地感受到她對她的關心和愛護。按照後世的推測,貞娘極有可能是看上了田副主席的權勢,但按照這個社會的行事準則,貞娘真的是在冒死幫自己。
雖然目的有些不純,但她所求的也不過是後半生的幸福而已,何況此舉於她而言並無半點損傷,而與她而言卻是九死一生的苦難之旅。
這是個男權社會,對女人十分不友好,對待青樓女子就更不能用不友好來形容了,簡直就是殘酷。無論青樓女子在歡場混得再好,腕兒再大,一旦從了良也就只能是個做妾的命,要打要殺要送人隨主人的便就是,根本沒有任何人權可言,也沒有法律約束他們。貞娘的真實命運就是被田仰玩膩之後轉手送給了手下一個家丁,之後便不知所蹤了。
她能為自己做到這些,已經足夠了。
「楊老爺,蘇師父,請你們放心,我一定會想辦法把母親救出來的!」李曉君漸漸地坐直了身子,鄭重地說道,「不論用什麼辦法,我都必須把母親救回來,讓她早日脫離苦海。」
楊龍友含笑點頭道,「香君此言甚是,烏鴉反哺,羊羔跪乳,貞娘雖不是你親娘但勝是親娘,你既有此志氣,老夫也當助你一把。」
李曉君聞言一驚,聽這語氣,這老傢伙不會想打自己的主意吧,年齡著實大了一點兒,但她若真能幫自己救出貞娘,陪他一晚也不是不能答應哈。
淡淡地瞧了他一眼,見他面色如常,不帶一絲淫邪,她才知道自己想多了,忙感激地道,「楊老爺能從中斡旋,香君感激不已。」
唉,學古人說話真累啊。
蘇崑生久在舊院流連,知道李貞麗的為人,對這一對母女是發自肺腑的關愛,聽說楊龍友要幫忙營救貞娘,忙在一旁幫腔道,「香君還不快謝謝楊老爺。楊老爺是官面上的人,又和馬相爺、田司馬有通家之好,有他出馬,定有門路可尋。」
李曉君感覺到了他的小心思,正要起身行禮,卻被楊龍友擺手制止了,他聽蘇崑生點破了他和馬士英、田仰的關係,臉上不禁有些尷尬之色,心說你這大嘴巴,沒事提這個幹什麼,要是這層關係有用,李貞麗還需要去田府嗎?要是香君也讓我去求我那相國大舅哥,我不就陷入進退兩難的境遇了嗎?
掃了一眼二人,見楊文驄滿臉期待之色,而李曉君則一如既往的平靜,他很快就調整了過來,很是高風亮節地道,「香君忠貞剛烈,貞娘俠肝義膽,都是老夫佩服之人,為你們娘倆盡一份力也是理所應當。不過……」
聽到楊文驄應承了下來,蘇崑生滿臉喜色,當即就要在李曉君面前表功,不過就是這個「不過」讓他瞬間冷靜了下來。
李曉君昨晚上就已經見識到了他的虛偽和無恥,就知道他肯定會有個「但是」或者「不過」,因此也並未將他那段冠冕堂皇的話當回事。
楊文驄果然「不過」了,「老夫雖然和馬瑤草、田百源是同鄉,彼此又有些親戚關係,但遠遠談不上通家之好。他兩人都是進士出身,我不過一舉人,人微言輕啊。如今他又仗著誠意伯的勢力驕橫跋扈得很,早就不認我這個老友了。」
蘇崑生聽到楊龍友說了一大堆廢話,心裡早就不滿了,心道你不幫就不幫嘛,幹嘛說這一堆不著邊際的理由,當老夫是三歲小孩兒嗎?
他黑著臉看了一眼李曉君,卻見她正獃獃出神,不知在想什麼,就問道,「香君,你在想什麼?」
李曉君從小生在官宦之家,見慣了官場百態,後來家道中落下海謀生,更是習慣了人情冷暖,她早就聽出了楊龍友的言外之意,這老頭是個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主,想讓他白幫忙可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她沒有理會蘇崑生的憤怒與失望,反而莫名其妙地問了一句,「誠意伯是誰?」
兩位老人都是一呆,臉現尷尬之色,楊龍友臉色的尷尬之色頓時消失無蹤,道,「誠意伯是大明開國功臣,先祖乃是劉伯溫。如今的誠意伯諱孔炤,官拜提督操江,掌管大明水師,在南都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哦,劉伯溫啊!」李曉君根本不知道劉孔炤這個人,但從信息大爆炸時代穿越來的她還是知道劉伯溫的,「就是『三分天下諸葛亮,一統江山劉伯溫』的那個『劉伯溫』嗎?」
蘇崑生輕輕地嘆了口氣,心道咱們不趁這個時機拿住姓楊的,以後恐怕就沒這個機會了,香君啊香君,你這時候打什麼岔?
李曉君早就知道楊文驄不可能為了一個女人得罪田仰,更不可能為一個女人去求馬士英,因此她根本沒做指望,他那番話不過就是敷衍人套話而已,要救出貞娘,她必須另闢蹊徑。
見兩人臉上的表情都極不自然,她忙道,「我說錯了嗎?」
蘇崑生失望地道,「你怎麼連誠意伯都忘了?」
李曉君才想起自己的身份,忙解釋道,「楊老爺、蘇師傅,你們見諒,我昨夜那一碰傷了腦子,很多事都想不起來了,唐突之處,還請別介意。」
「啊……」果然,一聽到她傷了腦子,蘇崑生就把剛才的憤怒拋到九霄雲外去了,「莫非傷了心神?」
「心神?」李曉君一臉懵,又重複了一遍,「嗯,我的腦子受傷了,很多事都想不起來了。」
她不知道的是,這個時代的人認為心臟才是思考的器官,因此才有「心想事成」這個成語,而腦子只是一個儲存機構,就像電腦晶元一樣。
兩人聽了震驚不已,守在一邊的翠雲也適時插話道,「楊老爺見諒,蘇師傅見諒,我家小姐怕是失了魂魄。」
蘇崑生忙問道,「那我教你的那些戲文,你可還記得?」
李曉君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還記得一些,但大部分都記不得了。」
楊文驄問道,「那你還記得什麼?」
李曉君搖頭道,「不知道,有些事提醒了就能想起來,有些事已經徹底忘了,怎麼提醒都想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