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七章 丟出觀道觀

第三百二十七章 丟出觀道觀

人心不是街面,能夠一場大雨過後,就一下子變得乾乾淨淨。

京師那場帝王將相和販夫走卒眼中,皆是神仙打架的風波,依舊漣漪不斷,當時陳平安幫著種秋給閻實景他們教拳,當時少年那些湊熱鬧的朋友,就是漣漪之一。老將軍呂霄走下城頭后,跟孫子孫女吹噓自己跟陳平安是忘年交,也是,狀元巷附近許多戶人家的搬遷,更是。

丁嬰一死百了,俞真意御劍遠去,只留下種秋收拾殘局。

送了曹晴朗去學塾,陳平安原路返回,撐傘行走在依然寂寥冷清的大街上,隨著朝廷逐漸放鬆對這座坊市的戒嚴,街道上已經可以見到稀稀疏疏的路人,但人氣還是很淡,多是一些膽子較大的江湖人士,來此瞻仰戰場,對著街上那條被鳥瞰峰劍仙劈出的溝壑,嘖嘖稱奇。

至於牯牛山一帶仍是禁地,被圈禁起來,朝廷下令越過雷池者殺無赦,出現了許多欽天監官員的身影,俞真意留下的那棟簡陋茅屋,也未拆掉。

一些武林豪俠瞧見了陳平安,只當是跟他們一樣來此仰慕宗師風采的人物。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去往那座武館,登門拜訪,門房見他不像「挑館子,砸招牌」的角色,又氣質不俗,便不敢怠慢,很快去跟館主通風報信,教拳的老師傅親自來迎接陳平安,聽說後者是慕名而來,頗為自得,隨從弟子亦是覺得臉面有光,主要是關於武館授拳的章法路數,陳平安說得頭頭有道,寥寥幾句,就說到了老人心坎上,顯然事先是確實聽過武館名聲的,京城武館,真正的收入,還是撈到幾條憧憬江湖且兜里有銀子的大魚,有了這些不愁吃喝的富家子弟撐腰,武館才能有油水,吃得住苦、有天賦的弟子,是裡子,來武館混個熱鬧的公子哥,是面子,兩者缺一不可。

老師傅在正廳款待陳平安,讓弟子端上了茶水,開始閑聊。

聊到了涉及武學根本的校大龍一事,老人沒有深談,也不會這麼不講究,隨便外傳細節,只是感慨哪有那麼容易找到好苗子,運氣好,四年五載,收到這麼個得意弟子,運氣不好,十年都碰不著一個。

老師傅還說練拳不單單是強身健體,更像是給學拳之人遞兵刃之舉,首重武德,不然教出來的弟子武藝越高,若是心性不佳,就喜歡仗勢凌人,就越能闖禍,一言不合,三兩拳就打死了人,最後還不是要連累門派和武館。

陳平安又問了一些外家拳拳理,老師傅起先藏藏掖掖,面有難色,陳平安故作恍然,說自己忘了正事,掏出了二十兩銀子,放在手邊茶几上,說打算近期在武館學拳,但是不保證每天都來武館,老師傅眼前一亮,這才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跟陳平安說起了那些最爛大街的拳理。

陳平安一一記在心中,嘗試著跟《撼山拳譜》相互佐證,聽過了這些粗淺拳理,陳平安終於下定決心,搜集這方天地的武學,從低到高,不用太多,以後練拳之餘,可以隨手翻翻,說不定可以有意外之喜,就像之前撼山拳的六步走樁,融合種秋的頂峰大架,就成功讓陳平安一舉破開四境瓶頸,而且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尤其是那種丁嬰走入白河寺大殿、種秋第一次露面走向自己的「氣勢」,此方天地所謂的天人合一,陳平安覺得大有玄機,說不定返回浩然天下后,還有額外的裨益。

而且極有可能,將來五境破六境,契機就在這其中,陳平安猜測離開靈氣稀薄的藕花福地后,自己會陷入泥濘境地,狀況有點類似樊莞爾當初在白河寺大殿外,就是那種身負重石、拖泥帶水的遲滯感覺,又有點像是楊老頭當初在自己手腳上嵌入的四張真氣符。

這是陳平安練拳以來,第一次活了,開始嘗試著自己去想得失,迎敵期間,悟得種秋的頂峰大架就是例子。

一開始練習撼山拳,為了吊命,那是埋頭苦練,按部就班,不敢有絲毫偏差,六步走樁和劍爐立樁,一遍又一遍,幾乎都要被他把拳架子給打爛了,爛熟於心,融入魂魄。哪怕後來在竹樓被崔姓老人授拳,還是老人教什麼,我陳平安就學什麼。

不是說這不好,而是拳練到這一步,若是崔姓老人看在眼中,叫半死不活,已經殊為不易,只是還不夠,想要更進一步,更非吃得住苦就能成,需要機緣去開竅,外人不能說,說了反而不靈。

但是陳平安沒有意識到,他練拳百萬之後,才有此開竅,可練劍一事,他卻早早學會了活學活用,齊先生在古寺那破開粉袍柳赤誠一劍,劍靈在山水畫卷「出鞘」一劍,自己劈向穗山一劍。

都已經是他陳平安的劍。

阿良曾說他陳平安練劍一定比練拳更有出息。

便是此理。

教拳或者教劍之人,拳法太高,劍術太高,學拳學劍之人就越難由死到活。

其中艱辛坎坷,鄭大風就是一例明證,天資足夠好,境界已經足夠高,堂堂九境武夫,可直到老龍城,在那生死一線,才因為旁人陳平安的言語,悟出「弟子不必不如師」一理,才破開瓶頸。

練拳要修心,陳平安兩次詢問種秋最得意的小弟子閻實景,為何不敢出拳。

為何種秋沒有對閻實景太過失望,並非種秋對這位少年沒有寄予厚望,而是陳平安本身已經給出過答案,種秋可說「拳高莫用」四字,閻實景暫時說不得做不到,一樣的道理,「迎敵三教祖師,撼山拳意不可退」,陳平安經過千錘百鍊之後,說得到也做得到,但是閻實景如今抓不住其中精髓,不用強人所難。

這其中的彎彎繞繞,需要自己出拳百萬、自己行走江湖,才能真正勘破。

通過閻實景和他小師妹的對話,陳平安已經明白自己的「不同尋常」,種秋弟子這樣的天之驕子,魔教鴉兒和簪花郎周仕,無論是修為還是心性,竟然都不如他,但陳平安目前仍未看清楚自己在藕花福地的舉世無敵,好在陳平安已經模模糊糊感受到「天人合一」的跡象,這就是踏踏實實的一步,這是純粹武夫的一大步,浩然天下許多八境、九境武夫都不會有的心境機緣。

陳平安離開武館后,回到住處,枯瘦小女孩在屋檐下發獃,滂沱大雨轉為淅瀝瀝小雨,她見到了陳平安后,咧嘴一笑。

陳平安發現她身上有些濕漉漉的雨水,假裝沒有看到,拿了裝有那架琵琶的包裹,要去找姓蔣的寒士書生,離這裡隔著三座坊市,並不算近。

等到陳平安離開院子,剛剛走出巷子,鬼鬼祟祟的小女孩便趕緊拴上院門,在屋檐下有模有樣「練拳」,是偷學陳平安模仿丁嬰和目盲道人的雷法架子,一手攤開朝天,一手握拳在身前,緩緩而行。

兩者門檻都極高,一個是這座天下的天下第一人,一個涉及了練氣士的雷法,陳平安暫時都只有粗劣架子而無幾分真意,更別提一個連拳都沒有學過的小女孩。她學了這套「拳法」之後,便覺得有些無趣,改為其它架勢,都是當時她在大街上偷師而來的,有種秋的某一次出拳,陸舫劈開街道的一劍,陳平安的六步走樁,小女孩歪歪扭扭,不得其門而入,當然全部學得皮毛都沒有。

胡亂折騰了半天,小女孩呼喝聲中,來了一個氣勢洶洶的迴旋踢,結果把自己給摔得不輕,起身後就覺得餓了,一瘸一拐去灶房那邊偷吃東西,她覺得自己已經學得了一身高明武藝,打算等到曹晴朗回來后,先拿他練練手,當然前提是陳平安不在場。

陳平安在一座屋頂上看著她的胡鬧,皺了皺眉頭,默默離去。

昨夜跟她聊天,問她幾歲的時候,她說自己九歲,還隨隨便便伸出了雙手,其中一隻手掌彎曲了一根小拇指,而其餘四根手指極其筆直。

而且她從水井那邊拎桶而回的時候,陳平安細緻觀察過她的呼吸和腳步。

陳平安撐傘走在街上,決定以後不在小院練習走樁。

蔣泉是一位寒族子弟,寒窗苦讀十數載,腹有詩書,是在家鄉郡縣是公認的神童和才子,只是輸了在科舉制藝上,如今雖然落魄,可並未怨天尤人,與同鄉學子合租了一棟宅子,每日依舊勤勉讀書,只是眉宇之間,愁緒淡淡,每天讀書疲乏之後,都會走出巷弄,在街角好似等人。

兩位同鄉知曉蔣泉的心結所在,今天便帶著他去臨近一座坊市購買書籍,說是購買,其實三人都囊中羞澀,翻一翻某些版刻不多的聖賢書籍,遠遠瞅幾眼如絕色佳人的孤本善本,解解眼饞罷了。

在掌柜不耐煩的眼神當中,三人悻悻然走出書鋪,看到外邊站著一位持傘背行囊的年輕男子,望向蔣泉,問道:「是蔣泉嗎?我是顧苓在京城的親戚,有事找你。」

蔣泉滿臉驚喜,雀躍道:「我是我是,我就是蔣泉,她人呢?」

如今南苑國京師不太安生,她上次去找親戚借錢后,就沒了消息,加上他所住臨近巷弄還死了人,衙門那邊當時態度惡劣地驅散了旁觀眾人,卷了鋪蓋將屍體帶走,只聽說是個死相凄慘的江湖女子,有人猜測定然是死於恩怨仇殺,這讓蔣泉擔憂已久,日復一日,這些天連書也看得靜不下心。

那人淡然道:「我們顧家在京城好歹是官宦門庭,雖說顧苓這一房顧氏在地方上,仕途不振,聽說還有人混了江湖,已經好些年沒臉皮跟我們聯繫,這次她主動找上門,一開口就是借錢,家裡長輩不太高興,倒不是在乎這點銀子,只是覺得有辱門風,不願認這個親戚,顧苓執意要借銀子,還信誓旦旦說你肯定可以高中,所以她很快就可以還上銀子,那人還會將她明媒正娶,家裡長輩深知科舉不易,豈會相信一個窮書生,可以考中進士,便跟顧苓要了這把琵琶,才願意借錢給她,同時要求她答應一件事,只有等你考中了進士,才答應你們見面,如今她已經在返鄉路上,也絕對不會與你書信往來。」

那人摘下行囊,遞給蔣泉,還掏出一隻鼓囊囊的錢袋,「裡頭有銀子五十兩,還有兩張銀票,節省一點開銷,足夠你撐到下一次春槐了,你蔣泉要是沒信心考中,我其實也可以捎話給顧苓,你們倆私奔了便是,一個舍了家風,一個舍了聖賢書,好歹能夠在一起過日子,我覺得總好過苦熬三年,到時候被家裡長輩光明正大地棒打鴛鴦。對了,家裡長輩氣憤她鑽牛角尖,私底下摔了琵琶,你以後有機會,可以再給她買一把新的。」

蔣泉愣在當場。

窮書生相信眼前這個年輕人,真是富貴門庭走出的世家子弟。

其實他內心一直在打鼓,站在此人身前,蔣泉有些自慚形穢。

他怯生生問道:「你為何幫我?」

那人答道:「我只是幫顧苓,不是幫你。」

蔣泉抱過琵琶,卻沒有接過錢袋子,好奇問道:「你不是顧家子弟嗎?為什麼願意偏袒顧姑娘?」

「既然顧苓那麼喜歡你,我就想來看看,你到底是怎麼個人。」

那人沉默片刻,緩緩說道:「書上說兩情若是久長時。」

蔣泉會心一笑,心裡有了點底氣,像是在鼓勵自己,使勁點頭道:「又豈在朝朝暮暮!」

然後蔣泉搖頭道:「錢我就不要了,出去擺攤子,幫人寫家書,寫對聯什麼的,總能養活自己,沒理由收了這錢,讓顧姑娘在家族裡受氣,白白給人看輕了,不過還要麻煩你回家后,寫封信給她,就說只管等我考中進士!」

說到這裡,蔣泉燦爛笑道:「說不定將來還能有一個誥命夫人呢。」

蔣泉趕緊擺擺手,「這句話你莫要在書信上說了,未必做得到的,我且放在心裡,真有那一天,我再來帶她來找你,要她知道我今兒就有這份心思了。」

那人也是個怪人,仍是將錢塞給蔣泉,說了句怪話,「錢,你一定要收下,這是顧苓的心意,更是天底下最乾淨的銀子了。」

其餘兩位同鄉也勸說蔣泉收下。

那人轉身離去。

蔣泉高聲問道:「小兄弟,考中之後,我該怎麼找你啊?」

那人轉頭道:「你如果考中了,自會有人找你,告訴你一切。」

一場小雨又來到人間。

蔣泉與兩位好友離開坊市,遠處,那個送信人,就撐傘站在街邊一處屋檐下,目送窮書生漸漸遠行。

老道人出現在陳平安身邊,笑問道:「怎麼不直接告訴他真相?」

陳平安輕聲道:「什麼都不告訴他,什麼都告訴他,以及三年之後,不管蔣泉有沒有考中,都讓種國師幫我告訴他,我覺得第三種選擇,對他和對顧苓,都會更好一些。」

老道人又問了個問題,直指人心,「那麼哪一種選擇,你心裡會最好受?」

陳平安回答道:「進入藕花福地之前,會選第一種,行走江湖,誰都應該生死自負。這會兒,應該是第二種,可以求一個最簡單的問心無愧,不會留下任何心境瑕疵。至於為什麼選第三種,我也不知道,其實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對是錯。」

老道人笑道:「不知道對錯是吧?」

陳平安轉過頭,「怎麼了?」

老道人一手按住陳平安肩頭,說道:「接下來你就更不知道了。」

下一刻,彷彿是一天的拂曉時分,旭日東升,南苑國京城的宮門之前,皇宮的開門人,重重吆喝一聲。

老道人笑問道:「知道為何有此傳統習俗嗎?無論是浩然天下,還是藕花福地,差不多都需要這樣。」

只得收起傘的陳平安搖頭。

老道人說道:「皇宮需要借著曙光降臨的時分,喝退一些冤魂。你覺得是誰的冤魂?」

陳平安還是搖頭。

老道人說道:「歷史上那些冤死的忠臣,枉死的骨鯁之臣,死諫而死的國之棟樑。」

之後,藕花福地的光陰長河,一年十年百年,彷彿都只在老道人的一年之間。

下一刻,老道人帶著陳平安,見到了一位窮首皓經的老夫子,下筆如有神,對於子孫卻約束不多,去世的時候,畢生心血被子孫四處兜售無果,氣憤之下,乾脆付之一炬。

還見到了一位總算在晚年,寫出了真正富貴詩詞的寒族宰相,他的文章,不再被世族同僚譏諷為穿金戴銀穿草鞋。

見過了一位官邸寒酸的中樞重臣,兩袖清風,有口皆碑,地方上的親戚,卻欺男霸女,人人家纏萬貫,他寫出的每一封家書,卻都苦口婆心,告誡家人要勤儉持家,要道德傳家,書信內容現世之後,在當世後世皆傳為美談。

一位大雪天在課堂外呵手取暖的北晉國皇子。

一個在外橫行無忌、惡貫滿盈的紈絝子弟,到了家,孝順奶奶,默默幫長輩捂好被角。

一位勵精圖治、變法改革的松籟國重臣,所用嫡系七八人當中,有大半數假借變法之名,謀取私利,排除異己,或是揣摩帝心,暗中結黨,最終變法失敗,那位重臣入獄之後,猶然慷慨,只恨壯志未酬身先死。

一位走投無路的江湖少俠,父母死於仇殺,此後十數年曆盡坎坷,忍辱負重,復仇之時,殺盡了仇家上下數十口人,快意恩仇。在少俠已成大俠的男子離開后,有一位小女孩帶著一個年紀更小的孩子,姐弟二人當時剛好捉迷臧,躲在夾壁之中,逃過一劫,最後兩個孩子在墳頭磕頭,立志要報仇雪恨。

同樣是兩次關於折箱遞本的事故,同樣是牽涉其中、需要被朝廷問責的縣令,一位縣令私底下,對那驛卒馬夫授予錦囊妙計,謊報說是路途上遭遇匪寇,還讓那驛卒自己以刀割傷自己,最終矇混過關,騙過了兵部審查此事的朝廷官員。另外一位明明是大雪寒冬,道路受阻,驛卒為了完成任務,強行渡河才遞本溺水受損,縣令據實上報,結果驛卒被杖一百,流千里,縣令被停俸一年,地方評為下評,五年之內陞官無望。

之後更是詭譎,光陰長河開始倒流。

看到了遊俠兒馮青白與唐鐵意的稱兄道弟,在邊關城池上,兩人對坐飲酒,拍膝高歌。

陳平安還來到了南苑國京城外,見到了那位名叫顧苓的女子,見到了她與書生蔣泉的初次相逢,看到了他們的相逢相識,相親相愛。入京之前,下了一場大雪,剛剛完成一樁刺殺的顧苓陪著書生去趕赴科舉。

女子獨自站在大雪中,這一年,她遇到了一個讀書人,在她晦暗血腥的人生當中,就像又下了一場雪,大地茫茫乾乾淨淨,讓她誤以為自己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雖然明知道大雪定然消融,她還是那個壞女人,可是能夠有這麼一場相逢,都算老天爺沒虧待她。

看到了一個枯瘦小女孩,偶爾會去城外看幾眼某個小土包,青草依依。

陳平安最後看到了自己,看了一眼那口水井。

兩次去往私人書樓翻書看,家中藏書數萬卷,大半都是嶄新無比,許多書籍過了好些年,翻開后依然墨香依舊,那麼多聖賢道理和美好的詩篇,無人領略。

站在了小巷外院門口,抬起手臂又放下手臂,幾次不敢敲門。

他與曹晴朗撐傘去往學塾的時候,小女孩站在院門口,死死盯著他們的背影,滿臉雨水,渾然不覺。

最終,陳平安獨自站在屋檐下,手中還拿著那把陪他度過了不知多少年的油紙傘,大街上還下著小雨。

老道人已經不在身側。

對與錯,好與壞,是與非,善與惡。

陳平安看了許許多多。

沒有看出一個覺得天經地義的道理來,反而以往許多堅持的道理,都沒了道理。

陳平安沒來由想起桂花島風波過後,見到了那位當年為陸沉撐船泛海的老舟子,看著自己說了一句,「你想要壞我大道」。

在這之前,哪怕明明知道簪花郎周仕不是真正兇手,他仍然下定決心,按照種秋事後說法,如果真有那五個名額,就用其中一個,直接將周仕「收入麾下」,一拳打殺。在這之前,他對那個枯瘦小女孩充滿了厭惡,卻不知道為何,甚至不願深思多想。不過也不是沒有半點收穫,他開始覺得自己多放了一枚雪花錢,哪怕那枚雪花錢,挨著書中那句他認為極其優美的詩句。

雨後天晴,陳平安一路走到那口水井旁,站在那裡低頭望向井底。

正在此時,小院子里的枯瘦小女孩,仰頭看著刺眼的太陽。

觀道觀,道觀道。

老道人坐在天上,看著兩人。

與藕花福地銜接的蓮花洞天,有位道人坐在池畔,看著三人。

按照某位弟子的說法,他只是閑來無事,便看看別人的小道而已。

陳平安突然收回視線,笑了起來,離開水井旁,雖然什麼都沒想明白,但是想通了一件事情,那個惹人厭的小女孩,得教一教她一些為人的道理,從最簡答的教起,要是教不懂,教了還是沒用,那就不用再管了,可教還是要教的,教過之後,她最少知道了何謂善惡,再為惡,或是向善,就都是她自己的事情了。

老道人臉色陰沉,心情不算太好,就想著要將陳平安丟出藕花福地。

他竟然沒能贏了老秀才。

於是他一揮衣袖,陳平安一步走出了藕花福地,竟是桐葉洲北晉國外的驛路上。

身穿法袍金醴,腰懸養劍葫,唯獨沒有了背後的長氣劍。

不過武道境界已是五境,並未與藕花福地一樣憑空消失。

而且心意相通的飛劍初一和十五,如今也在養劍葫內。

陳平安趕緊四周張望,所幸看到了道路上不遠處,蓮花小人兒在探頭探腦,顯然小傢伙比陳平安還犯迷糊。

老道人站在他身邊,「按照約定,你可以帶走藕花福地的五個人,其中四人,我幫你選了。」

老道人手中拿著五支畫軸,隨手丟開,在陳平安身前依次排開,懸停空中,其中一幅畫卷自行打開,上邊畫著一位端坐的龍袍男子,「這是南苑國開國皇帝魏羨。」

一位負劍女子,「隋右邊,捨棄武學,一樣有劍仙之姿。」

「魔教鼻祖盧白象。」

「朱斂。」

「這四人擁有完整肉身和魂魄,在這之前,你就用穀雨錢養著他們,每天丟入畫中即可,遲早有一天,他們吃飽喝足了,就可以走出畫卷,為你效命,而且死心塌地,至於之後他們的武道境界如何,還是轉去修道,成為練氣士,就看你陳平安這個主人的本事了。當然,前提是你養得起他們。」

老道人顯然不願與陳平安多說什麼,更不給陳平安插話的機會,一股腦說了這麼多。

不等陳平安詢問最後一人是誰,老道人伸手一抓,已經扯出一個枯瘦小女孩,一拍她後腦勺,她摔了個狗吃屎,撲倒在道路上,抬起頭后滿臉茫然。

陳平安望向這位身材高大的老道人,問道:「長生橋怎麼辦?」

老道人臉色漠然,「底子已經打好了,之後自己摸索。」

陳平安再問道:「那把長氣劍?」

老道人望向遠處,「我自會還給陳清都。」

陳平安將那四幅畫收入飛劍十五當中,與老道人拱手告別。

老道人心情不佳,一步返回藕花福地,瞥了眼與福地接壤的蓮花洞天,那傢伙已經離開池畔。

老道人這才笑了起來。

陳平安跟枯瘦小女孩大眼瞪小眼。

陳平安嘆了口氣,「你叫什麼名字?」

小女孩是個心大的,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拍了拍身上塵土后,仍是笑呵呵回答道:「之前不是說了,我只有姓,爹娘沒來得及幫我取名字,我就自己取了個名字,一個字,就叫錢,我喜歡錢嘛。」

陳平安問道:「姓什麼?」

小女孩挺起胸膛回答道:「裴!就是下邊有衣服的衣,聽爹說在家鄉是大姓哩!姓裡頭有衣服,名有錢,多吉利。」

陳平安一拍額頭。

姓裴名錢,裴錢。賠錢……

難怪自己不喜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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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七章 丟出觀道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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