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8章 敗局
作為一個淘氣的大家閨秀,瀛姝不僅水性了得,她甚至還試驗過把一葉扁舟鑿穿個洞,洞得鑿多大,才能導致沉船。
而潛游水底,怎麼利用蘆葦管呼吸,需要多粗的蘆葦管,潛水多久必須露下頭出來呼吸,她都親身試驗過,甚至能成功瞞騙玄瑛,躲過玄瑛的「搜索」,也可謂經驗豐富了。
「當時,殿君決定出使,未知會面臨多少險難的情形,我想著一時半刻,縱然學不會別的防身之技,教會殿君泅水還是大有必要的,而擇選隨行的宮女時,會否泅水也是得考慮進來的問題。」瀛姝說。
但紅桃、白李不會水性,這就不在她控制範圍之內了。
就算紅桃、白李都因衛夫人的緣故,被臨時編入了飛鷹部,然而畢竟沒有經過飛鷹部的特殊訓練,且似乎需要泅水逃生,也是不可預料的事,實際上慢說殿君了,就連映丹、泗水乃至凌尚宮的水性,也絕對無法泅渡頗為湍急的灞水,但萬一落水,不至於立即淹死,尤其是在炎回苑中春波池這類人工建造的湖池,短時利用蘆葦管潛身水裡,瞞騙過去搜兵,難度不算大。
衛夫人小時候,是撐著羊皮筏就能渡過渭水的人,水性跟瀛姝不相上下,潛藏自然毫無問題。
她從瀛姝的計劃中,感覺到了這個計劃的核心,竟然是圍繞著「全員逃生」。
心中既覺感動,卻還是要提醒:「左副使,戰爭難免傷
亡。」
「我們現在的敵人,不是幾萬、幾十萬,僅僅是百人,因此我的設計,不管能否盡善盡美,可必須按照無一傷亡的方向去布置。」瀛姝說:「我不在意敵方的生死,可我方的人員,我希望都能平安脫身。」
和她一起出生入死的人,她一個都不想拋棄,她知道所有的計劃都會在實施時,面臨這樣那樣的變故,也許不盡如人意,可她不能因為也許出現的波折,就從根本上放棄把計劃制定得盡善盡美。
她也許不敢將生死安危託付給他人,但她願意成為可以讓他人放心託付後背與脊樑的依靠,因此就算司空月狐已經離開了這方戰場,但她不會因為這個變故就產生動搖。
——
隨著天氣變冷,未央宮的太後殿內,秋香色的錦褥替換了暮山紫,翠玉、白瓷的擺件也有不少都收存進內庫,冬天還沒有當真的來,牡丹屏風就已經擺好了,暖玉香熏得濃厚,金貂氈毯已經鋪在了榻上,斜椅著填充了細鵝毛的軟枕,眉開眼笑的姚太后臉色卻並沒有變得紅潤,脖子上堆積著贅肉,讓她的臉看上去又長又肥碩。
這段時間,她的心情漸好,但因為天氣不那麼好,吃得多了,動得少了,竟然又時常感覺不那麼舒適,可不這一天,原本覺得四肢僵麻,只因為聽聞一件好消息,因此才在臉上掛著笑,癱在榻上,沖姜里那嘮嘮叨叨。
「多虧得我狠逼了
一逼,終於是讓陛下懸崖勒馬,雖然說處死了軒氏王氏之後,沒有說服北趙退兵,到底動搖了三川王部的軍心,士卒們覺得已經大無必要討伐了,都盼著退兵呢,你二兄出關迎擊,又打了一場勝仗,多有斬獲,隨著天氣越來越冷,不僅是潼關久攻不下,外加北趙的先鋒部戰亡更多,他們很快就要撐不住了。」
姜里娜很想告訴太后:軒氏、王氏根本就沒被處死,都把你當傻子哄呢!
可想到如果自己透露了這樣的機密,不僅殺不掉敵仇,還大有可能連累情郎,真要是逼急了姜泰,搞不好自己會被送去東豫受盡折辱而死,姜里娜掐著大退低著頭,佯裝是傻子中的傻子。
又聽傻子親娘繼續念叨著:「午氏還不算太蠢,曉得利用這個機會把衛氏一併剷除了,可陛下真會相信衛氏暴病的說法么?不會相信,秋後算賬時,午氏也落不到個好下場,皇后還得依敖部的女子擔任,我又尋思著,你鐵了心的要改嫁,對圖氏部還是得要籠絡的,大郎雖然是午氏所生,等東黨那庶女入了宮,不妨把大郎記在他名下,雖然大郎成不了王儲,畢竟是長子,得有個親王爵位。」
姜里娜轉過身去,翻了個白眼。
靠依敖部能成什麼事?依敖部依敖部,現在還哪裡有什麼依敖部,只有太后一人不承認,依敖部已經成為姚氏部了,姜代呼延,依敖部怎麼可能仍
然維持著羌姓?再說姚氏的女人,憑什麼就該母儀天下?日後啊,皇后的名位,必須低於長公主、公主。
江山既屬姜氏管統,哪容姜氏之外的女人耀武揚威?!
姚太后嘮叨得盡興了,才把軟榻讓給姜里娜午憩,她「移動」到了更加舒適和華麗的床幃,準備好好休息,最近常覺疲倦,夜裡卻難以睡得安穩,這都是因為心繫戰事,如今局勢終於算是平定了,急需睡幾場好覺有助康復。
太后還沒睡著了,宮裡就亂了起來。
氣氛其實相當熟悉,正如姜泰逼宮時,頓時一團混亂,不少宮人屁滾尿流驚呼逃躥,姚太后和姜里娜彼此摻扶著,當聽說午子維居然已經死了,午皇后已經成為人質時,姚太后大睜著一雙浮腫的,驚恐的眼睛,卻聽姜里娜驚喜不已地詢問:「是京衛打進宮裡來?太好了!」
姚太后頓時也覺得太好了,以為是姜泰囑咐了姜延,並令囑姜白基,潼關的危勢既然已經解決,一定是姜泰痛下決心趁機剿滅一切「叛黨」,從此之後,不管是午氏部、文氏部,都不足慮了,北漢的江山,成為了姜氏、依敖氏共有!
「鎮湟王已經身首異處!」宦官卻拉尖了嗓子嚎喪:「奴婢也不知道宮外是怎生情況,只曉得正是姜太尉先刺殺了午都尉,亂軍是經正南門沖入,不少人都說,看見了冉朱孤……」
五雷轟頂,晴天霹靂。
的確是熟悉
的氣氛,但現在姚太后變成了曾經的姜雄鷹,驚慌失措之餘,習慣性的震怒:「冉朱孤怎麼會出現在未央宮?!」
京城裡,她的親兒子節管著五萬京衛,冉朱孤分明在武關之外,怎麼可能插翅飛入未央宮?!
五萬京衛,因為姜泰抽調了除漢陽部外的所有親兵,其實有三萬人,都是冉氏部黨部以及中立部屬了,冉氏部及其親黨從藩地調來的勇銳共計五萬,和長安城內至少一萬部裡應外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就取得了主動權,而姜延當時在未央宮這個最「安全」的地方花天酒地,姜白基在城門未破之前就已先被控制。
冉朱孤要說服姜白基太容易了。
姜白基可不是姚太後母女,當他看見冉朱孤「從天而降」時,就意識到武關有變,但作為監政太尉,他卻並沒有收到武關有變的任何風聲,說明鎮守武關的姜高帆原本就和冉朱孤勾結,姜泰遭遇了背刺,姜泰必敗,已經無可挽回了。
在生與死之間選擇,其實是件再簡單不過的事。
姜泰已經失去了大本營,姜倉根本不可能扔下潼關不管,轉身和冉朱孤決一死戰,就算姜倉具有這樣的膽氣,他率領的「雜牌軍」也絕無可能一至對冉,冉氏部的親兵,擁有著羌部最強戰鬥力,而且已經拿下了京城,抄了姜泰的後路!
姜泰率領忠實於他的親兵,已經遠離了潼關前往蕭關,當得知京城有變
的情況,哪能料不到敗局已經無法挽回?冉朱孤分明是通過姜高帆,已經和東豫串謀,姜泰已中「八面埋伏」,只能再度踏上流亡的道路,才能保住他自己的身家性命,而且對於姜白基等人而言,只有投誠冉朱孤,才能繼續穩守潼關,保住社稷國祚不全面崩潰。
他們甚至不用承擔背叛君國的罪名。
因為姜泰弒父弒君,是篡逆奪位,冉朱孤代表原本的王儲姜漠起事,求援東豫撥亂反正,誰能說不是維繫了正統?!
姜里娜是被冉王妃「請」出了太後殿。
看著瑟縮成一團的姜里娜,冉王妃大覺可笑,她對寧死不屈的午皇后還心存起碼的尊重,雖然將之作為籌碼,用來跟午氏部談判,可冉王妃真心不願對午皇后另加折辱,然後對姜里娜此人,容她活著無非浪費糧食,冉王妃卻覺得殺掉姜里娜根本就有污自己的雙手。
「自取滅亡。」冉王妃拂袖而去。
她知道姜漠不會處死姜里娜,這個女人雖然一無是處,畢竟是姜氏的公主,鬩牆之爭的禍端已經顯露無疑,濫殺親族只能讓時勢變得更加糟糕,連姜泰都懂得「懷柔」,姜漠及她的子女才得以倖存,姜延已經被處死,根本沒有還擊之力的姜里娜,其實也浪費不了多少糧食。
姜里娜橫豎是活不長的,因為造的殺孽太多,樹敵廣泛。
沒有必要,讓她死於這場政變。
「你會讓我的孩子活著么
?」午皇后問冉王妃。
冉王妃看著陰冷的天色,也就是一年多前吧,她確定她和她的孩子都能活下來,午氏當時站在她的面前,正如現在她以居高臨下的派頭。
潔凈的衣物和飲食,她成了階下囚又不像是階下囚。
「如果我能殺掉你們,是絕對不會婦人之仁的。」午氏說。
現在,冉王妃告訴午氏她的答案:「當下七國,我們其實在夾縫中求存,我不想死,所以會留你們性命,我和你的立場,無非是因男人的立場決定,可姜泰、姜漠,我覺得他們其實不至於非生即死的關係。」
姜泰沒死,午氏也沒有去死的必要。
但有一個人,冉王妃有種強烈的,痛下殺手的慾望,在去見姚太后之前,她先問文太妃:「母后,你要去送姚氏一程么?」
「我就不去了。」文氏籠著一襲烏黑的罩衣,坐在窗前,眉眼越發的淡漠,往眼睛深處看,也看不破半點悲喜,她有時候就這麼安靜坐著,好幾個時辰,不祈求未來,似乎也沒有追憶往昔:「人和人之間,不需要話別,尤其是再也不想遇見的人。」
冉王妃卻必需走這一趟:「我不會讓殿下動手。」
「你啊,用情太痴,可是你這樣活著卻有趣味。」
有的人一生,一直如同槁木死灰。
「我和姚氏,其實是一樣的人。」文氏說,她垂著眼,看著自己身上那件罩衣黯淡的色澤,像看著一個烏漆漆的靈魂,
說不上遺憾和後悔,不甘或裴哀,其實在很多年前,彷彿從記事開始,她已經是麻木不仁的心境,她連自己都不愛,也放棄了思索希望和歡愉,她從不覺得自己是贏家,她也從沒有愛上什麼事物及人,她甚至,不愛惜自身,做任何事都不是她想這麼做,取決於應該不應該,她從不知道善惡之別,悲喜的分界。
她甚至憎惡著一直敬重她的兒媳。
冉氏做為一個人,有血有肉,七情六慾,最正常和普通的一個人,但讓她反感抵觸,其實姜漠在有些方面像極了她,可惜,姜漠還是受到了姜雄鷹的影響,其實很多人都不知道,姜雄鷹心存慈悲。
因此,姚氏及她的三個兒子才得以活命。
許多事真能由她決斷的話,許多人早就已經死了,不過她也未必希望這些人死,因此現在說不上心存遺憾。
姚氏不知道老對手文氏活得如此的「無欲無求」,她還在震驚於自己突然就成了階下囚,她根本就想不到姜高帆已經背叛,姜泰自從答應姜高帆跟大豫議和的時候,姜泰就一腳踩進了陷井,姜泰花了這麼多年的時間,忍下被放逐的恥辱,好不容易才征服了那些不願趨從泰雄鷹以及冉氏、文氏、午氏等大部的散羌,打造了屬於他自己的一支鐵血親衛,騙過了姜雄鷹、冉朱孤,說服姜白基等等裡應外合,姜泰打了個極其漂亮的翻身仗,奪回了本應屬於
他的帝位。
冉朱孤和冉其吉父子明明被調去武關之外,儘管他們在蕃地尚有數萬部卒,但沒有主將統率,這幫有如散兵游勇的蕃卒,怎麼可能如此輕易就攻陷京城,她在未央宮裡,甚至都沒聽見號角戰鼓聲!
的確,如果冉朱孤父子沒有被至關重要的內應姜高帆放入武關,他未出現在長安城外,城內的那一萬部卒不可能成為內應,先將姜白基控制,暗殺白行,三萬漢陽軍群龍無首,亂成一鍋粥,哪裡抵擋得住城內城外的兩面夾擊,乾脆棄城而逃直奔潼關,他們以為姜泰仍在潼關,只要姜泰在,兩部會合,還可能挽回局勢,然而姜泰卻已經賓士蕭關,姜延聽聞長安已失,萬念俱灰,僅只有兩萬人馬願意跟從姜延追往散關,這個時候,潼關已由冉朱孤親自坐鎮。
這還多得北趙的大將三川王並不知道北漢又發生了內亂,否則必會下令全力進攻潼關,但縱然北趙錯失了良機,冉朱孤也不敢有絲毫大意,潼關必守,他還要整合人馬追擊姜泰、姜倉,力求將其逐出蕭關,才能真正平定北漢國內情勢,現在冉朱孤已經顧不上有如一座空城的漢中了,可他還必須分心於先將豫使送出武關,換回姜漠這個人質。
國不可一如無主,只有儘快迎回姜漠,才能震懾住各部浮動的人心。
未央宮當然得由冉王妃接管,姜泰留下的三千宮衛已經兵敗被俘
,沒有人能解救插翅難飛的姚太后,她已經成了個必死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