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0章 烏鴉:孔曰成仁,孟曰取義!
送走壽康公主,向太后就微笑著,問著趙煦:「六哥,御史台究竟為何彈劾駙馬?」
趙煦笑了一聲,如實答道:「奏知母后,卻也不是什麼大事……左右是些財物上的事情!」
「哦!」向太後放下心來,不再關心此事。
大宋的外戚們,在錢財上出的問題,從來都不是問題。
在錢上出問題的外戚,即使犯下再大的錯誤,也是可以原諒的、寬恕的。
……
壽康公主回到家,張敦禮立刻就迎出來,急切的問道:「殿下入宮結果如何?」
壽康公主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等入了內宅的大門,方才對張敦禮道:「張郎……皇恩浩蕩,官家已是金口玉言,免了郎君此番的罪責……」
張敦禮心中的擔憂,瞬間消失的乾乾淨淨,臉上歡喜起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我是當朝太皇太后的女婿,當今天子的姑父!」
「兩宮與天子,何忍降罪?!」
壽康公主看著張敦禮的模樣,在心中搖了搖頭,多少有一點失望——這就是我嫁的丈夫?先帝為我千挑萬選之人?
但在臉上,壽康公主還是那個溫柔體貼的妻子形象。
她輕輕握住丈夫的手,柔聲道:「郎君……」
「此番官家降下恩典,既往不咎……郎君正當藉此良機,與那些市井中人一刀兩斷,再不要有往來!」
「往後就與妾在這家中,夫唱婦隨……張郎喜歡什麼,妾就給郎君準備什麼……如何?」
說著,壽康公主就滿臉期待的看著張敦禮,在心中求著菩薩保佑。
往後丈夫就與她在這公主邸相守到白頭!
張敦禮嘴上自然是答應的很好。
但心中,卻是另外一副心思。
這一次,他可是差點就栽了跟頭的!
若他真的栽在這裡,恐怕會被送進太學的吧?
太學……
只是想想傳說中,郭獻卿與吳安持在太學的生活。
張敦禮就渾身打了個冷戰!
那可是比青燈古佛,更加枯寂的生活!
於是……
這位駙馬在心中狠狠的想著:「常善、王敬……」
「別以為我不知道是你們搞的鬼?」
「不就是質庫的乾股不肯分與你們嗎?」
「你們便這般對我!?」
「此仇不報非君子!」
那常善、王敬,都是張敦禮過去的『朋友』。
是張敦禮在瓦肆里結識的『衙內』。
其父祖,都是京中的官員或者是禁軍的將領,有著不少人脈。
這些人脈,是張敦禮所需要的,也是他所欠缺的。
實在是這大宋朝的體制,疊屋架床,各種系統互相制衡,大小相制,異論相攪,隨處可見。
即使是至高無上的皇權,也有著台諫、中書舍人、給事中這三重製約,可以追復法令、繳還詞頭、駁回詔敕。
故而,這汴京城中,處處都是制約。
便是坐在那府衙上的權知開封府,也要受到來自開封府府界諸公事、開封府推官和開封府通判的制約、牽制,無法做到一言堂。
而這些大人物,還要受到孔目官、司法參軍、戶曹參軍等中低級官吏的牽制。
越是基層瑣碎的事情,就越是如此。
故此,在這京城中,想要做事,想要好處,就必須打通這些中低級文武官吏的關係網。
不然,人家隨便卡卡你脖子,你就要難受。
各種官司,也會接踵而來。
所以,張敦禮和秀在和尚勾搭在一起后,出於做事的便利需要,便將這兩個人以及他們的親戚拉了進來,這些年來,也沒少分他們紅利,所以雙方的關係一度好到蜜裡調油。
但,從去年開始,因朝廷強制剝離各大寺廟的質庫,並將之併入抵當所。
張敦禮就和這兩個人鬧翻了。
鬧翻的原因,還是分贓不均。
張敦禮覺得,這些年他帶這兩人發財,早就讓他們連本帶利的將當年的投入賺了回去。
已經對得起他們了!
所以,他並不欠這兩個傢伙的。相反,是這兩個傢伙應該謝謝他,感恩他!
至於質庫在抵當所的份額?
自然與這兩人無關!
這兩個傢伙,卻並不這麼認為。
反而,一而再再而三的,與張敦禮討要抵當所的乾股,口口聲聲,大言不慚的說什麼『是我等應得的』。
卻也不撒泡尿,照照鏡子!
故此,張敦禮直接不理會他們——反正,質庫都沒了,也就不需要他們的人脈了。
卻不料,這兩個混賬,還真的敢害他!
真真是忘恩負義!
可恨至極!
……
初夏的御史台,此時已是黃昏時分。
群鴉從四面八方,回歸御史台內那一株株鬱鬱蔥蔥的松柏,在一個個鴉巢中,嘰嘰喳喳,胍噪不堪。
而御史台內的喧嘩,更甚於群鴉的嘈雜。
今天早上,通見司送來文書,所有人都已被告知——他們的彈章,全部留中。
但與過去留中不同——這一次,官家並沒有對留中做任何說明,同時也沒有內降文字勉勵他們。
這本來,就已經讓這些烏鴉很不滿了!
自官家即位以來,像類似這樣的大規模集體彈劾被留中,一般官家都會內降文字,解釋為什麼要留中?有時候,甚至會御筆勉勵他們。
這讓烏鴉們非常受用!
深感自己肩上擔著監察大宋天下二十四路的重擔!
但當他們彈劾皇親國戚的時候,宮中不僅僅沒有解釋為何要留中,就連勉勵文字都沒有一個?!
幾個意思?
外戚天生比我們士大夫高貴?!
還彈劾不得了?
烏鴉們當時就已經沸反盈天,反應很激烈。
偏如今御史台沒有中司坐鎮,所有的御史言官,都沒有一個可以彈壓、組織他們的首領。
故此,如今的御史台,長出了七八個腦袋。
每個腦袋都有自己的主意。
有人想見好就收,也有人不甘心,想要繼續彈劾,更有人在內外串聯,打算學當年范文正公集體去內東門下叩闕。
吵了一天,烏鴉們也沒有一個統一的意見。
但,隨著方才一個從宮中傳出來的消息,傳到御史台,所有的腦袋都在瞬間統一了意見。
「宮中的消息,壽康公主今日入宮,面見太后、官家……」監察御史王覿激憤的對著他的同僚們說道:「官家言:並未有看到吾輩有關駙馬的彈章!」
「吾等明明寫了彈章,力陳駙馬之罪!」
「宮中卻說未有看到吾輩彈章!」
「諸公!諸公!」
「祖宗厚養我輩士大夫,設置台諫,為的就是上匡君失,下正臣節!」
「今……小人洶洶,以讒言而亂君道!」
能讓出『我並未看到什麼彈章』這樣的話,只能是有人小人在御前進了讒言。
而這個小人,無論是誰,都必須揪出來,都必須狠狠的鞭打!
「外戚猖獗,挾恩以禍國!」
「吾輩還能坐視嗎?」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
「諸公,報效君父的時候到了!」
在王覿激情的吶喊中,烏鴉們激動的大喊:「孔曰成仁,孟曰取義!」
這就是要發動整個台諫的所有官員,與駙馬死磕到底。
即使冒著貶官的風險去扣闕也在所不辭了。
沒辦法,若他們因為畏懼駙馬在天子處的榮寵,而不敢繼續彈劾的話。
那麼,他們就全完了!
一個畏懼權貴的帽子,肯定會被人扣到他們腦袋上!
而烏鴉,什麼都可以爛。
獨獨名聲,萬萬不能爛!
所以,在大宋,御史台的烏鴉經常性的會發癲,甚至獨走。
尤其是在面對外戚的時候,烏鴉們會特別興奮。
因為他們知道,他們是正義的。
也因為他們知道,他們背後是整個士大夫集團!
更因為他們知道,他們懟外戚越凶,他們在天子眼中的形象就越光明!
即使被貶,也只是做個樣子。
而且事後必定被重用,甚至可能得到越次拔擢!
……
「這王明叟是想要學范文正公啊……」朱光庭推開自己官廨的門窗,看著在自己對面的官廨里,正在串聯著御史,鼓動著繼續彈劾、甚至扣闕的王覿,他嘴角譏諷了一聲。
王覿是胡媛的學生,入仕以來,就素以清正剛正而聞名。
其與朱光庭,是一個生態位的競爭對手。
「哼!」在朱光庭對面坐著的監察御史呂陶,嗤笑一聲:「王明叟不過是在裝腔作勢罷了!」
「說的比唱的還好聽!」
「他想學文正公?我怕他沒有文正公的風骨啊!」
朱光庭點點頭:「是啊……世人皆以范文正公為楷模,但幾人能有文正公的風骨?」
至少,王覿是沒有的!
別人不知道他王明叟的跟腳,朱光庭還不知道?
元豐八年,劉摯、王岩叟、王覿三人並為司馬溫公舉薦入為台諫。
彼時這三位名動天下的清流,是同氣連枝,一心一意的要匡正朝政!
但現在,劉摯、王岩叟,皆獲罪被貶。
王覿卻沒有受到影響,甚至還被重用了!
這就讓很多君子正人不得不懷疑,是王覿賣了劉摯和王岩叟。
而王覿雖然沒有動機,但他是有可能做這個事情的。
因為,王覿王明叟有個哥哥叫王觀。
此君是王安石的門生,而且還是鐵杆的新黨!
如今王觀就在江寧,聽說是被王安石書信招了過去,在王安石的書院里任教。
王安石一招,王觀就屁顛屁顛的從揚州跑到了江寧。
這就是明牌的新黨死硬分子啊!
而王覿有一個這樣的哥哥,誰敢真的信他,私底下沒有與新黨的小人奸臣們有什麼勾連?
就像林旦、林希兄弟!
反正,朱光庭看王覿,總感覺他是王安石打入舊黨君子內部的卧底。
至少,也是蛇首兩端,立場不堅定的投機分子。
「且不談這王明叟了!」朱光庭回過頭,看向呂陶:「元均公,此番之事,打算如何?」
呂陶輕輕一笑:「王明叟雖是沽名釣譽!」
「但他說的對!」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
「報效君父,正當此時!」
朱光庭微笑著頷首:「吾亦有此意!」
這個風頭,不能讓王覿這個三心二意的二五仔搶了!
須得讓他們這樣的君子正人來!
「不過,王明叟這樣,就算能夠成功彈劾駙馬……恐怕也不過只是罰些俸祿,最多貶斥一番而已……」呂陶說道:「若如此,外戚氣焰必將越發猖狂,也難以使官家知外戚之惡,小人之邪!」
「故此我欲到那永寧坊,日夜盯梢駙馬!」呂陶輕聲道。
呂陶就是如今御史台中流行的【十二時辰盯梢法】的發明者,靠著這一招,呂陶從元祐元年開始,就屢次抓到了好多人的痛腳,狠狠的彈劾掉了好幾個尸位素餐、昏聵無能的官員,將這些庸官踢去了偏遠軍州。
朱光庭點點頭:「那在下去法雲寺盯著!」
「善!」呂陶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