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9章 酷吏回京
「高明粹清,凝德無累者,天之道也……陛下秉一德、臨萬方,有生之類,莫不浸涵德澤……由大臣懷錄而不諫,小臣畏罪而不言……臣獨何人,敢貢狂瞽……臣是以瀝肝膽,披情愫……」
太皇太后看著手上的奏疏,臉色鐵青著。
「駙馬,已如此不堪了!」她放下手中奏疏,問著趙煦:「官家為何不告老身?」
趙煦低頭答道:「駙馬不過是犯了些小錯而已!」
「孫臣已經降詔,賜錢帛與駙馬,效法漢文以愧其心!」
「相信駙馬定能痛改前非!」
「小錯?!」太皇太后冷聲道:「御史們都來扣闕了,這還是小錯嗎?」
她對張敦禮本來就不滿。
非武臣勛貴後人,更非宰執之後。
不過是個小官的兒子,選其尚公主,完全是因為先帝堅持非要選他。
也就是這麼多年來,看在壽康公主與其感情還算和睦,同時這張敦禮的書畫有些名堂,太皇太后才勉強認可了。
但,現在張敦禮卻給她來個大的!
御史集體扣闕啊!
這是肯定要上國史的,甚至可能成為未來的故事、制度。
將自己顏面,看的無比重要的太皇太后,哪裡肯因張敦禮而壞自己的名聲?
所以,她的態度無比嚴厲:「御史們說的對……」
「帝王之治,必先正風俗,欲正風俗,天家當為天下表率!」
「官家不責罰駙馬,反賜其財帛……」
「天下人若知曉了,該如何看官家?」
趙煦對這位太皇太后的態度,沒有任何意外。
因為她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甚至可以說,趙煦的應對,就是特別根據了太皇太后的性子,故意為之的。
在趙煦的上上輩子,這位太皇太后,可是連凌虐自己親生女兒的王詵也可以原諒。
不僅僅原諒,還給王詵加官進爵!
至於原因?
王詵在士大夫中的風評很好!
為了博取士大夫的讚頌,她毫不猶豫的將王詵提拔了。
不止對女兒薄情,就連趙煦這個親孫子,也只是她用來博取士林稱頌的工具。
彌英閣的事情,姑且不提了。
單單就說一個事情——趙煦上上輩子,直到親政之前,他個人的吃穿用度,都極為窘迫。
福寧殿里,沒有任何有顏色的器物。
絕大部分用具,都是瓷的,而且是最便宜的瓷器。
冬天的暖閣,常常燒不暖,身上穿的衣服,也不夠保暖。
總是凍的瑟瑟發抖。
趙煦對元祐時代,記憶最深刻的一個事情是——某年的夏天,他和趙佶,躲在福寧殿的寢殿帷幕內,分食著趙佶給他帶來的點心。
堂堂天子,竟還需要兄弟給自己帶吃的!
這也是,趙煦雖然嫌棄、冷落趙佶。
但該給他的待遇,卻從未短過的原因。
而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因為,太皇太后她要面子,喜歡被人歌頌。
而她的這個性格缺點,自然早就被人發現並利用起來。
不止宰執,就連她身邊的內臣,也利用她的這個喜好,不斷攬權。
典型的就是那個現在已經被杖斃的陳衍。
在趙煦的上上輩子,這位從趙顥身邊走出來的大貂鐺,可是元祐時代的內相。
直到趙煦發動宮廷政變前,他都還一直控制著慶壽宮內外,一度有過,扶立趙顥的打算,只是沒敢實施。
正是因為清楚太皇太后的性子,故此趙煦知道,只要她來了,那麼,張敦禮這次不死也要脫層皮。
不過……
趙煦想要的,不僅僅只是讓張敦禮吃些苦頭而已。
而只是那樣,也不必這麼麻煩。
故此,趙煦微微抬頭,對太皇太后道:「太母……駙馬不過是犯了點錢財上的小錯而已……」
「御史們是在小題大做!」
看著趙煦到現在都還在袒護張敦禮,太皇太后心中是既喜又怒。
喜的是這個孩子念及親情,怒的是張敦禮這個孽障不成器!
她拿起一封彈章,遞給趙煦:「官家且看看吧!」
「駙馬在外面,都幹了些什麼好事?」
趙煦接過來,看了一眼抬頭。
是呂陶的彈章。
而呂陶是蜀黨的幹將,而蜀黨受蘇軾影響,行事風格普遍豪邁、不羈。
用低情商的說法,就是——總喜歡搞個大新聞!
用詞很驚悚,也很喜歡腦補。
上次鮮於侁是這樣。
這次的呂陶,還是如此。
趙煦只是看了貼黃的內容,作為皇帝的本能就已經覺醒。
因為,呂陶在貼黃上介紹——臣近日來,親睹駙馬與三教九流者往來……有僧人、道士及開封府廂吏者,出入公主邸……
再看彈章的具體內容,呂陶在彈章中,先舉了歷代君王放縱親戚,最終釀成禍端的事情。
然後話鋒一轉,對著張敦禮猛烈開炮。
說他與僧道結交,可能有私下製造圖讖的可能性。
同時,其與廂吏往來,且是本廂廂吏往來,更是包藏禍心!
證據就是——其他外戚,都不敢與廂吏往來。
而張敦禮敢!
僅僅是這個事實,就已經證明了——駙馬恐早有叵測之心!
故此,哪怕是為了防微杜漸,也必須重拳出擊!
否則,這大宋朝將來必有禍事。
趙煦看完,心中雖然對呂陶的話,深以為然,但表面上,他還是尋找著借口,給張敦禮開脫:「太母,駙馬與公主,素來誠心禮佛……與僧人往來,無可厚非!」
「至於道人……」
「駙馬愛繪畫,人盡皆知,而道家自古善畫……駙馬與之往來,或許只是切磋畫技!」
「廂吏云云,更是可笑!」
「駙馬住在永寧坊,自然要親近本廂廂吏!」
但他越是幫張敦禮說話,太皇太后在這個事情上的態度,就越堅決。
她嘆了口氣,對趙煦道:「即使官家所言,符合事實!」
「但天下人怕是不會這麼看!」
「老身以為,官家應該召集大宗正、嗣濮王,還有大理寺,一起議一議這個事情!」
「太后以為呢?」太皇太后扭頭看向坐在自己身旁的向太后。
向太后看著姑后大義凜然的神態,也是頗感敬佩。
不過,她的性子與太皇太后是完全不同的。
她是個喜歡和稀泥的。
向太后想了想,答道:「娘娘不徇私情,自然是好的!」
「只是,新婦以為,家醜不可外揚啊!」
「此事,最好還是不要驚動了大宗正和大理寺……」
太皇太后聽著,沉吟起來。
其實對她來說,這個事情到底怎麼處置法,根本就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要從這個事情里把自己摘出來。
不能讓天下人,特別是天下士大夫們,以為她這個太皇太后,偏袒自己的女婿!
甚至將她與章獻明肅相提並論——在兩年多前,那個垂簾最初的時候。
她還因為,朝臣將她比做章獻明肅沾沾自喜。
但,現在,她已恥於『章獻明肅』第二。
她要做大宋的太似。
是文王之後,武王之母,成王之祖!
是名標青史,流芳百世,萬代祭祀的賢后!
要讓後人提起大宋王朝,就想到她!
在這樣的情況下,別說是張敦禮了。
高公紀兄弟外的其他高家人,若犯了事情,惹出了輿論物議,她也不會保!
當然,這是建立在大宋對於統治階級極為優待的基礎上。
外戚們只要不謀反,就算是在宣德門前殺人放火,撐死了也就是編管某州居住。
過幾年,遇到大赦,就又會起複。
也正是因為有了這個制度保障,太皇太后才能做到這般的正義凜然、大公無私。
因為代價,幾乎為零!
即使真的把大宗正、大理寺都叫過來,用公議論罪。
按照張敦禮目前的那些罪行,頂天了,也就是落他的密州觀察使,責授某個小州的團練副使。
然後把他安置到京西或者京東某地,交地方官看管、監視居住。
半年、一年後,就可以遇赦回京,再過個一兩年,就能官復原職,甚至有機會拿到節鉞。
柴宗慶、李瑋、王詵當年都是如此。
而在實際上,這樣的頂格處罰幾乎是不可能的!
大理寺同意,大宗正也會堅決反對。
這種事情,一般的處理結果,都是罰俸。
哦……
現在,還有一個新選擇——送太學,接受聖人經義再教育。
「太后所言,雖不無道理,但老身恐天下人不服啊!」太皇太后道:「特別是台諫的御史言官們……」
向太后想了想,道:「娘娘,新婦以為,不妨問一問宰執們……」
她話音剛落,殿外就已傳來了馮景的聲音:「大娘娘、太後娘娘、大家……」
「宰執們已到了內東門下,遞了劄子,乞陛見!」
兩宮互相看了看,又看向趙煦。
趙煦坐直了身子,對著殿外的馮景吩咐:「且命郭舍人將宰執們,領到崇政殿後殿中……」
「吾與太母、母后,稍後便到!」
「諾!」
……
內東門、小殿。
穿著紫袍公服,戴著展腳蹼頭的宰執們,坐在了這小殿中,他們詢問著郭忠孝有關御史們彈劾駙馬的事情。
到了這個時候,郭忠孝自然不敢再隱瞞。
將御史們已連續數日彈劾駙馬都尉的事情,都與宰執們報告了。
只是,彈劾內容,他是一個字也不知道。
因為都是實封狀,且指名直送君前的實封狀。
依制度,通見司是不能謄抄、閱讀的。
宰執們聽完,又命人去詢問了幾個御史,有關彈劾的內容和證據、宮中反應等。
在弄清楚了這個事情的來龍去脈后,呂公著就已經確定了。
這是釣魚執法!
因為,天子從頭到尾,都在用著看似愛護駙馬的方式,激化矛盾!
特別是今天,出封樁庫財帛,替駙馬補虧空的事情一出。
呂公著自問,他若是御史。
也必定會來扣闕!
和呂公著一般,其他執政,就算再愚鈍,在這個時候回過味來了。
「聽說官家喜讀史……」
「是啊……」
「前些時日,劉貢父拜中書舍人,官家就親自詔對,問了劉貢父許多漢史的故事……」
「聽劉貢父說:官家聖哲淵深,能舉一反三,常常語常人不能語之事……」
什麼常人不能語之事?
自然只能是漢史之中的那些看似溫馨,實則黑暗滿滿的細節了。
呂公著聽著這些同僚的議論。
他微微抿起嘴唇來:「恐怕以後不能用對歷代官家的心態,來面對當今了……」
這位恐怕是真的把漢唐明主們的本領學到家了。
正想著,皇帝殿邸候馮景,便出現在這小殿之前。
宰執們紛紛起身,整理了一下冠帽與儀容。
……
朱雀門外就是朝集院,這裡是回京述職、待闕、選闕的文臣,在陛見之前的指定落腳地。
此時正值午後,陽光刺眼,塵土飛揚。
因為無事,朝集院的門吏們,吃了些小酒,就靠在了門房的床榻上,打著瞌睡。
他們正在夢中,與神女相會。
篤篤篤……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將他們驚醒。
「誰啊!」一個門吏罵罵咧咧的起身,不太耐煩的走出去,打開門,然後他的睡意就全部飛掉了,整個人立刻就露出了諂媚的笑容來。
因為,出現在他眼前的是一個穿著硃紅色的緋袍公服,身後跟著七八個孔武有力,挑著各種行禮的文臣。
而且,很輕易就能看到,他腰上系著的金魚袋。
緋袍加金魚袋……
這是待制重臣!
即使朝集院來來往往的,都是文臣士大夫,但一個待制級別的重臣,依然是很罕見的。
因為這種級別的重臣,雖然按制度,需要到朝集院報道。
但在實際上,他們在京中都有著宅邸,至少也是朋友,派個小廝過來,打個招呼就行了。
一般,能親自來朝集院的,不是那種天下知名的清官。
就是樹敵無數的官場異類。
只有這兩種人,才會來朝集院。
眼前之人會是哪一種?
門吏想著,就悄悄的觀察了一下。
那站在門口,被元隨們簇擁著的高官,看上去有些瘦弱,也不算高大,他的頭髮似乎有些稀疏,臉上有著一顆很明顯的黑痣,就是整個人的氣場,讓人看著就感覺有些心裡發毛,彷彿是在寺廟中看到的那些判官雕塑一般。
門吏下意識的打了個冷戰,連忙拱手問道:「敢問尊駕是?」
文臣身邊,一個穿著青衫的孔武元隨將一張官牒,遞了過來,道:「此故大理寺卿、刑部侍郎、前知路州崔公!」
「還不快快為崔公準備廂房、吃食、熱水?」
門吏連忙拱手再拜:「原來是故崔公啊……」
下一刻,他的話卡在喉嚨里。
他驚恐的抬起頭來。
「崔……崔公……」
一個名字,在他腦海中炸開。
崔台符!
鍛煉成獄的崔台符,這煞星回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