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水仙照影

開春的天氣，確實還很冷。

李家做布匹生意，雖然這年頭商人的地位並不高，但錢多帶來的好處那是實打實的。風回雪便用自家產的布料，給林淵做了一件厚實的襖子。

林淵這時候已經是一個英氣的少年模樣，穿上這件襖子，顯得很是精神，甚至還有一點貴氣。

「瑤瑤，我能看看家裡的染坊嗎？」林淵忽然說道。

風回雪詫異道：「凌郎，你去染坊幹什麼？你溫書就行，染坊又臟，味道也不好……」

林淵還是執意要去，風回雪架不住林淵的要求，只好帶林淵去了染坊。

林淵在染坊中轉了幾圈，隨便問起一個工人，關於染布用的染料，技法等等。

然而這個工人似乎表達能力極差，他支支吾吾地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林淵不再問下去了。

他想明白了許多事情，這個世界，確實不是真實的。

染布工人不知道染布的技法，這不是因為他表達能力差，而是創造這個世界的人，不懂染布。

那麼創造這個世界的人到底是誰？

巨眼？

小環？

或者是狗兒自己？

林淵傾向於是小環，如果是巨眼創造的世界，不該這麼粗糙。

如果是狗兒，那他之前翻看的四書五經，就不該是空白了。

只有小環，她雖然識字，但僅看過幾本啟蒙讀物，所以林淵之前翻看《三字經》、《千字文》有字，可是翻到了四書五經，就沒有字了。

而小環對狗兒去趕考的記憶，也僅限於狗兒去了考場，並考了第一名，有報喜的差役來村裡報喜，以及之前欺壓他們的親戚，登門賠禮道歉。

至於狗兒作答的考題是什麼，他這一路上遇到的人，考場監考的考官，同考的生員，小環都不知道。

所以，林淵考場見到的全都是無面人。

如此說來……

林淵想起之前姬青梧跟自己說過的話，她來合歡宗，是為了破解胎中之謎。

姬青梧轉世重生，封存了自己的所有記憶。

現在看來，自己所在這個世界，可能並不是虛幻的夢境。

這本就是小環封存的記憶！

小環將她的前世記憶封存，並將之放在合歡谷里。

而現在，林淵不但找到了小環被封存的記憶，而且還進入了這個記憶世界。

甚至，這個記憶世界本身，就是合歡谷！

林淵之前就有點奇怪，天南山明明是一座高山，哪來的合歡谷？

六七年前，申屠南進了合歡谷后，他恐怕早就沉淪在記憶世界了，申屠南的自我認知，已經在這記憶海洋中被磨滅掉了，成為了這記憶世界的一個符號，或者說，他已經成為了一個無面人。

至於，風回雪、風摧城這些人，他們也無法抵抗小環的前世記憶。

他們忘卻了自我，長此以往，他們也會在記憶世界中沉淪。

「我能保持本心，可能是我作為穿越者靈魂擁有特殊性，也可能是我體內有混沌魔種的原因，又或者是我煉化了姬青梧的前世元丹，並跟姬青梧有精神聯繫。」

林淵身上的特殊性太多了，現在不是找尋原因的時候，當務之急在於如何從這記憶世界中走出來。

「我跟姬青梧的精神聯繫，不知道還能不能用？」

林淵猶豫再三，還是發動了這精神聯繫。

這麼做非常危險，一不小心就等於爆狼了。

現在林淵無從選擇，也只能搏一搏。

然而精神聯繫發動后，林淵卻並沒有得到姬青梧的回應，他感覺精神聯繫的另一頭，是無盡的混沌，而混沌之中，有殘存著紛雜的星星點點，那感覺像是……記憶碎片？

光憑這個，林淵根本無法判斷姬青梧的狀態如何，甚至不確定姬青梧是不是變成了村裡的小環。

林淵雖然想明白了這一切，但這並不能讓林淵從這記憶世界中掙脫。

他還需要找尋方法。

……

日子一天天過去，又到了林淵科考的日子了。

這次是院試。

只要考中了，林淵就是秀才了。

秀才可了不得，這附近十里八鄉的，幾年都出不了一個秀才。

林淵赴考的這天，風回雪、小環，包括李家的老爺子等人都來相送。

林淵在眾人的送別下出了村子，然而他卻沒去考場，他在村外轉了一個圈，又回來了。

他很清楚，自己去不去考試，都不影響結果。

能不能考中秀才，不看他題做的怎樣，而是看在小環的記憶中，他到底是不是真的考中了秀才。

僅此而已。

深夜——

萬籟俱寂，村裡的人歇得早，起得也早，然而小環卻並沒有睡。

午夜時分，她忽然從床上坐了起來。

穿衣，穿鞋，小環提著一盞白燈籠，推開柴門，來到後院，最終站在了一口枯井前。

她放下燈籠，將燈火吹滅，然後，她跪在枯井前，口中振振有詞。

「保佑狗兒，科考高中，保佑狗兒，科考高中。」

小環念誦了一會兒，從懷中拿出一個紙簽，將之扔進了井裡。

那一刻，井口像是湧出了什麼東西。

隨之，在小環左臂之上，皮膚出現了三道血痕。

鮮血不斷流出，血痕越來越深，越來越寬。

終於，皮膚徹底裂開，一枚枚染血的眼睛，從傷口處出現。

三道血痕，長出了三枚眼睛！

許下願望之後，小環起身提了燈籠，心滿意足地走了。

黑暗中，小環的嘴角翻起一絲幸福卻詭異的微笑……

她並不知道，在不遠處，一雙眼睛將這一切全程目睹。

原來如此……

小環手臂上的眼睛，是這麼來的嗎……

每許下一個願望，她的手臂上，就會出現幾枚眼睛。

這次小環許願狗兒通過會試，她手臂上便出現了三枚眼睛，以前她也應該許願過，長出的眼睛可能更多，也可能更少，眼睛的數量，可能視願望實現的難易程度而定。

那井裡有什麼？

是巨眼的本體嗎？

林淵心亂如麻。

他找到了小環的秘密。

毫無疑問，破解這記憶世界的關鍵，就是這口井。

然而，倘若直接躍入井中的話……

恐怕自己直接會被巨眼吞噬吧？

……

此時，記憶世界之外，合歡宗——

一隻直徑百里的眼球完全閉合，包裹了整座天南山，而在這巨大眼球的內壁，無數血管密布，粘稠的血液從血管中溢出，在眼球中匯聚起來，形成了一片紅色的汪洋。

這是完全由血液組成的血海，海面上腥風呼嘯，掀起渾濁的血浪，其中有零星的人骨沉沉浮浮。

就在這壓抑之極的血海海底，卻有一抹白光流轉。

那是一條粗大的銀蟒，它像是白龍一般盤踞身體，努力地保護著什麼。

此時，白蟒已經奄奄一息，它身上漂亮的鱗片，被血液腐蝕，露出破碎的皮肉。

一個白衣女子，躲在白蟒的庇護之下。

她以自己的畢生修為，撐起一個蛋殼一樣的護盾，這護盾隔絕了周圍的暗紅血液。

然而，此時白衣女子已經瀕臨極限。

在白衣女子，正是姬青梧！

在姬青梧撐起的護盾中，還橫七豎八地躺著幾個人。

風回雪、雲蔽月，以及螢等人，都在這護盾的庇護之下！

其中還有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這個少年正是林淵！

林淵已經完全昏迷，但這一刻，他的眼皮，忽然微微跳動了一下。

在壓力巨大的混沌血海之下，這一點點眼皮的跳動，是如此的不起眼，但是姬青梧卻看到了！

林淵……

他難道在記憶世界中保留了一點點自我意識嗎？

然而，果真如此，也恐怕沒什麼大用。

那可是她前世所封印的記憶世界！

憑姬青梧的前世修為，加上巨眼的力量，這個記憶世界的穩固程度，已經近乎比擬真實世界了！

哪怕心性堅毅之人，進入姬青梧的記憶世界，也會迷失自我，逐漸被記憶世界同化，成為其中的一部分。

想要從中醒來，難如登天！

「呵呵呵呵——！」

就在這時，一道悅耳如詭異的女子笑聲響起，一個穿著大紅色長裙，黑髮飄飄的女子，從血海中緩緩降落。

這個女子，長相與姬青梧有些相似，然而眉宇卻更加冷厲，目光也如同妖邪。

在這女子的眉心，赫然有一個紅色的印記，那像是一枚燃燒著的眼睛。

如果林淵在這裡，就會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因為這女子不光與姬青梧長相相似，她與記憶世界中的小環，也有幾分相似。

只不過，她比小環更加成熟，氣質也截然不同，她就像是傳說中的妖狐，傾國傾城，魅惑眾生。

「妹妹，你何必苦苦掙扎，你我本是一體，你這次來天南山合歡宗，不就是為了尋我嗎？現在，你已經尋到了，卻為什麼要懼怕我？

為了等伱，我可是汲取了數千年的信仰之力。現在，只要你我合體，便可以共赴極樂，擁有無上修為，稱帝封皇！」

女子的聲音，帶著無限的魅惑，然而姬青梧卻一語不發，她目光冷厲，根本不為所動。

「你還真是固執啊……」紅衣女子落在了姬青梧的面前，她看著姬青梧的臉，露出欣賞的神色，「真是一副美麗的皮囊……

我修鍊《人慾經》，要將元陰積累到極限。但這之後，我還是要破欲，被禁錮許久的慾念，如同最美的鮮花一般綻放。

然後，我在這無限絢爛中，成就永恆！

可惜，我不想任何人玷污我的身子，沒有人能配得上我，除了……我自己！」

紅衣女子居高臨下，欣賞著姬青梧的臉。

如同水仙照影，孤芳自賞。

「你瘋了么？」姬青梧目如寒霜。

「我沒有瘋，我剛說了，極致的慾念綻放，本就像絕美的花朵，而花朵，是可以自我授粉的，這不是很好么，我想，這才是最純粹的《人慾經》。

你我合體，將《人慾經》修至大成，同時我手掌封神之眼，這諸天萬界，我皆可去得！」

姬青梧冷笑：「你覺得你掌握了封神之眼？還是封神之眼掌握你？」

姬青梧這一句話，彷彿刺中紅衣女子的痛處，她忽然捂住自己眉心的火焰之眼印記，面露痛苦之色。

她的指甲，已經扣入了她額頭的皮肉之中，溢出了絲絲鮮血，但慢慢的，紅衣女子還是又恢復過來，她的臉上，又露出了邪異的笑容。

「有區別嗎？封神之眼想要重生，所以選擇了我，而且，它無法離開我，我跟它，本就是一體的。妹妹，你不要掙扎了，你是我的選擇，我也是你的選擇。

沒有我，你的心性永遠無法圓滿。

沒有你，我的《人慾經》也無法修成。

我們本就是一體，現在，我們合二為一吧！」

紅衣女子向姬青梧走近，然而觸碰到姬青梧周圍的光盾時，她卻感覺到了強大的阻力。這股阻力讓她無法繼續向前。

「妹妹，我不明白，你為什麼還做這種無意義的掙扎，這除了讓你受傷更重之外，毫無作用，你以為你還能逃得出我的手掌心嗎？

還有……你庇護那幾個凡人，我就更不能理解了，你跟他們很熟嗎？如果我沒弄錯，你是進入天南山秘境之後，才認識了他們吧？」

紅衣女子說的，自然是林淵等人。

姬青梧庇護他們，讓紅衣女子費解，不過這也是好事，庇護多幾個人，會讓姬青梧的力量消耗得更快。

姬青梧沉默著，她也不知道在堅持什麼。

她確實不止一次地見到，睡夢中的林淵，眼皮發生輕微的跳動。

但憑此指望林淵救自己，那可能就太渺茫了。

她可能只是純粹不想眼睜睜地看著這些人因為自己而枉死罷了。

……

在姬青梧苦苦堅持的時候，林淵默默走到了枯井邊。

這口井，彷彿無盡的深淵一般。

林淵就這樣立於深淵之上，神情漠然。

親身探查枯井，看起來像是自殺一般。

但是林淵別無選擇，他已經在這個世界徘徊數年之久了。

這期間，他沒有找到任何破局辦法。

繼續下去，他只會在這個世界中徹底迷失。

如今，只能冒險一搏了，林淵一翻身，直接躍下了枯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