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帝王如姦夫,天下似婦孺
話分兩頭。
諸葛瑾這邊,離開鎮東將軍府後,他就立刻策馬回家了。
轉過最後一個街角,老遠就看見宋氏和宋信關切地在門口張望。
諸葛瑾連忙加了一鞭,到門前翻身下馬,把「劉備答應派兵護送他們」的好消息分享給家人,讓他們早些歇息,以便養足精神趕路。
宋氏一臉關切:「哪裡就要歇息了,還不曾用晚膳吧?先吃些再睡。」
諸葛瑾:「使君與我談論軍機時,一併吃過了,母親不必操心。」
宋氏被他一頓勸說,只好先去睡覺。
而宋信聽說外甥如此能耐,居然能讓劉備如此重視,內心不由肅然升起一股驕傲,非要幫諸葛瑾再拾掇些起居雜務。
諸葛瑾不忍拂了對方好意,就請他鋪紙磨墨,再燒一桶浴湯。做完這些,宋信才安心去休息。
宋家的社會地位遠低於諸葛家,不然宋氏當年也不會給相差二十歲的諸葛珪續弦。
而且曹操屠徐州時,宋家其餘人都被滅門了,只剩宋信孤身投奔寡姐。他也知道自己的處境,隨著逃亡途中家僕漸漸散盡,日常家務只能由他這個管家親手操持。
……
把家人打發去休息之後,諸葛瑾泡進浴桶,才覺得緊繃的神經舒緩了一些,頭部血液循環加快,連智力都得到了短暫的加持。
他穿越至今不過幾個時辰,一直被生死危機推著往前走,現在總算能從長計議捋一捋現狀。
他前世是教數學的,所以做事情的時候,喜歡縝密一點,畫畫象限圖,把一切可能性都分類排查一下,再做抉擇。
當然,他的歷史和政治常識也很不錯,畢竟在教培機構廝混多年,他這人興趣又廣泛,天天耳濡目染。
干他們這行,有一句名言,「數學差是笨,英語差是懶」,教數學的只要興趣廣泛,別懶,文科那點東西一般都不差。
此時此刻,他也免不了拿起簪筆和木牘,隨手畫了個十字象限圖,在浴桶里盤算起來。「劉備答應派兵護送我們出城,安全總算是有保障了,可我又該去哪裡?
吳郡肯定不會去了,歷史上的孫權雖然重用我,可孫家內鬥太厲害,最後恪兒也被捲入內鬥滅門,我也不可能跟歷史上的諸葛瑾那樣去跟領導搞好個人關係上位。
而曹操跟母、舅有滅門之仇,更是完全不用考慮。看來我的一切躺平之路,都被堵死了,必須干點大事。」
諸葛瑾想著,就先把「躺平」底下那兩個象限,也就是「投曹」跟「投其他割據者」劃掉。另一側兩個象限,都屬於「干點大事」,包括輔漢和篡漢。
然後他繼續思考:「如果放棄這次的逃跑機會,繼續輔佐劉備,以劉備的實力,就算躲過了這一劫,後續能在曹袁呂布的夾縫中殺出一條血路來么?
我現在能想出奇謀,那是因為我知道歷史,一旦劉備的發家軌跡徹底變樣,我的先知效果也會大減。
歷史上的劉備,可是蹉跎輾轉了好多年,直到遇見諸葛亮才算否極泰來。如果這一世他不去荊州,還遇得到諸葛亮么?」
想到這兒,諸葛瑾忽然意識到一個盲點——如今的自己可是諸葛亮的大哥啊!
既然如此,可以先逃出淮陰城、想辦法去荊州找二弟匯合,然後再從長計議嘛!
兄弟同心其利斷金,這才是自己穿越到漢末最大的金手指!
到時候無論歷史是否變化,沒變就靠自己的先知,變了就靠二弟的真才實學幫著一起參謀,那才叫立於不敗之地。
劉備真要請他的話,也得連二弟一起請。
就這麼決定了。
想通了這些,諸葛瑾總算鬆了口氣,這才感覺泡澡水已經有些涼了。
他便一邊擦拭更衣,一邊又忍不住繼續腦補:
「我要是能跟二弟會合,再加上叔父諸葛玄如今好像還有一個劉表所表的豫章郡守名頭,諸葛家有沒有可能直接下場爭霸呢?」
他前世畢竟是一個思想開明的教育工作者,對任何古代帝國都談不上崇拜,他也不是任何一個地球人的粉絲。
所以,當這個念頭閃過時,諸葛瑾也沒覺得有多麼大逆不道。而是冷靜地從個人利益和民族大義出發,全面審慎地思考了一下。
然後他很快意識到,如今已是建安年間,再想白手起家已經有些晚了。
另一方面,就算不晚,他也得掂量篡漢的深遠影響。
他前世讀史,就思考過一個問題:為什麼魏晉六朝和五代兩宋改朝換代那麼快、地方割據那麼多呢?
後來他自己想到了一個見解:一個政權的統治合法性來源是否足夠稀缺、得國是否正,對於長期穩定非常重要。
如果一個政權在建立的過程中有征服異族、反抗外敵之功,或者是解救了擁有文化優勢的主體民族。
那麼它就更容易讓天下人忍受其統治,不太需要提心弔膽、去殘害忠良自廢武功。
而如果僅僅仗著拳頭大,肆意給皇帝換個姓,別無其他功德。那就把統治合法的稀缺性搞爛了,變成了「和尚摸得我摸不得」、「天子兵強馬壯者為之」。
曹丕和朱溫就沒琢磨明白這個問題,此後數百年篡逆割據、內戰之風愈演愈烈。
所以,不是不能改朝換代。
而是改朝換代必須等一個合適的契機和理由,讓後人難以模仿,才能既確保民族利益最大化,自己也能坐得長久。
否則駕馭不住局面還強行篡,最後搞成二世而亡全族滅門,那還不如不上位呢。
諸葛瑾如今正站在「華夏第一段連環篡奪期」的起點前,他還不想親手打開潘多拉魔盒。
相信歷史上他二弟諸葛亮的人生選擇,除了「士為知己者死」以外,應該也想到了這一層。畢竟諸葛亮的智商擺在那裡,很難想象諸葛亮的追求純粹只是為了「安漢興劉」。
當然,還有一點必須說清楚,諸葛瑾作為接受過現代教育的人,他內心的上述忌憚,只是針對軍閥和權臣篡逆帶來的連鎖反應,但他並不介意農民起義。
因為他知道,農民起義不會導致信任和社會組織方式崩壞。
農民本來就未食朝廷俸祿,不存在效忠義務,真活不下去就干一票唄,那只是純粹的利益再洗牌,死活各憑本事。
……
就在諸葛瑾即將想明白這個道理時,屋外一陣雷聲大作,隨後暴雨驟至,打斷了他的思緒。
他連忙穿好衣履,信步走到屋檐下,仰天看著電光,忽然心中一動:
自己穿越之前,不就是憤懣作詩、被雷劈了么。既如此,如今心中還有几絲委決不下,那就再寫一首,權當問天買卦、求個安心好了。
「也罷,若天意不需我再造炎漢,此詩寫就之時,請降雷助我回現代。若無雷可降,就當是天意望我輔漢了。」
諸葛瑾心中默念,思索一番,隨後筆走龍蛇:
「帝王如姦夫,天下似婦孺。
秦隋不知憫,一味先折辱。
慨然遭反殺,方始恤民苦。
漢唐初慎微,談情而後入。
同居六七世,情疲復用侮。
天下不堪虐,聯姘殺親夫。
親夫既可殺,姘者義更無。
魏晉宋齊梁,趙郭劉石朱。
二三四五婚,一一盡可夫。
唯有遭外敵,亡天下重鑄。
民族再融合,赤子心如初。
故僅漢唐明,偶得久眷顧。」
寫到後來,墨水漸盡,筆畫已處處飛白,似乎在泣訴後世累計千年的分裂內戰疾苦。
諸葛瑾仍強行運筆,一氣呵成。寫完往油燈上一丟,焚稿祭天,閉目養神。
須臾,滾滾之聲由遠及近。
「難道真等來了天雷?」諸葛瑾倏然睜眼,想要確認。
但下一秒,聲音行至院門便停下了,取而代之的是拍門叫嚷:「子瑜先生!主公有要事請教、懇請過府一敘。」
諸葛瑾一愣,這才莞爾,原來錯把馬蹄當成了雷聲。
看來天意也在懇求他再造炎漢了。
他親自過去開門,門外的孫乾慌忙作了個天揖,告罪道:「有擾先生清夢!實在慚愧!請先生速速上車!」
諸葛瑾還沒開口,內屋的宋氏也被吵醒,派宋信出來打探。
諸葛瑾撣了撣衣擺,淡然道:「讓母親放心,定是使君盛意拳拳、明日想多安排些護衛,我去去就來。」
孫乾聽他幫著掩飾,愈發覺得這先生沉穩不凡。等馬車稍行百十步,孫乾才拱手嘆息:
「實不相瞞,夤夜來擾,實是因為徐州果然出了變故。曹豹勾結呂布裡應外合,奪了下邳!先生真是神算!」
諸葛瑾當然不會感到意外,只是有一種宿命的無力感:「果然如此么?偏偏是今晚?」
自己已經提醒了劉備,可惜還是來不及。
憑良心說,這對於劉備來說,無疑是一個重大的打擊。但對諸葛瑾而言,卻是一個機遇。
因為他顯然可以靠這個神預言,立刻得到劉備的充分信任,得到一個言聽計從的施展舞台。
就好比秦末之時,宋義使齊途中,準確預言項梁必敗,籍此便被懷王熊心封為上將軍、卿子冠軍。
只是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有硬實力、抓住這個機會,徹底證明自己——歷史上的宋義,雖然神預言上位了,可他未必有本事破章邯、王離,所以最後還是被項羽給悲劇了。
而一旁的孫乾,見諸葛瑾只是沉吟嘆息,但表情毫無波瀾,便更加欽佩不已。
這是何等的沉著!不但能預料到張飛會丟下邳,甚至真聽到這個消息時,一點都不驚訝。
相比之下,自己和糜竺初聞噩耗時,簡直如晴天霹靂,半晌說不出話來。
這就是差距啊!果然是大賢之風!
現在也只能指望先生想出奇謀,助主公轉危為安了。
……
馬車一路飛馳,很快來到鎮東將軍幕府。
諸葛瑾由孫乾打傘引路,直入內院,便看到堂上劉關張三人神色凝重,相顧無言。
劉備見他到來,率先出屋迎候,不顧雨水,在庭中長揖嘆息:
「備不辨愚賢,方才還懷疑先生之慮,沒想到那麼快就應驗了。實不相瞞,如今下邳已失,家眷已陷,後援糧草已斷。不知先生可有良策,解此絕境?」
饒是諸葛瑾有心理準備,但劉備的禮賢下士姿態,依然讓他感到了意外。
劉備畢竟身居四鎮將軍高位,哪怕處在困頓之中,能對一介白丁雨中下拜,那也不是常人做得到的。
可諸葛瑾也沒有破局的把握,歷史上這一戰劉備最後可是徹底覆沒的,太難了。
有些醜話諸葛瑾必須先說清楚,於是他上前還了一揖,誠懇攤牌:
「在下一介白丁,雖曾略讀兵法,卻從未經戰陣,豈敢擔將軍重託?將軍幕府之中,必多有謀士,何不群策群力,求索挽回之法?」
劉備見雨中說話不便,就拉著諸葛瑾回到堂上,又拍了拍他手背,說道:
「公佑、子仲皆勸我趁如今軍心尚未渙散,孤注一擲主動出戰,但袁術兵力終究強於我軍數倍,我原本打算依託堅城疲敵,如今被迫速戰,恐怕勝算不大。先生若另有良策度過此劫,定然不忘先生大恩。」
諸葛瑾聽得很仔細,也注意到自己此前的提醒已經起效了——歷史上的劉備,在皺聞下邳被偷后,一時驚慌失措沒能封鎖住消息。再想殊死一搏時,已是兵無戰心。
而現在,雖然下邳被偷這個事實依然沒變,可劉備好歹想到了第一時間封鎖消息。
淮陰城內的部隊如今還不知情,至少軍心可用,那就還有一線生機。
而孫乾、糜竺想到的「抓住軍心未散的時間差趕緊打」,也算是兵法正道了。
只要按照這個方略實施,就算最後依然沒打贏,也埋怨不到謀士頭上。只能怪將領統兵指揮無方,或者兵力太弱。
而如果非要出奇招,冒險整活,打贏了自然一切好說。如果打輸了,一切責難就容易歸咎到謀士頭上。
諸葛瑾可是知道,歷史上這一戰劉備最後被袁術打得多慘,那幾乎是全軍覆沒了。
全靠後來糜竺又贊助了他兩千僮僕,外加一億錢軍費,劉備才算勉強重整旗鼓拉起隊伍。
自己雖然打算用心輔漢了,可現在這個切入時機,實在是霉運到了極點,甚至可以說是剛一上手就撿了個極度燙手的山芋。
就算他使出全力謀划,說不定也只是把慘敗扭轉成小敗。要想徹底翻盤,那是難如登天。
西有袁術,北有呂布,南有孫策,唯獨東邊是大海。強敵環伺,軍糧斷絕,這是何等的絕望???
如果最後沒能翻盤,劉備會念他的好么?能知道他的貢獻么?甚至會不會影響將來劉備對諸葛亮的感官呢?
混了十幾年後世職場的諸葛瑾,見慣了太多攬功推過的領導,他不由得擔心起這些背鍋的問題。
畢竟很多事情是說不清楚因果關係的,一場仗打贏或者打輸,都是非常多的因素複雜綜合作用的結果。
哪怕贏了,團隊里有些廢物就是在抱大腿,哪怕輸了,團隊里也有些智謀之士是真出力了,不能以成敗論英雄。
劉備見他沉吟不語,倒也沒有催促,只當他是在慎重思索對策。畢竟諸葛瑾沒有義務幫他,肯來就已經是非常大的人情了。
而一旁的關羽此前並沒有跟諸葛瑾深入交流過,張飛更是連見都沒見過他。
他們也不知道諸葛瑾的才智,見他遲遲不語,不由焦急。
尤其關羽,他還以為諸葛瑾是因為早上那點小衝突、心中還在鬧脾氣。
畢竟當時在北城門口,關羽一時情急差點把他拉下馬來。
此刻見大哥如此謙恭焦急,關羽一咬牙,上前猛地作了一個天揖,幾乎超過了九十度,聲如洪鐘地說道:
「子瑜先生!關某此前得罪之處,還望海涵!只要你能解今日之困,日後但有所求,關某定然義不容辭!」
而惹下禍事的張飛,此刻更是毫無脾氣,見素來在士大夫面前頗為傲氣的二哥都表了態,他也就一言不發,直接噗通跪下懇求:「請先生賜教!」
諸葛瑾不由被嚇了一跳,顧不得再多想,連忙先下意識扶了一把關羽,又拉起張飛,誠懇說道:
「我並非不願出力,實在是局勢兇險到如今這步田地,根本不可能有必勝之策,想扭轉戰局就必須行險。而我與將軍不過初識,對敵我軍力也不甚清楚,因此不敢妄言。」
話說到這份上,以劉備的情商,終於意識到了諸葛瑾的顧慮。
他連忙又拉著諸葛瑾的手用力晃了幾下,推心置腹道:「先生顧慮,備已盡知。先生有什麼需要了解的,但問無妨,備知無不言。
而先生也不必擔心此戰結果,只要策略言之有理,備決定採納,一切自然由備一力承擔,豈會連累旁人?
勝敗乃兵家常事,此戰若是能勝,自然是先生籌劃有方。若是敗了,也只怪備用兵無能,實力不足,絕不是先生的計策不行。」
劉備的語氣非常真摯。
就像是剛學了半個時辰太極拳的張無忌、跟對手說「我用這套拳法或許不能一招秒了你,但這是我學藝不精,不是這門武功不行」。
諸葛瑾終於略微動容,覺得自己有點融入古代社會了。
在21世紀那種條分縷析、確權明責的法律社會,這種大包大攬,功勞統統歸獻策者、責任統統歸自己的老闆,簡直是無法想象的。就算有,也會很快被算計KPI細節的員工掏空。
但是在信義古風尚存的時代,這一切似乎又顯得沒那麼不真實。
既如此,諸葛瑾也決定試著浪一把,有什麼就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