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4章 自相為食

第324章 自相為食

第324章自相為食

暗無天日的太極宮中,燭光熠熠、遍照殿堂,舞樂之聲仍然未停,眼窩發青的馮元一甚至覺得,聖人或許真如自己吹捧那般,是天上哪位仙家下凡。

由於黑幕結界的籠罩,太極宮中沒有晝夜更替,全靠著刻漏計時,得知如今已經過去十日。

接連十日沒有安穩歇息,即便武功高如馮元一,也大感疲憊倦怠,心中焦躁難抑,連頭髮都掉了好幾根。

當初黑幕結界升起,太極宮中著實慌亂一陣,好在有聖人出面安定大局,一面讓馮元一帶人探明情況,一面繼續主持宴會,讓文武百官、皇子皇孫得以將心思寄託別處。

然而事後方才知曉,整座太極宮都被黑幕結界所籠罩,就算秘密開挖的地道,仍是被黑幕阻絕,挖地三尺也找不到出路。

聖人設宴歡聚,看似輕鬆寫意,但宮中有眾多高手守備,以防不測。黑幕結界完全封閉之後,馮元一立刻帶著這些高手,試圖擊破黑幕,結果自然是毫無進展。

接連多日下來,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認,這黑幕結界僅憑太極宮內的眾人,恐怕無法擊破,只能寄希望於外界。

但一想到這,馮元一便心亂如麻,獨處之時坐立不安,根本無法想象外界會亂到何種程度。

耳邊傳來一陣輕快激昂的琵琶聲,讓馮元一心神一振,抬眼望去,聖人正盤腿坐在席上,飛快撥弦,兩儀殿內一眾天潢貴胄、公卿百官,也同樣受到感染,一洗頹喪意氣。

一曲奏罷,聖人環顧眾人,烏黑鬚髮仍是打理得十分齊整,氣色絲毫不見有變,從容笑道:「昔年太祖於洛陽鏖戰群雄,北渡河陽阻擊強敵,一日踏陣二十七輪,胯下坐騎連死六匹,殺得甲胄盡紅、兩袖染血,黃河之上,敵我屍骸隨波漂流。隨軍樂師見狀,大受震撼,以此編成這部《洪波盪甲》。」

聖人語氣極具感染力,在場眾人彷彿也置身於那河陽戰場,見證太祖皇帝如何率軍破敵,最終在屍山血海中,奠定大夏國祚,一個個不由得心潮澎湃、拍案叫絕。

甚至當場就有擅長丹青的官員起身,主動請纓道:「聖人,微臣懇請為此作一幅畫,以彰我大夏煌煌武功!」

「好!來人,研墨掌燈!」聖人朗聲而笑,馮元一當即讓手下宦官端上筆墨紙硯。

如今眾人被困太極宮,無所事事,要是放任不管,必然是要生出大亂子的。

好在聖人深明此理,趁機發揮一身才學,或與文臣論及詩賦曲藝,或與武將演練弓刀,甚至讓宮中供奉術者以丹玉照明,打了好幾場馬球,極盡歡娛,讓眾人忘卻置身黑幕結界的困境。

馮元一不得不感慨,在這種絕境下,或許也只有聖人能夠安撫眾人心緒。

趁著作畫奏樂之際,分於眾人的午膳也陸續端來,馮元一親自檢視,卻見碗中粥羹較之昨日稀薄許多,當即低喝道:

「怎麼回事?我不是說了,粥羹務必濃稠嗎?這樣一碗還如何果腹?」

對面來送餐食的宦官低頭道:「小人不知,從御廚拿出來的便是這樣了。」

馮元一心中生出不妙預感,帶著人飛快趕往御廚,立刻揪出掌管尚食局的宦官和庖廚,厲聲質問道:「今天的粥羹為何如此稀薄?連胡餅也變薄了!若是不想活,我大可成全你們!」

尚食局幾人瑟瑟發抖,跪地答道:「馮公公饒命!今天太倉送來的米面只有這些,奴才們已盡量去做了!」

馮元一聞言毫不猶豫,立刻趕往太極宮西北的太倉。

長安城其實有兩處太倉,一處位於城東九里的長樂坡,貯存自潼關以東轉運而來的糧食布匹,被稱作東渭橋太倉,當聖人移駕驪山,一切用度便從此倉調取。

而另一處太倉便是太極宮禁苑西北,其用處依循前朝舊例,供給天子六宮之膳以及百官祿米。然而自本朝伊始,長安人口漸密,常有府庫存糧匱乏之虞,不得已前往運糧更為便捷的東都洛陽。

也就是當今聖人神機明斷,起用陸衍為相,在均輸轉運上大做文章,使得長安給糧日益充足,聖人和百官也不必往東就食。

馮元一氣沖沖地趕到倉城門外,為防有人趁亂搶糧,龍武將軍早在此地提前布置嚴密防備,進入之後,馮元一直接叫來臨時掌管太倉的楚中丞,劈頭蓋臉便罵道:

「你撥給尚食局的米面為何變少了?是嫌麻煩還不夠多嗎?」

楚中丞臉色陰沉:「我只能給這麼多了,否則要出事!」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馮元一額頭冒出細汗。

「跟我來。」

楚中丞領著馮元一深入倉城,一座座宛如堡壘的大倉佇立於此,他隨意推開其中一座倉門,內里還有向地底深挖的巨坑,經過火焰炙烤近似陶制的坑壁,確保糧食不受濕氣。

然而巨坑之中,只有淺淺一層稻穀,並且尚未舂打脫殼,分量之少,讓馮元一看得頭暈目眩。

「怎會這麼少?其他倉呢?」馮元一嘶聲問道。

「多的也不滿半坑。」楚中丞說。

「不可能,這斷然不可能……」馮元一感覺到無可名狀的大恐怖籠罩全身。

如今太極宮中,除了聖人與後宮妃嬪,皇子皇孫、文武百官,還有北衙禁軍,以及數以萬計的宦官宮娥,只有靠著他們這些人,才能支撐起宮中鼎盛璀璨的聲勢來。

幾萬人的吃喝拉撒,本就繁重得無以復加,但現在方知曉太倉存糧如此稀少,倘若在存糧耗光之前也無法突破黑幕結界,那結果豈不是……

馮元一不敢想象那種場面,只能近乎歇斯底里地質問道:「太倉存糧為何如此稀少?我大夏四海昇平、物阜民豐,難道還能讓聖人挨餓不成?!」

「聖人平日里根本不在太極宮,太倉自然疏於管理。」楚中丞嘆氣說:「何況陸相執宰以來,自關東水陸轉運到長安的糧食布帛多如山積,有需即取,我等從來不必勞心計較。」

馮元一幾乎要發瘋了,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居然是因為太過殷實豐足,導致今日之禍。

「伱早就知道太倉存糧不足,為何隱瞞不報?!」馮元一雙眼通紅。

楚中丞這幾日也被暗無天日和存糧稀缺逼得狂躁不安,顧不得彼此尊卑,厲聲反駁道:「我哪裡知曉你們那麼多天也無法破封而出?聖人為了顯擺場面,日日設宴、需索無度,我再有本事也變不出糧食!」

「放肆,你竟敢忤逆犯上?!」馮元一尖聲叫罵。

「我已經竭盡所能確保聖人和百官所需了!」楚中丞揚手遙指別處:「你自己去問問那些宮女,她們已經開始挨餓了。我不介意餓死她們,但你要想想,那些披甲持刀的禁軍兵士開始挨餓,他們會做什麼?!」

「你、你……」馮元一氣急敗壞,指著楚中丞責罵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過去便常常指使義子,將宮中庫藏絹帛盜出放貸!」

楚中丞不甘示弱:「你在城外西北建造碾坊,截水斷流讓下游百姓無水耕田,順勢命人兼并田土,這點破事當我不知道?還有你那寶壽寺,供奉一千錢敲鐘一下,藉機向滿城卿貴勒索,你也沒多乾淨!」

「你——找死!」

馮元一被這番話徹底壓斷心防,厲聲揚手,罡氣如絲狂亂掃出,楚中丞猝不及防,直接被鋒利如刃的罡氣斬成十幾截,鮮血噴得滿地都是,沿著坑壁流淌而下,將稻穀染紅。

……

放眼所見,琉璃宮殿之中,一片晶瑩華彩,卻不顯得耀目刺眼。

長青徐徐漫步,可見前方榻上,一名女子身披霓裳羽衣,紺發翠眉、朱唇雪肌,斜倚憑几,閉目枕臂而眠,衣擺曳地,好似一頭鸞鳳化作人形。

如今長青道法修為有長足進步,已經能夠做到元神出攝,於虛空法界見到種種不可思議景象,這也是高深道法必不可少的一關。

因此與過去短暫的恍惚入境不同,這回長青出神感應舞仙盞,切實來到這座琉璃宮殿,打定心思要仔細探明其中狀況。

當年長青第一次接觸舞仙盞,便覺得此物不凡。後來即便此物進獻宮中,他還是能夠偶然在夢中來到這座琉璃宮殿,那位羽衣女子甚至向自己開口求救。

長青總覺得自己和這位羽衣女子形成某種微妙勾連,如今修為精進,終於可以出神相見。

上前幾步,羽衣女子似有感應,緩緩起身抬眼,一雙星眸讓人不由自主陷入其中,難以自拔。

但長青只是與她對視一眼,識海中立刻便有玉磬之聲回蕩,驚醒元神,讓他抽開目光。

「很好。」羽衣女子言道:「看來你並未荒廢道業。」

「你……」長青有些驚異,躬身請教道:「請問前輩仙號?此處又是什麼地方?」

「你可喚我為妙羽。」羽衣女子抬手輕撫袖袍,撣去肉眼不可見的微塵:「這裡是洞光玄苑,是用來囚禁我的一方洞天。」

「囚禁?」長青不解,他猜測這位妙羽應該是上界仙真,不知是何等人物能夠將她囚禁於此。

妙羽抬頭仰望,奈何所見只有琉璃穹頂,無法看見外界天光,她語氣略帶落寞:「我本應下界輔佐人間真命天子,可是我不願奉此天命,因此被囚於玄苑,投入塵世。不曾想兜兜轉轉,最後還是只有這條路可走。」

長青聞言大為震驚,但臉上還是盡量若無其事,於是言道:「既然如此,那我是否要將舞仙盞帶往長安,進獻聖人……」

這話剛說出口,長青便覺得不妥。當初聞夫子從長安宮禁中盜出舞仙盞,現在自己送回去,豈不是自投羅網嗎?

「不用了。」妙羽筆直望向長青。

「哦……」長青應了一聲,他覺得對方目光太過直接,不由得稍作迴避,隨即又問道:「那不知我要如何才將上仙救出?」

「你可尋一處地氣升騰、上接雲天的高峰,設壇行法,以清正之氣叩開玄苑瓊扉。」妙羽說道。

「地氣升騰、上接雲天……」長青沉吟片刻:「放眼江南地界,最為妥當之處,或許便是天台山玉霄峰了,就是不知上清道的門人是否准許我在那裡設壇行法?」

妙羽一直盯著長青,那足以洞察一切的目光讓他有些不自在,於是問道:「莫非晚輩安排不妥?」

「你難道就沒想過,將我救出來之後,我會就此離去么?」妙羽神色淡然。

長青微微一怔:「晚輩的確不曾想過,但我既然明知上仙受困於此,又力所能及,自然會救。至於上仙未來去向何處,自然不是晚輩該管的。」

看著長青堅定且真切的眼神,妙羽沉默良久,最終言道:「也罷,既然避不開,姑且助你一回。」

長青有些糊塗,他總覺得這位妙羽仙子跟自己說的不是一回事。

「那還請上仙稍待一段時日,晚輩儘快動身前往天台山。」

說完這話,長青躬身一揖,元神迴轉廬舍,置身於靖室之中,晶瑩剔透的舞仙盞放在面前,一如既往。

調息收功,長青用符布蓋上舞仙盞,使其不受鬼神窺見,然後起身推門出屋。

靖室位於吳嶺庄後山福地,是長青成家之後另行修造,專為清修而設。

成婚之後,長青開始協助何老夫人操持家事,著實忙碌了好一段時日,近來才得空閑。

「七郎。」就見楚婉君在不遠處的竹席上正襟危坐,為長青出神護法。

「麻煩你了。」長青上前伸手,主動楚婉君扶起,二人雙手牽住不放。

「我興許要去一趟台州的天台山。」長青說道。

「四五百里路,不近呢。」楚婉君語氣有些調皮:「柳娘肚子還大著呢,你就到處亂跑?」

「以我如今修為,飛步登涉,幾百里路也不過是一日路程。」長青言道:「算上我要做的事情,想來旬日間便可返回,不會耽誤事。」

「那我陪你一起去,路上也好有個照應。」楚婉君說。

長青點頭:「那我去找老夫人說明情況,順便請阿芙姑娘照應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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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世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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