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5章 岳瀆為宗
第345章岳瀆為宗
「陛下是說,叛軍中的術者正在荊山上壘築高台?」
潼關岳瀆廟,這處同時祭祀秦嶺與黃河的神祠,由於院落寬敞、屋舍眾多,眼下暫時充作行宮,並且由於地處台塬之上,可以俯瞰下方關城與黃河,便於洞悉戰況。
目前負責主持鎮守潼關的,並非他人,恰恰是曾任安西四鎮大都護的齊景陽。
太極宮被黑幕結界籠罩前,齊景陽恰好任滿,將安西大都護的印綬交給繼任同僚后返回長安,依照大夏慣例,像這種出鎮一方的大將,回朝之後是有資格拜相的。
然而因為太極宮結界一事,導致朝堂上一片混亂,好在陸相主持大局,暫時安定形勢。
為了能夠應對叛軍,同時也是牽制回朝勤王的三鎮兵馬,陸相大刀闊斧調整人事,將關中三輔的部分兵馬交給齊景陽調度,以此爭取到他在長青登基一事上的鼎立支持,並在事後任右金吾衛大將軍,加封鄭國公。
與另外三位節度使對長青登基心存幾分疑慮不同,齊景陽本人反倒是對長青頗為讚賞。
因為兩人早在西域對付安屈提時便有往來,齊景陽了解長青在兵事謀略上也有不俗見解,清楚他不是那種久居深宮、長於婦人之手的皇子皇孫。
尤其是見長青無懼兵危戰凶,主動前來潼關坐鎮,更是欽佩其膽略,唯一就是擔心他會妨礙自己指揮調度。
好在長青親自解釋了一番,言明自己此來不會幹涉指揮,主要就是為了應對燕軍接下來的動作。
「這是荊山一帶的地形。」長青示意身旁沙盤,其上起伏如陵谷,還用幾枚小石子代替堡壘,鋪一條黃絹充當河流,做工精巧,而且一目了然,如同飛在天上俯瞰大地。
「高台位於此處。」長青指著一座山丘,還在上面插了一支小旗。
「請恕微臣愚鈍,不知陛下是如何知曉此事的?」齊景陽拱手問道。
「朕出神觀之,遙見此台。」長青見齊景陽微露愕然之色,微笑問道:「鄭國公不相信?」
「陛下體天合道,世間一草一木如掌上觀紋,是臣俗眼罕識。」齊景陽趕忙說。
長青擺擺手,雖有人君威嚴,卻沒有刻意戲弄對方:「鄭國公不必如此稱頌,朕的確是看到了。興許今日晚間便有斥候趕回稟報此事,屆時鄭國公可對比一二。」
「謹遵聖諭。」齊景陽並非全然不信,長青的道法他也是見識過的,只是此等能為遠超先前設想。
如今齊景陽離先天境界尚有一步之遙,卻發現眼前這位年輕天子的氣象,自己已經看不透徹。這樣的人能夠出神遠觀,並不稀奇。
「朕懷疑叛軍這番布置,乃是意圖重現昔年突勒進犯長安之舉。」長青望向沙盤一側的李含光,對方主動接話:
「突勒當年聚集一批薩滿大巫,召喚神鴉現世,引動漫天妖火,焚金銷鐵,凡夫難當,非身懷大法力、大神通者不可抵禦。陛下今番前來潼關,便是為破叛軍妖法。」
齊景陽在西域多年,見識過不少突勒殘部,憑藉薩滿巫師盤踞一方,劫掠周遭,但其中並無多少高人。極少數仗著變化之功,強行突襲到自己面前,他的應對手段也無非是擲出幾根百鍊神槍,直接將其釘死。
李含光見齊景陽似乎並未認識到情況危急,提醒說:「這些薩滿巫師並非要親自參戰,而是開壇做法,召喚妖魔現世。真到了那種時候,將軍麾下兵馬再多,也無從抵擋,甚至關城本身也可能會毀於一旦。」
齊景陽想起長青能夠施法祭出一尊金甲神將,不禁問道:「陛下莫非是打算親自與叛軍所召妖魔交戰?」
長青神色從容:「當年太祖皇帝面對突勒大軍犯境,照樣是一馬當先,如今朕高坐於此,有鄭國公嚴守潼關、抵禦叛軍,有何懼哉?」
「承蒙陛下看重,微臣定當死守關城,寸步不退!」齊景陽話雖如此,但他並非坐以待斃之人:「但微臣覺得,既然眼下叛軍尚未成功召來妖魔,不妨遣一支奇兵,翻越山嶺,從側后驟然攻襲,使其無法成事。」
長青稍作沉吟:「可是叛軍能在高處壘台做法,周圍必定是嚴陣以待,防備奇襲。即便是飛鳥臨空過境,也會被弓箭射落,鄭國公此計未必能夠奏效。」
齊景陽何嘗不明白此計難為,可他其實更擔心一件事,但又不好明言。
長青哪裡看不出對方顧慮,語氣也親近許多:「戰場之上,首重君臣相知,齊卿有什麼話但講無妨。」
齊景陽先是一拱手,然後露出嚴肅表情:「微臣知曉,陛下應是打算祭出護法神將與叛軍所召妖魔相鬥,然而此事一旦發生,變數莫測。」
「齊卿擔心朕無法取勝?」長青明白對方顧慮。
齊景陽直言道:「戰場之上,以大法力顯聖人前,固然是能極大振奮士氣,但也等同將所有將士的期望繫於陛下一身,只許勝、不許敗。好比陣前斗將,落敗一方必定軍心動搖,何況是大顯神通、萬眾矚目的較量?」
「孤注一擲,全無退路,的確兇險。」長青當然了解,戰場之上不是比武鬥法,若是落敗還能逃遁自保。
一旦自己在潼關祭出金甲神將,對於不了解內情的尋常兵士,想來會當成是神明相助。此舉的確能夠讓士氣大振,可萬一有失,恐怕會牽連大軍一併崩潰,屆時叛軍趁此勢頭高歌猛進,潼關估計就守不住了。
更別說長青本人親自出手,若是因為鬥法受傷,那誰也無法擔得起此事後果。
「當年突勒侵犯,直逼長安,乃是人心惶惶,加之敵強我弱、形勢危急,太祖皇帝不得不親身弄險。」齊景陽說:「如今我軍堅守潼關,尚且有幾分優勢,陛下無需置身危局。」
長青原本還想繼續爭辯一二,但轉念想到自己若是利用皇帝身份強行逼迫,反倒不利眼前局勢,也容易在君臣之間生出不諧。
如今齊景陽職責重要,自己不宜仗勢凌人,於是說:「那不知齊卿有何妙計?」
「首要還是嘗試奇襲叛軍行法高台。」齊景陽直言:「若能釜底抽薪,自然無需陛下犯險。哪怕不成,也能稍稍拖延叛軍攻勢。」
「好。」長青跟著陸衍,學會了如何應對臣下:「但為防叛軍妖魔來犯,潼關內外也要多做一番布置。朕派玄靜先生主持此事,齊卿要讓麾下術者配合。」
玄靜先生就是李含光的道號,他躬身稱是。
其實長青要李含光布置的,就是皇極天光陣,只不過明面上是由李含光操持,具體還是由聞夫子安排人手。
軍務議事完畢,齊景陽與李含光相繼行禮告退,長青來到後院涼亭,聞夫子正在翻看剛剛呈上的邸報,他身旁還有一男一女。
「參見陛下。」江楚流與燕娘見長青來到,恭敬行禮。
按照聞夫子的說法,這對男女算是他的弟子,也是拂世鋒的成員,他擔心長青當了皇帝,身邊沒有可靠人手,於是將這兩人安排過來,充當校書郎,協助整理文書。
「此間沒有外人,就不必行禮了。」長青雖然當了快半年的皇帝,但還是不習慣這些禮數。
「齊景陽不讓你出手?」聞夫子功體盡廢,可依舊能洞悉人心情勢。
長青坐下點頭:「他擔心我一旦有失,影響士氣軍心……其實也有道理。」
「你已邁入先天境界,氣通天地、神接宇宙,自有前知遠見,應該比齊景陽更清楚叛軍的安排。」聞夫子問道:「要真是等叛軍召喚哪路邪神出現陣前,照樣會動搖士氣軍心。」
「我何嘗不懂,只是眼下不宜強求。」長青解釋說:「在許多人看來,我不過是陸相扶植的傀儡,名位不足、無權無勢,誰都不敢將三軍將士的生死託付給我這個後輩。
「既然如此,倒不如讓他們去碰碰壁。齊景陽已經打算派兵奇襲荊山,如果能成自然最好。倘若不成,甚至戰局惡化,邪神妖魔現世,那他也只能回頭來找我。」
聞夫子抬手捻須,微笑道:「看來你也學會耍弄心機了。」
「可是這種心機卻要許多人以性命為代價。」
長青低聲嘆氣,其實有些事,他過去並非全然不懂,只是自詡清高,不喜歡搬弄心機。
如今他當上皇帝,看似位高權重,可是受到的約束反倒更多,莫說言行不能像過去那樣隨意,即便是有一身高深道法,文武群臣也不讓他有發揮的機會。
偏偏那些人勸阻長青的理由,並非懷有惡意,恰恰是為了讓他免受危險、讓大局安定,而自己也不好強行違逆。
哪怕是離開長安、來到潼關坐鎮,陸相也是要承擔著朝中許多人的責難與抨擊,而為了長青的安全,隨行護衛又是大費周章。
長青有時候不免感慨,明明以自己的修為法力,幾乎不需要他人保護。過去行走江湖時,他親身面對的兇險也不曾少過,如今卻堪比坐牢一般,幾乎沒有自由。
「我只是有些擔心。」長青手指輕敲桌案:「叛軍明知潼關險要難攻,已經接連幾個月在關下耗損兵力,沒有絲毫進展,也該有所轉變了。如果沒有切實可行的破關策略,叛軍不會在此長久浪費兵力。」
聞夫子卻說:「那伱是否想過,叛軍數月強攻這件事,本身也是破關策略之一。」
長青眉頭一動,想到先前在城樓處感應到的陣亡戰死之氣,不由得生出幾分怒意:「叛軍是刻意讓麾下將士送死,以此收聚戾氣亡魂?」
聞夫子遞出一份邸報:「先前你服丹閉關之時,叛軍在東都洛陽曾大舉殺人為祭,一口氣殺得三十多個裡坊空無人煙。」
長青看著邸報上的文字,微微攥拳,沉聲道:「叛軍上下已經淪為邪魔之流,斷不可留!」
「我聽說朝中有人提議,為了分化叛軍,只要幽州本鎮留守兵馬歸順朝廷,可以既往不咎?」聞夫子問道。
長青回答地擲地有聲:「我已經壓下去了,此風斷不可長!倘若因為戰事艱難,便生妥協僥倖之心,不僅會助長叛軍囂張氣焰,其他野心之輩見狀,更是會追隨效仿。屆時世道傾頹,想要挽救便更加艱難了!」
「你有此決心,很好。」聞夫子點頭讚許。
長青正要開口,忽然有所感應,抬眼望向對面屋檐:「不必隱藏,出來吧。」
「哎呀呀,眼力這麼好,以後我可不能把你當小娃娃了。」
阿芙的身影在屋檐上顯現,藏身院外的隱龍三老有所察覺,匆忙趕來,抬手指喝道:「大膽!為何不經通報便闖入行宮!」
「我既然敢去行刺康軋犖,說明防備再森嚴的地方也攔不住我。」阿芙毫不掩飾輕蔑之意:「你們布下的結界還需要多多改進啊,要不是長青眼尖,真讓我湊近捅了一刀,你們三個老傢伙估計就要給他殉葬了。」
隱龍三老面露憤恨,長青擺手:「朕已經准許阿芙姑娘隨意出入宮禁,無需通報,三老且退下吧。」
三老無奈告退,阿芙露出得意神色,坐下給自己倒了杯茶,隨手將一份名冊扔到桌上。
「康軋犖我是殺不死了,不過東都一帶的狀況算是摸了個大概。」阿芙笑眯眯地說:「國色苑那些小娘子知道你登基稱帝,都盼著見你一面呢。」
阿芙在外面單獨行動,自然不光是為了這些,她也趁機探查孔一方與幽州叛軍的勾結內情。雖有收穫,可惜孔一方好像十分乾脆地拋棄了自己經營培植的人手與產業。
「國色苑?」長青抬手虛書,一重結界罩住院落,隔絕聲息,顯然不希望被隱龍三老察知:「國色苑毗鄰洛陽,叛軍所過之處大肆劫掠殺戮,彼處恐難倖免。丹娘子她們是否平安?」
「放心,人家好歹是混跡塵世多年的花精,狡兔三窟總歸是懂的,她們也不止國色苑一處藏身之所。」阿芙支著下巴說:「但眼下最麻煩的,還得是康軋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