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紅衣夜叉
程三五將水囊舉高,晃了半天才有僅存的最後一滴水落入口中。
儘管對瀚海北徑的艱難早有預想,可是眼下狀況還是不免讓人略生沮喪之意。
在斬殺屍鷲之後,程三五帶著彭寧和駝隊又走了五天,一路上沒有任何補給,也不曾見到一處綠洲水源。期間兩次突如其來的沙塵暴,又丟失了半數駱駝。
相比起貨物損失,駝隊背負的清水與食物才是要緊。此時程三五兩人已經一整天不吃不喝,即便都有武藝在身,也經受不起長途跋涉的消耗。
偏偏彭寧因為腰腹傷勢,在幾天前忽染傷寒,雖然騎在駱駝背上,卻受不得長久顛簸,趕路速度大大減緩。
「我還撐得住,繼續往前走。」躲避正午烈日時,彭寧剛給傷口換完葯,堅持說道。
程三五望向一旁沾滿發黑血漬的傷布:「馬賊刀上有慢毒,如果不動武,或許還能拖一陣,可你為了對付屍鷲,反倒讓毒性蔓延開來。其實現在最好就是轉道向北,直接往屈支城,那裡有西域最好的醫師。」
「這種慢毒要不了命,咬咬牙就挺過去了。」彭寧閉上眼說:「而且屈支城不安全。」
「你怎麼知道屈支城不安全?」程三五問道。
彭寧沒有答話,程三五猜出他有秘密在身,也不再多問,於是盤算起路程:「等下如果加快一些,或許能在天黑之前趕到紅沙鎮,我們在那裡歇息一晚,順便補充清水和食物。」
「那是什麼地方?」彭寧問。
程三五說:「一個出產丹玉的小鎮,聚集了不少礦工。丹玉你知道吧?」
彭寧像是背誦文章一般:「丹玉者,坤地之血髓也,有載物承法之功、勾連諸象之能。」
「呃……我沒太聽懂。」程三五撓了撓頭:「據說丹玉這玩意兒能夠用來施展法術,有些道士還真的用來煉丹。總之到了紅沙鎮,能讓你好好歇一晚。」
「那裡有朝廷官兵么?」彭寧像是在說夢話。
「肯定是有的,所以不用擔心附近有馬賊出沒。」程三五還想說什麼,發現彭寧已經昏睡過去。
……
當程三五帶著駝隊趕到紅沙鎮時,這座荒漠中的小城即將關上城門、實行宵禁,程三五隻得拿出幾枚銀幣賄賂城門吏,費了一番口舌才能進城。
找到客棧之後,程三五將駝馬安頓好,然後讓店家上一份油汁飽滿的烤羊腿,配著剛從地窖取出的冰涼甜酒,大快朵頤起來。
「我剛才問過店家了,鎮子里雖然有醫師,但就會治些外傷,明日一早去買些金瘡葯就上路。」程三五一人啃了整條烤羊腿還嫌不足,多要了一大碗羊肉湯餅,吃得滿頭熱汗。
彭寧氣色不佳,勉強吃了些湯羹,說道:「我自己有傷葯,不用到別處買。」
程三五也不反駁,從彭寧的劍法和言行來看,顯然家世不俗,想來是不缺上好傷葯。
略作洗漱,彭寧正要躺下歇息,他見程三五要離開客房,不禁問道:「你去做什麼?」
「我去給馬喂點夜料,這幾天可把它餓瘦了。」程三五用布巾狠狠搓洗一番后出門離開。
彭寧心中略帶不安,他並非天性多疑,只是此番遠赴西域,他身懷重大職責,整支商隊剩下自己一人,除了程三五別無援手,他感覺自己好似汪洋大海的一葉孤舟,找不到任何出路。
從懷中取出一個黑玉匣,精緻小巧,一手可握,黑玉匣外面用金漆書寫了佛門六字大明咒,凝神注視,隱約會覺得梵文金字在黑玉匣表面緩慢遊走。
撇去無謂雜念,彭寧將黑玉匣仔細收入懷中,他本想著等程三五回來再入睡,可是傷病加上連續多日的顛簸勞累,讓他一旦躺下便昏昏欲睡。
恍惚間,彭寧聞到一絲柔和芬芳,不等他做出反應,思緒便沉入夢鄉。
……
程三五將一笸籮豆子混雜麥麩的飼料倒進食槽中,看著棗紅大馬迫不及待探頭去吃,笑道:「這回難為你了,要是在往常,就你我兩個走瀚海北徑,也不至於拖這麼久。」
棗紅大馬抬起頭來,嘴裡還在啃豆子,鼻腔噴出古怪的咻咻聲,程三五找來水桶和毛刷,給馬兒刷洗身子,同時還說:「那個彭寧估計是有什麼要緊職責,就跟老蘇差不多,都是給朝廷里的老爺幹活。」
棗紅大馬甩了甩尾巴,程三五刷洗馬背:「你以為我樂意給老爺們辦事?這不是欠了老蘇人情嘛?當年要不是他出面保下,真不知道還要逃多久,指不定要躲進山溝溝里去……抬腳,我給你刷刷蹄子。」
程三五剛扶起馬蹄,棗紅大馬忽然用力掙脫,原地躁動起來。
「怎麼?我伺候你還不樂意?」程三五剛要埋怨,就見馬兒朝著客棧高處甩頭,連連噴鼻。
程三五抬頭望去,頓時發現事況有異,一把扔下毛刷,抄起橫刀,暗罵一句,朝客棧飛奔而去。
剛回到客棧之中,程三五就聞到一股熏香氣味,寶昌社也干香料生意,他立刻就察覺到香氣中帶有安眠效力,常人稍聞片刻就會自然昏睡。
懶得理會伏案不起的店家,程三五直奔客房,抬腳踹開房門,木屑灰塵飛散,正好見到一名身姿窈窕的紅衣女子伏在彭寧身上,意圖不軌。
那紅衣女子好像沒料到程三五突然出現,帶著幾分驚異回頭望來,雙眸閃過一抹碧色,昏暗油燈照明下,隱約可見是一名容貌艷麗、紅唇豐潤的胡人女子。
程三五二話不說,沉足邁步,整座客棧竟也微微一顫,方寸斗室之中好似悶雷炸開,身形隨即如箭矢離弦,拔刀而出。
房間中寒光一閃,牆壁窗戶憑空生出刀痕,常人肉眼根本看不清刀鋒經過。
然而如此凌厲的一刀,竟無絲毫建功,程三五驚覺斬空,那名紅衣胡姬居然瞬間躲到地上。
「好快!」
程三五著實意外,心中只閃過一個念頭,那紅衣胡姬巧轉手花,好似變戲法般亮出一柄馬首短刀,直取程三五腿脛。
然而越是危急關頭,程三五應變越快,丹田催鼓,內勁沿著龍脊寸寸傳遞,身形直接拔地而起,躲過一連串致命又華麗的刀花,隨即翻身倒懸,一條腿勾住房梁,橫刀狂斬亂劈。
紅衣胡姬身手不凡,面對居高臨下的迅猛攻勢,僅憑一柄馬首短刀仍能從容應對,連連偏身躲閃格擋之餘,還露出一張動人笑靨,如絲媚眼朝程三五暗送秋波,宛如嬉戲刀光叢中。
程三五不為所動,一踏房梁,掄刀橫掃,紅衣胡姬翻身避開,姿態曼妙輕盈,倚著門邊,輕輕拍著胸脯道:
「好個精壯勇猛的漢子,一上來就這麼使勁,奴家的心都要被你撞出來了。」
「哪來的飛賊?不要命了?」程三五斜刀喝問。
「奴家倒是好奇,你為何會知曉奴家在此?」紅衣胡姬把玩著馬首短刀,一副頗有餘裕的模樣。
「老子有千里眼、順風耳,伱不服就憋著!」程三五久歷江湖,清楚不能跟這種人多聊,直接挺刀逼殺。
「唉,不解風情。」紅衣胡姬柔聲一嘆,踮足旋身,看似舞姿翩翩,但暗藏殺機,馬首短刀彷彿化作夜裡飛雪,幾乎瞬間擠滿眼前視野。
程三五見此情形,不退反進,身中氣血鼓盪,將手上橫刀亂舞一通,硬頂著茫茫飛雪,悍然攻入。
紅衣胡姬驚訝於程三五如此悍勇搏命,馬首短刀稍被遲滯,一隻大手直接扣住頎長鵝頸,隨後橫刀朝著胸口筆直刺來。
不過這紅衣胡姬仍是更快一籌,攀上程三五手臂,抬腳踢飛橫刀,緊接著趁勢將雙腿抬起,直接夾住程三五脖子,擰腰一轉,試圖藉助自身分量將對方摔倒。
面對突如其來的反擊,程三五無暇理會紅衣胡姬那股誘人香氣,身形只是微微一偏,然後抓住她的雙腿,借力旋身,直接將她甩了出去。
被拋飛出房門的紅衣胡姬也是一陣錯愕,這個男人的力氣簡直大得驚人,足以扭斷脖頸脊樑的招數,他居然只是微微一偏,完全是靠著強悍筋骨硬撐下來。
程三五戰得起興,緊追而出,連橫刀都沒有取回,赤手空拳朝紅衣胡姬砸去。
惡風撲面,紅衣胡姬險險避過,仗著鬼魅迅捷的身法繞到一側,抬腳輕點,好像一條蛇攀附而上,雙腿纏住程三五腰腹,馬首短刀朝著他後頸刺去。
感應殺機臨身,程三五本能抬手抓住胡姬手腕,試圖將她舉起。
奈何紅衣胡姬早有準備,雙腿死死環扣程三五肋下,換做是尋常武人,恐怕已被夾得氣息不繼。
「像你這種又凶又狠的好哥哥最對我的胃口了。」紅衣胡姬雙手被制,依舊分出餘力靠近程三五耳邊,帶著又輕又柔的聲音,朝著他耳中吹氣。
程三五渾身一激靈,怒吼一聲,奮力躍起,翻身朝地,藉助自身分量,朝著地面撞去。
孰料紅衣胡姬憑空化作一團青煙消散,反而是程三五自己狠狠跌了一跤。
「哎喲喲,好哥哥摔疼了吧?」青煙飄忽不定,客棧中回蕩著那紅衣胡姬的笑聲。
「化霧而行,你是飛天夜叉?」程三五翻身而起,十足戒備地問道。
青煙聚形化作紅衣胡姬飄然而下,表情略帶嫌棄:「這都是什麼名字?在我的故鄉,我們被叫做血族。」
「傳說夜叉吸血為生,這麼看來果然不假!」程三五活動一下肩膀,暗暗提勁。
「怎麼?好哥哥要試試么?保證讓你直登極樂。」紅衣胡姬伸出舌頭舔了舔紅唇貝齒,一雙碧綠眼眸泛動誘人光芒。
程三五冷哼一聲:「怕是直接去西天極樂世界吧?恕不奉陪!」
「真是油鹽不進。」紅衣胡姬翻了個白眼,隨後好像察覺到什麼,望向別處。
程三五正想著是否要動武逼退對方,就見紅衣胡姬收起短刀,眉眼帶笑道:「不跟你玩了,奴家倒是想看看,你們這兩人還能活幾天?」
說完這話,紅衣胡姬翩然轉身離開客棧,迅速融入黑夜之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程三五原本還想追,但是渾身傷痛,不敢深追,只得折返屋中,看到彭寧仍然躺在床上昏睡不醒。
「睡得真踏實……醒醒,喂!醒醒!」程三五沒好氣地將彭寧晃醒。
彭寧迷迷糊糊醒來,一睜眼就見到髮髻散亂、身上帶傷的程三五,客房之中也是一片狼藉,自己頭頂上方的牆壁還帶有一條深深刀痕。
「發生何事了?」彭寧立刻清醒大半,本能抬手入懷,確認東西尚在。
「剛才我去喂馬,結果有一頭飛天夜叉闖進來,我跟她打了一場。」程三五擦去臉上汗水。
「專吸人血的飛天夜叉?」彭寧只覺不可思議。
「對,還是修成人形的母夜叉。」程三五扶腰扭頭,齜牙咧嘴道:「媽的,這婆娘力氣太大,差點把我脖子擰斷。哪個倒霉傢伙要是爬上她的床,估計還沒被吸血,先被她夾斷腰。」
彭寧抬手扶額,喃喃道:「剛才這麼大動靜,我竟然絲毫沒覺察?」
程三五解釋說:「那母夜叉先用了迷香,整個客棧的人都昏睡不醒。她剛好要吸你的血,被我攔住了。」
彭寧還是覺得有些離奇,沉思片刻后問道:「既然用了迷香,你為何能夠保持清醒?」
「興許是那迷香效力不足,沒法迷暈清醒之人吧。」程三五隨便搪塞過去。
「一個大漠中的邊陲小鎮,居然還這麼厲害的妖魔,這真是……」彭寧一時間無法用言語描述。
程三五也是感慨:「對啊,我在西域這些年也曾見識過妖魔,可都不如這幾天那麼頻繁,還儘是些多年難得一見的厲害角色,差點沒把小命丟了……你到底帶著什麼東西,這時候也該說了吧?」
「你在說什麼?」彭寧故作疑惑。
「別裝了,你這點本事也騙不了誰。」程三五坐在對面床榻,擺手道:「你堅持不去屈支城,我就猜到幾分了。眼下各路妖魔好像聞著血腥味一般前赴後繼,我拿腳後跟也該想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