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宴會
「...每年到了這時節,總是蘇州絲織最忙的一段時間,年節就要朝貢,再加上路途遙遠花費的半個月,所以秋後收上來的那些蠶絲,就得在個把月的時間裡全部織完。」
有些輕微顛簸的馬車上,李明珠一邊轉著手腕處的小飾品,一邊像往常一樣解釋著李家的生意,坐在對面的顧懷收回看向車簾外的目光,點點頭:
「一個多月的時間,確實太緊了些。」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一年四季,也就冬季才有這麼多綉娘可以安心紡織,不管是李家還是其餘三家,靠自家那點夥計都是吃不下朝貢這麼大生意的。」
李明珠抿抿嘴唇:「等到開春,百姓就要忙耕作養蠶,入夏治水的徭役就下來了,秋季事情就更多,也就只能等到冬天,把倉庫里一年到頭收上來的蠶絲織成布匹...」
這些時日絕大多數的行程,都是在這般閑聊中度過的,就算去拜訪別家也多是無聊的事情,雖然偶爾也有例外的小插曲,但李明珠的神色卻是這些時日以來最嚴肅的一次:
「相公可還記得今日要去哪裡?」
顧懷想了想:「是蘇州織造商賈一起宴請京中來的戶部郎中?」
李明珠笑了笑:「若只是京官差遣地方,倒不用這麼大的陣仗,更不用做著朝貢生意的四家一同宴請,之所以這般莊重,只是因為戶部的郎中每年都會來商定朝貢布匹的價錢。」
原來是這樣...顧懷明白過來,難怪李明珠從昨日起就一直在提及今天這場出行,此刻撥弄飾品的動作也暴露了心中的某種緊張。
做慣了生意的人,其實很難會這般失態,再大的風浪也只會下意識地權衡利弊,但想到前些日子聽到的那些隻言片語,以顧懷前世商海沉浮積累下來的經驗,很容易就想出了李明珠緊張的理由。
蘇州四家一同吃下朝廷朝貢的生意,各自都有自己的供貨渠道和加工手法,朝廷派個官員下來談價,四家都會很有默契地以當年自家的年景決定市場份額,大體上算是個相安無事一起掙錢的局面。
但李明珠今年是有動作的,這個在後世可能還在讀大學的女孩子,很有魄力地把手伸向了在鬧造反的兩浙,囤積了大量蠶絲,準備在和朝廷議價的時候重新劃分一下市場。
想來不過也就是壓價之類的手段,看起來拙劣卻有些大巧不工的味道,憑著提前幾年的準備和充足的庫存吃掉其餘幾家的一部分。
就算結局是兩敗俱傷,但李家吃掉的市場份額就不會再吐出來了,而其餘幾家就沒了競爭的資本,要麼熬過今年之後再拼一拼手段,要麼就放棄朝貢這塊蛋糕轉向下沉市場。
簡單但是直接,這種做生意的風格倒是讓顧懷想到了以前的自己。
他笑了笑:「看來不像前些天那樣隨便敷衍一下就行了。」
李明珠也跟著笑起來,被這番話衝散了些緊張,她將小飾品套到手臂上:「相公還是隨意敷衍一下就行,終究還是個宴請,不會談太深的,大部分細節還是要等到之後去拜會時再商談...呵呵,而且妾身還是很有把握的呢,相公和之前一樣稍微等等就好。」
後半句話透著股俏皮和自信的小女兒姿態,想來也是,籌備了好幾年,官面上肯定也是早有準備,雖然不清楚是用交情還是銀子打通的,但多半是沒什麼問題。
閑談間馬車緩緩停下,宴請的地點在蘇州城最大的酒樓,眼下還不到用飯時分,酒樓前就很熱鬧了,穿著奢侈的商賈進進出出,見到李明珠下了馬車,立刻便有人迎了上來。
一番寒暄,顧懷才知道眼前的人出自蘇州王家,算是做朝貢生意的四家裡和李家關係親近的一家,其餘錢鄭兩家的人則是遠遠的看著這邊,神情有些陰晴不定。
如果光論輩分,王家的家人應該是李明珠父親那一輩的人,算起來李明珠還得叫一聲世伯,但既然是生意場,很多客套自然也就免了,聊起宴請的事情,才知道那位戶部侍郎到得比眾人還早。
王家家主生得有些胖,一笑起來眼睛便眯成了縫,先是誇了一番李明珠這兩年操持下的李家蒸蒸日上,然後便話風一轉:
「今年來的這位郎中,可不是熟面孔,才第一天到,準備的宅子都還沒去,就直接來了醉香樓,看起來倒不是什麼好相與的角色...」
給李明珠提了個醒,兩家的人便一同往酒樓里走,介紹到顧懷的時候,那王家主也就認真打量一番,然後說幾句誇獎的場面話,不過等他回頭去和李明珠聊生意時,身後的某個年輕子弟有些鼻孔朝天,直截了當地問了出來:
「這些日子蘇州城裡好些相熟的士子都在說,世兄拒了所有文人雅會,一副唯恐在人前露面的樣子,當初那讓世兄名動蘇州的詞...難道真是買來的?」
以往跟著李明珠一起出去拜訪,硬要糾結顧懷文才的人倒也有,只是都沒有這般難聽的話說出來,他大概也是信了這說法的,再加上王李兩家算是世交,他與李明珠又年紀相仿,之前家裡長輩也討論過婚事,如今被橫空出世的顧懷捷足先登...
這番話已經進了偏廳的李明珠等人是沒有聽到的,但幾個王家的小輩都停住腳步站在一邊等著看笑話,顧懷倒也沒有生氣,隨口敷衍了幾句,對方卻又開始喋喋不休起來。
有些煩人...顧懷倒是不知道這幾日蘇州城已經起了他買詩詞只為搏出名的傳言,但知道了也不會做什麼,文人交際一直沒去,在旁人看來大概就是心虛--都是些無聊的事。
於是連敷衍也懶得敷衍了,加快了些腳步,等到越過珠簾,便看到了正廳里已經開始的宴席。
既然是最大的酒樓,雅間自然是極豪奢的,四周點了火盆,偌大的正廳里眾人分席而坐,坐在上首穿著官袍的人年紀不算大,看起來有些嚴肅,幾位家主坐在附近,正小心翼翼地陪他說話。
作為客人,到得比主家還早,這種場早,卻還穿著官袍...顧懷尋了個偏僻席位坐下,對那邊的議論不太起興趣。
能看出來這位郎中是那種剛剛握住權力,就恨不得向全世界展現的那種人,新官上任,難免是想做些事情的,也不知道李明珠那邊...
一旁有歌舞,酒菜也是上佳,如果不去考慮正廳里的眾生百態,倒也不覺得這宴席無聊,顧懷斷斷續續地想了些事情,一杯酒才喝下去一半,那邊便傳來了幾聲嚴厲的訓斥:
「低上三成?不要以為本官不懂織造行情,戶部往年存賬,本官也是看過的!」
這聲音吸引了顧懷的注意,只是抬頭看去,顧懷的眉頭就微微皺了起來。
幾家家主和那位戶部郎中一開始的談話氛圍,是很和諧的,但現在分明是發生了什麼事情,李明珠孤零零地站著,錢鄭兩家的家主袖手陰陽怪氣:
「就是,李夫人,胃口太大...是要崩牙的。」
「若是一般生意,李夫人這般豪爽,也就罷了,可這是與遼國通商,若是急功近利出了問題...」
李明珠抿了抿紅唇:「吳郎中,這價錢是家中掌柜打了幾日幾夜的算盤算出來的,李家完全承受得起...而且這對朝廷也是一件好事。」
大概是想起之前收到的一些打點,吳哲的臉色好了些,出京之前,他是知道今年朝貢份額怕是有些變化的,但怎麼也沒想到這看起來柔柔弱弱的李家家主,胃口竟這般大!要以比往年低了三成的價格,吞下以前幾乎三家的份額,他若是點了頭,雖然確實能從中獲利不少,但若是出了問題...
「朝貢之事,干係甚大,萬萬不可如此冒險,本官能做主,今年李家分走一半份額,不可再多了!」
收了錢卻不辦事,好大的官威...
孤零零站著的李明珠像是被抽走了許多力氣。
顧懷想了想,站起了身子。
無論如何,就算是名義上的夫妻,這種時候也是該站在一起的,就像那天詩會的閣樓里,李明珠走到他的身旁一樣。
感覺到顧懷高挑的身子靠近,李明珠視線投在顧懷的側臉上,心頭那抹無力的憤怒還是輕了些。
本來以為他會像之前一樣沉默坐在一邊,冷眼旁觀這一切,卻沒想到他會走到自己身後,用這種行動來表明無聲的支持。
心底湧上股暖意,李明珠突然意識到,原來相公...也不是什麼都不上心的人。
這種宴會,同個行業有頭有臉的人都會出現,邀請顧懷一起來一趟,相互介紹一下,就算他一句話不說,起碼也能讓每個人都知道,如今自己是有相公的了。
生意上的事,之前是準備周全了的,可生意場上總能遇到意外,往年負責此事的戶部官員告了老,如今下來的是這麼個愣頭青--雖然不是年輕人那種顧頭不顧尾的做事風格,但收了錢不認賬顯然更噁心一些。
但也沒辦法說什麼,能拿一半的份額,比起往年來說已經是進了一大步,雖然幾年的準備難免會有些落了空,但以後也不是沒有機會...
所有人都在等她的回答,也有些視線落到了顧懷身上,一向覺得這些事情無聊從未發表過意見的顧懷眉頭皺了皺,準備說點什麼,李明珠看見了他的動作,大概是擔心自己這個只會讀書的相公說些得罪人或者不合時宜的話出來,便點頭應下了此事。
對面的人臉上都露出笑容來,顧懷低頭看著李明珠輕扯自己衣角的手,有些無奈。
是不需要幫忙的意思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