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酒
灰翱裝作聽不懂徐之珩的話:「我乾的事都是不能放在明面兒說的,我的身份自然也要隱藏住,說起來倒是有許多年沒和你這樣面對面說話了,上一次看見你凱旋歸來,穿著銀甲走來的樣子,和小時候真是不一樣了。」
說些話,灰翱給徐之珩倒了杯熱茶,徐之珩端過茶卻沒有喝,眼神落在了灰翱右手那沉甸甸的袖子上。
他當然知道袖子里藏了什麼。
「小時候還要感謝你經常同我切磋,若是沒有你,我還不會進步這樣快。」
灰翱擺了擺手,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那是你自己爭氣又努力,如今手握軍功,皇上封了你這麼高的官職,也算是光宗耀祖了,你父親知道了一定很高興吧?」
「他高不高興從來不是我在意的。」徐之珩語氣平淡道:「而且我如今身居高位,那是我一刀一槍拼出來的,刀尖兒上舔血的事可不是人人都做得來。」
灰翱的表情僵了僵,沒有再說話。
徐之珩繼續說:「作為琿影宗的二把手,在先帝手底下你沒什麼用武之地,因為先帝為人坦蕩,不需要你們遮遮掩掩的去暗殺誰調查什麼,怎麼如今我瞧你忙的很?」
「徐將軍請慎言!」灰翱嚴肅道:「這話傳出去,可是要掉腦袋的!」
「難道你還怕掉腦袋?你不是已經讓很多人都掉過腦袋了嗎?」徐之珩不以為然的問。
灰翱的身子往前探了些許:「徐將軍,有些事不問,更不說,日子會好過許多,否則不好受的只會是自己。」
「你可真能揣著明白裝糊塗。」徐之珩不再拐彎抹角,直說道:「你幫著皇上殺那些無辜的女子,難道你不覺得這是錯的?」
灰翱微微一震,隨即說道:「我聽不懂你的意思,不知道徐將軍在說什麼。」
「你是不知道,還是不敢說?」徐之珩站起身來,語氣有些憤怒:「你在先帝手底下那麼多年,見識過先帝的為人,就算你五歲以前就入了琿影宗,你也該知道是非對錯,明白人是分善惡好壞的!那些姑娘們只不過是碰巧出現在了外面,就被你們奪去性命,這些事你夜裡想起,難道不會覺得愧對她們嗎!」
「你給我住口!」灰翱也站起身來,袖中的刀重新落入手中,但他並沒有拔下刀鞘,也並不擔心徐之珩會看見,製造道:「琿影宗里的所有人,都知道這麼做是錯誤的,可我們沒法子!我們的使命就是如此,皇上說的話對於你們來說是聖旨,對我們也是一樣的,難道這任務派到你頭上,你敢直接抗旨嗎!」
「我敢!堂堂帝王,應該做百姓的保護傘,而非草菅人命,為了一己私慾不把老百姓當人看!」
「可我不成!」灰翱的情緒有些激動:「徐將軍啊徐將軍,倘若不是我一力阻止,昨天你把榮箏救走的事早就傳到皇上耳朵里了,其他人不認識你但我認識,我知道你是個心懷天下的好人,但身份的差距擺在這兒,我們沒有辦法。」
「你能刻意為我遮掩身份,這就可以證明你是個好人,你並非像傳聞中的那樣,是個只會殺人的人形武器,難道你還要繼續錯下去,殺更多無辜的人嗎?若是先帝知道了,你說他老人家會不會傷心!」
灰翱有些迴避般的側過了頭去:「我管不得其他,這些事不是我能選擇的,況且那些人也不是我殺的。」
他是管著琿影宗不假,但琿影宗直屬御前,唯一能指揮他們的人就是建琮帝,灰翱也沒有法子。
「灰翱大哥,你可以做一個正確的選擇,只要你想。」徐之珩的語氣有些激動,還有對灰翱走上正路的急迫:「你想一想,先帝是如何使喚你們,他讓你們做過最壞的事是什麼?當今皇上讓你們做的事,簡直是天理難容,目的也僅僅是剷除異己而已,這樣的人你擁護他,值得嗎?」
琿影宗的人,從小就被教育,要忠於皇上,永遠效忠皇上,不論任何緣由不分任何原因,只能為皇上出力。
在他們眼裡,什麼對錯,不過是兩個意思相反的字罷了,他們真正在意的,只有那個忠字。
但今天,徐之珩提起了先帝,告訴灰翱什麼是對,告訴灰翱建琮帝這麼做是錯的,灰翱心口狂跳,彷彿有什麼東西正在發芽。
「我何嘗不知這種事是不道德的?可我沒有法子,我真的沒有辦法。」灰翱嘆了口氣:「我唯一能做的,只有自己手上不沾血,但當他下令讓我帶隊去捉榮箏時,我也只能換上鐮刀怪的衣裳去了。」
「我知道你的無奈,當日那鑼聲一聽便知是怎麼回事,你卻還願意放我們走,可見你心裡是很厭倦排斥這種事的。」
灰翱搖著頭,落寞的說:「我改變不了,這些年無數人耳提面命的告訴我,要忠於皇上,要謹記自己的身份,小時候師傅帶著我練功,每日在鵝卵石上跪幾個時辰,說是疼痛能幫助我們更好的記住忠君的意義,我不懂,我現在依然不懂。」
「忠君的前提,是這個君要行得正,坐得直,灰翱大哥你自己想一想,自打你跟了這位皇上,你都做過什麼事?」
暗殺、刺殺,以前是朝臣、富商,現在是無辜少女,灰翱知道這些事不對,很不對勁,可他已經在這個模式里過了幾十年了,種在心裡的習慣哪裡是能輕易改變的。
「忠君的前提,就是不反駁,不思考,我若是思考皇上的指令是對是錯,我便不是忠君了。」灰翱輕聲說。
徐之珩忍無可忍,上前揪住了灰翱的衣領,他感覺灰翱捏住了手裡的刀,但就如他想的那樣,灰翱手勁一松,那刀子砸在了地上。
捏住刀是下意識的動作,而鬆了力氣是這些年灰翱早就厭倦了,他無法改變這些,但他可以停住自己的生命。
「灰翱大哥,你本可以救下她們的,如果你不管此事,接下來只會繼續死人,一直死二十八個妙齡少女,你忍心嗎?沒準兒在你不知道的地方,你的兄弟姐妹都生了孩子,算算年紀也正好是這個歲數,你半輩子沒見過親人,萬一殺錯了人,將來你和手足在九泉之下見面,他們怪你可怎麼辦?」
「可我不能背叛皇上,我做不到!」灰翱沉沉的嘆了口氣:「你走吧,就當我沒見過你,今天的事,你我都別提起。」
徐之珩慢慢的鬆開了手,灰翱以為他知難而退,已經準備走了。
誰能想到,徐之珩手握成拳,直接打向了他的臉。
灰翱往後躲開,一手揪住了徐之珩的手腕,徐之珩也不甘示弱,胳膊一轉掙脫開灰翱,灰翱企圖將地上的刀撿起,卻被徐之珩一腳踢遠,外面有人聽到了動靜,急忙過來問:「副總管,怎麼了?」
「無事!」灰翱嗓音低沉的說:「我弄掉了東西,你不用進來。」
外頭的人走遠,兩人都恢復了清醒,徐之珩冷冷的看著灰翱,從自己袖中掏出了一個小瓷瓶,擺在了桌面上。
「這是什麼?」灰翱皺眉問。
「這是能救那些女孩的東西。」
灰翱想也沒想便回答:「你是想讓我刺殺皇上?休想!」
「當今皇上並無子嗣,他死了皇位空懸,對百姓和江山並無好處,我不會犯傻到那種程度。」徐之珩說:「這瓷瓶里的東西,是能夠讓人麻痹手腳的,你不能對不起皇上,但我想你也不願意看那些無辜的人繼續喪命,不想讓琿影宗繼續干這種上不得檯面的臟事。」
灰翱的眉頭皺的緊緊的:「你是想讓我害我的兄弟們?他們跟我同生共死多年,我不會這樣做的。」
「可你必須做出選擇,就算你不替那些枉死的人做出什麼,我也一定會做,皇上名聲受損,照樣要把琿影宗推出來擋刀子,到時候琿影宗所有人一個也活不成!」
無人知道,灰翱此刻已經咬碎了牙,他低吼道:「你別逼我!」
「我沒有逼你,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選擇。」徐之珩往門的方向走了幾步,停下回頭看著那瓷瓶:「他們橫豎手上都沾了無辜人的血,也該賠罪了。」
冷風似刀,夜色如墨。
冬季的晚上有些難熬,琿影宗的所有人都守在宮外,打算再殺幾個姑娘,湊一湊二十八。
只是他們沒想到,一向不參與此事的灰翱也出來了。
灰翱在他們這群人中是一個特別的性子,不爭強好勝,也不會下手多狠辣,據他自己說,凡事留一線,也是給自己留一條活路。
這些話讓這幫人嗤之以鼻,紛紛笑話灰翱是一個膽小鬼,他們私底下還議論著,若不是灰翱進來的年頭長一些,憑他的本事和能耐,絕對當不上琿影宗的副總管。
今日看見他也出了宮,眾人面面相覷,琿影宗的總管正在火堆旁烤著芋頭,用鐵簽子紮起一塊看看熟沒熟,接著吹了一下,挑起眼皮看向灰翱:「呦,這倒是稀客。」
看著面前的男子,灰翱眼裡的神色晦暗不明。
此人比他年輕十多歲,原先也是他教出來的,該稱他一聲師傅。
但此人下手太毒,殺人只求心裡頭痛快,與其說他忠君,不如說他只享受殺戮帶給他的快感。
若是先帝在,這樣的人他是萬萬不會用的,可建琮帝卻偏偏喜歡這樣的人,稱帝后提拔他為琿影宗的總管,灰翱這個琿影宗里的老人兒,被迫成為了副總管。
成為總管后,此人耀武揚威,多次當著許多人的面不給灰翱面子。不過灰翱也是個好脾氣,沒理會這些,知道他故意找茬,所以乾脆不理會他。
看灰翱半晌沒說話,總管把手裡的鉗子連帶著芋頭,直接丟到了灰翱的身上:「怎麼著,聾了?」
其他幾人面面相覷,倒是無人敢笑話灰翱,在他們眼裡灰翱顯然比如今的首領更可靠一些,但也有個別的人,溜須巴結總管,在一旁跟著起鬨道:「副總管,聽不見總管跟你說話嗎?」
灰翱心裡忍著怒火,把手裡的燒酒擱在了桌面上:「我燙了壺酒,想著晚上喝了能暖暖身子。」
「有酒不早拿出來?」總管的狗腿子一把拿過這酒,拔了酒塞聞了聞,看向總管感嘆道:「果然是好酒!」
灰翱笑了笑:「是之前皇上賞的。」
總管沒看灰翱,倒是瞧著那個拿酒的,一巴掌打在他的後腦勺上,罵道:「你個沒出息的,一壺馬尿就給你高興成這樣?」
那小子有些委屈,嘟囔道:「皇上賞的酒…」
「誰賞的酒也不能現在喝,不然耽誤了差事,皇上絕不會輕饒了你。」
灰翱說道:「大傢伙兒都是酒量好武功高強的,總共也沒多少酒,一人半碗就分完了,能醉到哪去?再說憑你的能耐,就算是醉了又有哪個姑娘能從你手裡逃出去?」
這話哄的總管很受用,但他依舊不上當。
沒別的,他只是覺得喝了酒頭腦發暈,殺起人來便不會那樣順暢了。
「要喝你們喝吧。」總管在一邊兒的碟子里抓了幾粒花生米扔進嘴裡,起身往外走:「子昂,跟我出去尋尋獵物去。」
那個叫子昂的不敢耽擱,馬上隨總管出去了。
總管不在,剩下的人舒坦了許多,很快就把這些酒都喝了個乾淨。
灰翱自然是一口也沒喝,大傢伙兒喝完酒以後並沒有什麼不適,甚至連醉都不曾,一個個的拿起鐮刀便披著夜色出了門。
看著他們的背影,灰翱遠遠的跟在後面,不遠處的院牆上,圥戎埋伏在那,和灰翱四目相對。
灰翱的心裡有些不好受,但他終歸沒有做什麼。
想要設陷阱,那自然是要有誘餌的,徐之珩不想讓曲時笙來,擔心傷了曲時笙,到這種事務必要有知根知底的人來完成,了解內情才能配合得當。
所以曲時笙帶著恬兒走在無人的街上,裝作很驚慌的樣子,腳底下速度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