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張旭向來興緻來了就題字、喝夠了酒就離席,與他相熟的人都知曉他天生這樣的性情,自然不會覺得有什麼。
宴飲仍要繼續,只是接下來的歌舞僅作點綴,眾人可以開宴了。
鍾紹京瞧了眼仍乖乖坐在自己身邊的三娘,不由問道:「你自己能吃飯了嗎?」
三娘聞言很是震驚:「我已經五歲啦,當然能自己吃。」
她還不知從哪掏出個涎兜,自個兒給自己繫上,這是她娘給她準備的,平時吃飯時戴上以防髒了衣裳。她自己本來就很愛乾淨,滴了油水在衣裳上會渾身不舒服。
鍾紹京見她把自己照顧得妥妥帖帖,便也沒攆她回去,只讓上菜的侍女把她那份也送過來。
重陽肯定少不了吃蟹,愛吃愛玩愛享受的大唐人也不例外,唐詩之中多有歌詠螃蟹吃法的句子,不管是湖蟹還是海蟹都已是人們的盤中餐,且吃法都大差不差,清蒸煮熟后蘸著橙膏吃。
比如「充盤煮熟堆琳琅,橙膏醬渫調堪嘗」「蟹因霜重金膏溢,橘為風多玉腦鮮」等詩,皆是把螃蟹和橙橘這種秋季成熟的酸甜果子綁定食用。
有橙膏相佐,便是一口氣多吃幾隻螃蟹也不會覺得膩,反而越吃越覺鮮美。
賀知章本就是吳越人士,家中近海,打小吃著蝦蟹長大的,這等佳節自然要想辦法弄些肥美的秋蟹來解解饞。只是他年事已高,蟹螯早便咬不動了,便叫人換了別的做法。
蟹上桌時看起來還是一整隻的。
三娘本來信誓旦旦表示能自己吃飯,看到張牙舞爪的螃蟹上桌后頓時愣住了。她們郭家是漢中人士,世代住在華山一帶,從來沒有吃蟹的習慣,看著這爪子多多的怪東西很有點糾結。
這該怎麼吃才好喲!
三娘開始往旁邊暗中觀察。
好在這時候有侍者在旁邊介紹說今年的秋蟹用的是特別的吃法,表面上看是一整隻蟹,實則裡頭的蟹肉蟹膏都已經拆卸出來做成了蟹畢羅,以便大夥可以輕輕鬆鬆享用美味。
三娘聽完後學著鍾紹京他們把蟹腹打開,卻見裡頭確實只擺著個香噴噴的蟹畢羅。
這東西做法倒不算複雜,不過是把蟹身上能吃的部分小心地拆卸下來,裹上細細的麥麩下鍋炸得香噴噴。
賀知章笑著說道:「我也是從張中書那兒知曉這種吃法的,今兒也算是嘗嘗鮮。」
原來這蟹畢羅乃是嶺表的吃法,而在御前頗有臉面的張九齡恰好是嶺南人。
賀知章與張九齡都曾蒙已故宰相張說提攜,平時倒也有幾分交情,至少張九齡家的酒他喝過不少。
蟹畢羅這種吃法便是他在張九齡家聽聞的。
比起熱情好客的賀知章家,張九齡那邊的門要更難進一點兒。
聽賀知章隨口提及張九齡,座中不少人心思都活絡起來,都準備好好嘗嘗這道蟹畢羅,爭取酒酣飯足后能擬出一兩首佳作來。
萬一有機會從賀知章這裡傳到宰執或者皇帝耳中呢?
三娘不懂那麼多彎彎繞繞,她夾起蟹腹里噴香的蟹畢羅嘗了一口,只覺外表酥酥脆脆,裡面卻又嫩又鮮,是她從未嘗過的好滋味。
她咬下第一口后就不由自主地睜大了眼睛,細細地把它咽了下去,轉頭跟鍾紹京誇了起來:「這個好吃!」
鍾紹京聞言轉頭看去,只見她眼睛圓溜溜的,臉蛋兒也圓溜溜的,橫看豎看都像只吃到葷腥的貓兒。
不就是換種法子吃蟹嗎?瞧她吃得,彷彿嘗到了什麼人間難得一見的美味似的。偏她表現得這般沒見識,竟也不惹人厭煩,倒覺得她格外天真可愛。
座中這麼多人又有幾個是單純是為吃吃喝喝而來?
鍾紹京故意逗她:「重陽都要飲菊花酒,你要不要嘗嘗看?」
三娘很有點心動,不過想到祖母千叮萬囑過祖父不能讓她喝酒,她還是搖著頭拒絕道:「小孩子不能喝酒。」提到菊花酒,她的求知慾又上來了,「您認得寫『春眠不覺曉』的人嗎?」
鍾紹京道:「認得倒是認得,只是不大熟。」
孟浩然當初來長安赴考謀官的時候,他也剛結束漫長的外放生涯回京養老,家裡家外都忙碌到不得了,哪裡有空關心一個籍籍無名的後輩。
後來還是聽賀知章他們聊起來才知曉有這麼個人。
主要還是因為孟浩然意外得了個面聖機會,結果他給當今聖上獻詩時夾帶了一句「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惹得當今聖上很是不滿:是你自己沒來求入仕,又不是我嫌棄你,你這傢伙怎麼憑空污人清白?!
於是孟浩然這次求仕直接被當今聖上拒了。
皇帝親自否決的人,別人就算想推薦也無計可施,孟浩然最終只能黯然離開長安。
這麼一樁被皇帝親自面試的反面案例大家私底下都傳了個遍,力求讓家中子弟能夠引以為戒:你謙虛就謙虛,別帶皇帝玩,咱聖人他不吃這套!
鍾紹京奇道:「你問這個做什麼?」
三娘說道:「我記得一句『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這裡的菊花到底是指去賞菊還是去喝菊花酒呢?」
鍾紹京挑眉,越發覺得稀奇:「你怎麼記得這麼多東西?」
三娘道:「前些天我們商量著要去登高,我便記了重陽的習俗,還背了許多重陽有關的詩。剛才聽您說重陽都要喝菊花酒的,我就想著這個『還來就菊花』是不是也有喝酒的意思。」
就這麼短短一頓飯的功夫,鍾紹京已經把三娘的性情摸清了大半:很明顯,這小孩腦袋裡最不缺的就是問題。
簡直是從頭問到尾。
鍾紹京笑問旁邊的賀知章:「這個問題得你來答才行,我著實不太擅長。」
兩人本就坐得近,三娘又夾在他們中間,賀知章自然把一老一小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
賀知章恰好也讀過這首《過故人庄》。
見三娘一雙亮澄澄的眼睛滿含期待地望過來,賀知章笑著給她解答起來:「既是相約重陽再敘,他與這位故人到時候必然會邊賞花邊『把酒話桑麻』。這種通讀全詩便能知曉的事,何須再問他到底來『就菊』還是『就酒』?須知詩中最妙的正是這個意蘊無窮、率真自然的『就』字。」
三娘面上一紅,赧然說道:「我是不是話太多了?」
「敢說敢問是好事。」賀知章笑道,「我家兒孫要是能有你這追根究底的勁頭,我不知得多高興。」
三娘得了鼓勵,快快活活地把適合自己吃的新鮮菜肴都嘗了個遍,遇到沒見過的吃食便積極請教鍾紹京兩人。
等她吃飽喝足,才突然想起自家被撇下的祖父來。
三娘轉頭對鍾紹京說:「我得回去哄祖父啦,不然他要不理我了!」
鍾紹京端起杯菊酒慢悠悠地飲了一口,頷首說道:「我又沒綁著你手腳,你愛去哪去哪。」
三娘起身走出兩步,又想起自己和賀知章的遛彎約定。
考慮到鍾紹京年紀和賀知章一般大,看起來同樣亟需養生,三娘熱情邀請道:「您家住在哪兒?明兒您要不要跟我們一起早起散步?我跟您講,我們約好在安邑坊東門碰頭的,您要是住得不遠也可以一起來。」
哪怕只有一頓飯的交情,她也要關心新朋友!
鍾紹京能見天過來找賀知章喝酒,住處能隔多遠?
事實上他就住在常樂坊旁邊的靖恭坊,一出坊門便能抵達他們的約定地點。
鍾紹京沒有一大早到坊間遛彎的習慣,不過聽說賀知章都跟三娘約定好了,他頓時來了興緻,樂道:「行啊,明兒一早不見不散。」
三娘認為自己憑本事壯大了遛彎隊伍成員,樂滋滋地跑回去跟她祖父說起這一好消息。
郭家祖父:?????
不是,你邀請誰去遛彎不好,你邀請鍾紹京?!
更可怕的是,鍾紹京居然還答應了。
郭家祖父一時也弄不明白鍾紹京到底是怎麼個想法。
一直到回去的時候,郭家祖父都還挺納悶,不知曉三娘到底是怎麼入了鍾紹京的眼。
要知道鍾紹京當初靠的是從龍之功封的爵,做起事來又肆無忌憚,很多走正經路子出身的文臣便都看他不太順眼。
鍾紹京本人也是個脾氣橫的,你敢在背後對我指指點點,我就能當面給你沒臉。我怎麼貶謫都有個越國公爵位在手,你們有啥?
反正吧,鍾紹京在朝中的人緣沒比顧況這個初出茅廬、逮誰罵誰的愣頭青好多少。
這麼多年來郭家祖父也沒見鍾紹京給過誰好臉色。
三娘哪裡知道她祖父的擔憂,她祖父一追問她和鍾紹京都聊了啥,她立刻一五一十地講給她祖父聽。
她記性特別好,自己講過的、聽過的話一句都不會漏掉。唯一的問題就是她今天實在是講太多啦,以至於一直複述到她們家門口都沒複述完。
郭家祖父:「…………」
難道鍾紹京他們居然都喜歡話多的小孩兒?
當然了,聽他家孫女說話確實挺有意思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