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第 25 章 【鬼迷心竅】
張旭兩人早便知道娘記性好,如今聽她一進門就把人認出來了,方覺她這記人的本領確實不錯。
張旭還好,那天可是出了點風頭的。吳道子在他們面前卻是實實在在的晚輩,一度還曾向他們求教書法,因而在重陽宴上只是尋常陪客。
人待她俱是頗為和煦,張旭還問她要不要嘗嘗賀知章新得的好茶。
時人多愛肉食與麵食,飽餐后不免要飲些茶葉解膩助消化,以至於茶葉貿易十分發達,茶葉通過四通八達的水路、陸路絡繹不絕送往各地。
賀知章拿到的就是今年新摘的秋茶,經歷了漫長夏季的生長,秋茶有著區別於春茶的醇厚,喝起來也別有妙處。
娘攏共也沒出生幾個春秋,且幼時還不能多飲茶,哪裡懂得什麼春茶秋茶之分。
她謝過張旭的相邀,一下子又想起自己的來意,忙把自己借來的那捲《初學記》給賀知章看,嘴裡還說道:「我借到您說的書了,不用再辛苦您帶我跑一趟!」
賀知章宴上便看到娘與皇室那群孫輩站在一起,見她揣著本書回來也不覺稀奇,只叫人先幫娘把書放到一邊,邀郭家祖孫倆喝些新茶再走。
娘見自己手騰出來了,也不急著走了,好奇地看人煎茶。
取澄亮清澈的秋水烹茶,本就是極風雅的一件事。
賀知章身邊的人都是熟手,煎茶功夫早便練出來了,見娘用那烏眼珠望了過來,還給她多介紹了幾句,說這水取自溫泉宮這邊有名的石上泉,喝起來再甘甜不過。
娘聽得分外期待。
新一輪的茶烹好后,出茶也極有講究。張旭讓吳道子給眼前這位小友露一手,好叫她知道五好友對坐是何等雅事。
娘立刻把目光轉向吳道子。
僕從將茶碗分別擺在主客五人面前,吳道子便取過竹筴在茶爐中環激片刻,趁著湯心沸涌如濤為每個人面前的茶碗酌上茶湯。
茶碗用的是上好的越瓷,質地如冰似玉、清麗淡雅,非常對文人墨客的胃口。那茶湯入碗后色澤后茶色青綠,亮澄澄的,分外好看。
等吳道子信手勾塗,便見潔白的茶沫似雪浪泛開,宛如有浮雲映於水面,細看的話甚至還有一艘小舟穿雲而過,瞧著意趣非凡。
娘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技藝,只覺他們家從前喝茶可真是牛嚼牡丹,簡直與風雅二字毫不沾邊。
這麼好看的茶,她都有點捨不得喝了!
吳道子給每個人都酌完茶,也不過是數息間的功夫。
娘都感覺自己眼睛要忙壞了,又想看看前一碗茶上的茶畫長什麼樣,又想看看后一碗茶是怎麼畫出來的。等她好不容易把五碗茶都看完了,一轉頭就對上賀知章好笑的眼神。
賀知章道:「怎麼?這個你也想學?」
娘唉聲嘆氣地看了眼自己的小短手:「想是想,就是我還太小了,阿娘平時不許我碰要用明火的東西。」
她雖然好奇心重,卻是個很聽阿娘話的孩子,答應了的事她都記得牢牢的。
烹茶可是要在風爐上現煮的,她眼下還學不了。
賀知章樂道:「那你可以先把畫給學好,要知道吳博士當初可是年紀輕輕便成了宮廷畫師,如今還受邀去教寧王學畫來著。」
娘聽完吳道子的履歷,也覺特別了不起。
同樣是憑著技藝得了供奉出身,他沒有像前頭那個侏儒那樣阿諛媚上且得意自滿,反而抓緊機會向張旭、賀知章他們這些前輩討教,穩打穩紮地提升自己的畫技,如今已是京中極受推崇的「第一畫師」。
可見只要有機會,一定要多多學習啊!
學到的東西全是自己的!
娘覺得自己還要加倍努力才行,她捧著自己沒捨得喝下第一口的茶向吳道子追問道:「等我把畫學好了,能跟你學這個嗎?」
吳道子能和賀知章、張旭他們玩到一塊,一來是他也好喝酒,二來是他性格也十分豪爽。他哈哈笑道:「雕蟲小技而已,等你長大些再來尋我便是。」
張旭奇道:「你怎地不直接跟道玄學畫?」
娘說道:「我早前就說了想跟老師學畫的,做事要有始有終,不能想一出是一出。」
至於自己看到什麼就想學什麼這一點,娘覺得不算是「見異思遷」。
只要她每一樣都能堅持到底,不就全都有始有終了嗎?
張旭哈哈一笑,對旁邊的郭家祖父說道:「你這孫女心性極佳,日後必然有大造化。」
郭家祖父聽后不喜反憂,心道你們可別誇了,再誇下去她尾巴就該翹上天了。
現在已經連聖人都見上了,再有更大的造化得是什麼?他真擔心以後他這個當祖父和郭子儀這個當爹的都護不住她。
娘聽了張旭的誇讚確實很得意,陪著賀知章他們喝了一輪茶便帶著借來的那捲《初學記》回去讀書了。
外頭的天色還挺亮堂,娘坐在廊下就著餘暉拿著書卷細細讀了起來,碰上特別有意思的內容還忍不住站起身邊踱步邊念,整個人幾乎都沉浸在書里。
直至夕陽西下,她才很是不舍地抱著書回屋,找她祖父祖母分享自己在書中讀來的內容。
娘年紀到底還小,一路上的奔波確實有點為難她了,說著說著就趴在祖母膝上睡著極其香沉。
郭家祖父夫妻倆年紀都大了,喊來娘身邊的繞樑把她抱回去睡覺。
繞樑是幫娘抱琴的丫鬟,她力氣比較大,抱琴都能輕輕鬆鬆,抱一下娘自然不在話下。
說起來繞樑本來不叫繞樑,叫六丫,顧名思義,她有六姐妹。
繞樑她娘生她時難產沒了,新婦進門后第一件事就是尋個由頭把前頭六個丫頭片子嫁的嫁、賣的賣。她爹急著討好新婦,也沒攔著,她的五個姐姐有個給年紀比他爹還大的員外當妾,一個去當丫鬟,她則成了牙人手裡的「滯銷貨」。
主要是繞樑額頭有片淡紅色胎記,在牙人嘴裡屬於「品相不好」,許多達官貴人壓根不會讓這種長相有缺陷的人在身邊伺候。
最後她差不多是當搭頭被買進郭家的。
還是管事見她踏實肯干,家中要給娘擇選力氣大的抱琴丫鬟時把她給報了上去,她才有了跟在娘身邊做事的資格。
娘和旁人不同,娘看了她額上的胎記后目不轉睛地看了半天。
就在繞樑以為會聽到「醜八怪」之類的話時,卻見娘眼裡迸發出明亮的光彩,拉著她讓她蹲下來給她看仔細些。
那天娘伸出圓乎乎、熱乎乎的指頭,小心翼翼地描畫著她那個胎記的邊緣,還用軟乎乎的小奶音對她說道:「我跟你講,它好像一朵花哦。」
它好像一朵花哦。
這是繞樑第一次聽到有人這麼說她的胎記,連她親爹都說她是怪物,是害人精,一定是因為她是個禍胎,才害得他得再出一份彩禮錢討新婦。
繞樑這個名字是娘幫忙起的。
娘告訴她,聽說古時有個歌喉特別動聽的女人,她給人唱歌后據說「餘音繞梁,日不絕」。娘覺得這人很厲害!
當然,如果她更喜歡叫六丫,不改名也沒關係。
從那天起繞樑就不再是六丫了,她是繞樑,而且只會是繞樑。
繞樑向來話不多,也不愛笑,她聽命上前把娘抱起來往回走,動作細緻又小心。
走出門外一段路,繞樑還能聽到裡頭傳來郭家祖父夫妻倆的對話——
「倒是個穩重可靠的。」郭家祖母這樣感慨。
「確實不錯,晗娘的眼光向來好得很,她自己挑的人肯定不會差。」郭家祖父這樣應道。
繞樑眼底漾起了淺淺的笑意,更加小心地把娘送回了房中,細心地替娘掖好被子。
娘睡相極好,夜裡不踢被子也不哭鬧,經常一覺睡到天大亮,跟著她做事非常省心,連守夜都不會太辛苦。
許是因為晚上睡得早,翌日天還沒亮娘就醒了。她洗漱完畢后便去招呼她祖父出門遛彎,來了新地方不得早早出去熟悉一下路怎麼走嗎?
郭家祖父拿她沒辦法,只得囫圇著吃了朝食,帶她去挨個找人出來一起鍛煉身體(到處溜達)。
先就近找住在隔壁的李泌,李泌聽說賀知章會去后便答應了。
接著又去找昨天剛認識的李儼等人,李儼從未聽說還有這種早間活動,不過有些年紀小的弟弟妹妹確實沒來過溫泉宮,趁著早上沒甚要緊事帶他們出去走走也挺好。
李儼也代弟弟妹妹們答應下來。
於是等他們一行人抵達賀知章那邊時,娘身邊已經多了浩浩蕩蕩一大群奶娃娃。
賀知章:?????
你不是昨天才認得他們嗎?
你的號召力為什麼這麼強?
娘把賀知章叫上了,又呼啦啦地領著一群人直奔遛彎老夥伴鍾紹京那兒。
鍾紹京得知她把皇孫們都喊出來了,不是很想去。誰樂意幫皇帝帶孫子?他自己家的後輩他都懶得搭理。
娘便語重心長地給他講道理,說鍛煉身體這種事絕對不能天打魚兩天晒網,必須得持之以恆才行。哪怕只是每天繞坊走一圈,長久堅持下來必然都會身體棒棒吃嘛嘛香!
像她自從開始遛彎,每天都能多吃兩個白餅!
所以這次集體遛彎活動咱一個都不能少,所有人都得去!
鍾紹京被她說得腦殼痛,只能耷拉著一張臉跟她走了出去。
一出門,他就對上了十來雙好奇寶寶似的眼睛。
甚至還能聽到他們的交頭接耳:「他出來了!」「真的出來了!」「阿晗怎麼這般厲害!」
鍾紹京:「…………」
此時此刻,鍾紹京只覺後悔,很後悔。
他當初做什麼鬼迷心竅答應參與這見鬼的早起遛彎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