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5章 北魏風潮
庄無忌回頭瞪了女兒一眼,才對楊禹說道:「崔恬這一關使君容易過,然則到了平城,使君要過滿朝鮮卑大臣那一關,恐怕就沒那麼容易了。」
楊禹無所謂地說道:「以我看來,晉魏此番終免不了一戰,自從滑台易主之後,我從未指望憑三寸之舌便能無往不利,我今所求者,只是在晉魏交戰之時先保住性命,如此足矣,再者,有庄先生今日出手,平城那邊,至少崔浩會幫著進言幾句了吧。」
「今日之事,皆為使君之謀,與庄某一山野村夫何干?」在庄無忌看來,即便沒有自己提醒崔恬去信求助,事到臨頭,崔浩也必然會儘力為崔恬開脫。「使君銜命而來,難道就不想克盡所能,謀其全功,以求晉身?」
楊禹倒有些好奇,庄無忌為何如此試探自己,難道他也看出自己不想在劉裕那邊混了?這種眼光,真是讓人嘆服啊。
他答非所問地說道:「且走著瞧吧,想必平城那邊,很快就有大戲開鑼了。」
可不,魏國平城朝堂之上,確實是大戲開鑼了,甚至是一場連楊禹和庄無忌都未曾想到的大戲。
崔恬的奏章一到,滿朝嘩然,請誅晉使的大臣不計其數,魏主拓跋嗣卻未置可否。
緊接著山陽公達奚斤請辭八部人官,魏主不許,但下旨將達奚洛免官為民,發配戍邊。
朝議劉裕遣使假道伐秦一事,滿朝鮮卑大臣皆謂劉裕居心叵測,且魏國與秦國乃姻親之國,不可不救,宜發兵阻截劉裕西進之路。
唯獨崔浩一人力排眾議,向魏主進言:劉裕圖秦久矣。今姚興死,姚泓繼位,然其生性懦劣,國內叛亂四起。劉裕乘機討伐,志在必得。若阻遏劉裕西去伐秦,劉裕一怒之下,必上岸北侵,如此我國豈不是代秦受敵?如今北邊柔然寇邊,今年春夏兩季國內又多地大旱,糧食缺乏,若是再與劉裕為敵,發兵南下則難免柔然北面入侵,救援北方則南面各州又必然陷入危機,如此絕非良策。」
拓跋嗣問道:「那按崔祭酒的意思呢?」
崔浩連忙說道:「陛下,咱們不如任由劉裕西進,然後再屯兵於東面。若劉裕得勝,必定感激我借道之恩德;若劉裕不勝,我屯兵威脅其東面不失救秦之名。況且,南北異俗,水土不服,即便我國放棄恆山以南之地,劉裕也必不能以吳、越之兵來爭守,又怎能成為我國的禍患呢,凡為國制定方略,皆應以國家利益為先,豈能為一個女人而損害國家呢?
崔浩雖然據理力爭,然滿朝鮮卑大臣卻不以為然,多數還是認為劉裕伐秦是假,侵魏是真。理由是如果劉裕真的進軍關中,必定擔心魏軍斷其後路,腹背受敵;但劉裕北上侵魏,則無後顧之憂,秦國因內亂自顧不暇,必然不能出兵牽制劉裕。因此,劉裕雖然聲稱是要西去伐秦,實際卻可能是北上攻魏。
魏主拓跋嗣這次沒有聽崔浩的,下旨以司徒拔拔嵩總督山東諸軍事,又遣振威將軍娥清、冀州刺史阿薄幹率步騎十萬屯駐黃河北岸。
達奚斤再次請辭八部人官一職,准奏,出達奚斤為安東將軍,山陽公爵位不變。
朝議撤八部人官,改設天部、地部、東部、西部、南部、北部六部大人,下設三屬官,負責處理國家日常政務,擬以崔宏為天部大人,崔宏稱病,辭不受。
魏主拓跋嗣以上黨太守崔恬有虧職守,貶為陽平令。
魏主拓跋嗣命太醫至崔宏府上問診,十餘日,崔宏康復,魏主再次下旨以崔宏為天部大人,乃受。
北魏朝堂之上人事更迭,有司撤置,一時間可謂是波濤洶湧,雖然不能說全是因楊禹而起,但毫無疑問楊禹事件成了魏國這場政治變格的導火索。
然而事情到了這一步,卻又似乎沒有楊禹什麼事,滿朝鮮卑大臣請誅楊禹,魏主卻始終不表態,並沒有下旨殺他。
這些天在上黨,閑著也是閑著,劉青鸞幾乎每天都出去,觀察山川地形,了解軍事民生,風俗人情,平城傳來的消息,她也聽說不少。
特別是聽到魏主以司徒拔拔嵩總督山東諸軍事、率步騎十萬南下的消息后,劉青鸞急匆匆趕回驛館去找楊禹。
時近黃昏,楊禹正在房中沐浴,聽到門外傳來腳步聲,他還以為是小九呢,不想門被推開,竟是劉青鸞急匆匆地闖進來。
「你幹什麼?」
經楊禹一聲喝問,劉青鸞才注意到楊禹正坐在木桶里,「啊!」她驚叫一聲,腳下連忙來了個急剎,結果地上的青石板因為濕了水很滑,她不但沒剎住,反而一個踉蹌向前撲去……
「靠!」楊禹本能地掩住身上的重要部位。
劉青鸞狼狽地扶住木桶,總算把身體穩住了,但眼前的情景卻瞬間讓她目瞪口呆,腦子嗡的一聲暈眩欲倒。
「大小姐你既然這麼盡責,那我就不客氣。」
「不……不客氣?什麼不客氣?」
腦子處於當機狀態的劉青鸞傻傻地問了一句,待看清楊禹遞到面前的毛巾,她才反應過來,這傢伙竟然讓我搓背?
「去死吧你!」劉青鸞怒火騰起,大罵一聲衝出門去,呯!被用力關上的房門差點沒震散架。
呼!好在外頭沒人,劉青鸞左顧右盼,終於長長鬆了一口氣,可臉上那份火辣辣的感覺,讓她整張俏臉紅得像天邊的晚霞。
這時小九提著桶過來,劉青鸞瞬間又像見了鬼一樣,一溜煙跑了個沒影。
因為心中有事,晚上劉青鸞還是不得不去找楊禹,月光清寂,涼風陣陣,剛走到楊禹門前,劉青鸞的俏臉又不爭氣地紅了起來。
咳!咳!
她努力調整著自己的情緒,還先乾咳了兩聲,正準備上去敲門,結果吱呀一聲門先開了,楊禹一襲白色常服,含笑站在門內。
「登徒子!」一見他那笑容,劉青鸞又忍不住脫口罵了一句。
「這哪跟哪呀?好像是我偷看你洗澡似的,吃虧的人是我好不好,我還沒要你負責呢,你倒罵起我來了。」
「你……」
「小娘子有事?」眼看劉青鸞又要暴走,楊禹連忙正色地問道。
「哼!」劉青鸞努力以怒意掩飾著羞意,揚長直入,在房中主位上大咧咧地坐下,「拓跋嗣以司徒拔拔嵩總督山東諸軍事,遣步騎十萬南下,這事……」
「這事我知道了。」
見楊禹應得雲淡風輕的,彷彿這事跟他無關似的,劉青鸞又不禁來氣。
「小娘子,你現在的狀態,連做個侍女都不合格,我看你還是先回去睡一覺吧,有什麼話明天再說。」
劉青鸞一愣,這才發覺自己真是方寸大亂了,哼,還不是你這登徒子害的。劉青鸞把眸光從楊禹身上移開,再次調整好自己的情緒,才開口道:「拓跋嗣發兵南下,這事你怎麼看?」
劉青鸞表面雖然平靜了下來,但小胸脯起伏得還是有些快,楊禹在左位坐了下來,盯著她道:「最危險的時候到了,我警告你,接下來你最好老實點,別再整天往外跑,最好讓鮮卑上下忘了我們的存在。」
「讓鮮卑人忘了我們?想得美!我看你還是先想想對策吧。」
「眼下這情形,我能有什麼對策,你以為我是蘇秦呢還是張儀?就算我是,也總得先見到拓跋嗣才有機會施展嘴炮功夫吧?」
「少拿這話搪塞我,當初是誰說可以通過崔浩遊說魏主的?眼下崔浩雖然見不著,但要見崔恬總歸是可以的吧?你難道不能通過崔恬給崔浩傳話?我看呀,你分明是忘了自己出使的目的是什麼了。」
劉裕不想與北魏開戰,所以才派他們來借道,眼看北魏大軍南下,劉青鸞難免有些著急。
楊禹沉默了一會兒,才說道:「據我所知,崔浩已經勸說過魏主了。」
「勸過了?你怎麼知道?」
「這你就不用管了。」
楊禹見劉青鸞沉默了下來,才接著說道:「拓跋嗣不簡單,這次他在北魏朝堂上的一番操作,時機的拿捏,火候的掌控,可謂是恰到好處,山陽公達奚斤是鮮卑元老,拓跋嗣借達奚洛之事,出達奚斤為安東將軍,藉此先敲打了一下鮮卑權貴,再順勢調整八部人官職司,以崔宏為天部大人,進一步削弱了鮮卑權貴對朝堂的控制,但同時他又罰了崔恬,駁回了崔浩的進言,同意鮮卑權貴出兵的請求。」
劉青鸞吁了一口氣道:「沒錯,這兵一出,一切以戰事為重,北魏朝堂上的波瀾就能迅速平靜下來,拓跋嗣還真是好手腕,這麼看來,想再勸他止戈借道怕是沒希望了。」
「呵呵,也不必過於悲觀,在我看來,拓跋嗣此時出兵,除了想迅速轉移壓力之外,還是投機的成分居多,既然是投機,一旦碰到硬茬兒,就不會死磕到底。」
又過兩日,新的押伴使帶人來到上黨驛館,讓楊禹一行繼續北上。
一路徐行,到太原時休整一日,這天傍晚楊禹讓人買了些酒,準備去找庄無忌聊聊,到了庄無忌臨時落腳的地方,卻撞見庄無忌的女兒庄曉蝶在窗下臨摹王羲之的行書,一手字竟是天質自然,形神俱備,頗得王羲之真味,而寫的正是楊禹曾隨口吟過的那首《賈生》。
她低著頭臨摹,只能看到光潔的額頭和小巧的瓊鼻,那執筆的手指如美玉般晶瑩剔透,娉婷的身影在窗格下猶如一幅動人的仕女圖。
楊禹不好多看,悄然離開,剛走兩步卻發現庄無忌正站在前方廊下看著他,弄得楊禹有些不好意思。
小院雖然簡陋,但勝於清靜,雪后初晴,院中落下幾隻雀鳥覓食,嘰嘰喳喳地鳴叫著。
在庄曉蝶的張羅下,兩個小菜,一壺溫酒很快就上桌。
楊禹望著院中的雪景,臉上流露出難捨的情緒,他呵了口寒氣說道:「在下明日便要繼續北上平城了。」
庄無忌豁達地笑道:「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小蝶,你也斟上酒,敬楊使君一杯,感謝楊使君的救命之恩以及這一路上對我父女的照拂。」
「嗯」庄曉蝶應了一聲,給自己斟了酒,敬楊禹道:「大恩不言謝,請楊使君滿飲此杯。」
「小娘子不必客氣。」
楊禹和她喝了一杯,庄曉蝶不知是喝了酒,還是害羞,面頰微紅,如海棠著雨般動人。
楊禹不便多看,轉頭對庄無忌說道:「魏主先出達奚斤為安東將軍,以此敲打了一下各部首領,然後裁撤八部人官,改設六部大人,竟以崔宏為天部大人,這是想進一步推進漢化吧,動靜不小啊,庄先生要是想出仕,現在應該是不錯的機會,何不隨我一同前往平城?」
聽到楊禹邀他們一起去平城,庄曉蝶斟酒的動作不由得頓了一下,庄無忌恍若未覺,他停箸說道:「平城庄某就不去了,拓跋嗣有心推進漢化不假,為了加強皇權,這也是必要之舉,然其生性偏弱,註定走不遠。何況鮮卑立國未久,環顧四周,晉、燕、夏、柔然虎視眈眈,再者平城偏於塞外,鮮卑各部仍未脫游牧習性,要推行漢化實非良時,如今崔宏接受天部大人一職,加上其子崔浩鋒芒過盛,此實乃取禍之道。」
近百年間,進入中原的游牧政權其君主都會儘可能地推進漢化,這是因為游牧民族大多是部落聯盟體,內部各首領權力過大,稍有不滿就會反叛,對最高統治者極為不利。
就拿北魏來說,原本拓跋部中包含了高車、匈奴等很多小部族,到了東漢末年,拓跋部首領拓跋鄰才把這些小部族整合成七個部族,分別是紇骨氏,普氏,拔拔氏,達奚氏,伊婁氏,丘敦氏,侯亥氏,以他七個兄弟來攝領部眾,避免了原來鬆散部落聯盟的弱點,這七部與拓跋部,合稱拓跋八部。
除此之外,後來又增加兩部,乙旃氏和車煜氏,由拓跋鄰的兩個叔父之胤、和疏攝領,形成了現在的拓跋十姓。
北魏太祖拓跋珪稱帝,以部族首領為原型,設置八部大夫,分置於皇城四面八方,擬八座,稱之為八國,跟隨皇帝左右,議決軍政大事,這實際上還是相當於部落聯盟的格局。
拓跋珪自然也擔心各部首領權力過大,加上疆域擴大到了山西河北這些地區,出於統治的需要,於是按漢族政權構架設置尚書三十六曹,以崔宏總領尚書省。
但尚書三十六曹的設立,難免觸及到各部首領的權力,因此設了撤,撤了設,反反覆復折騰,至今尚書三十六曹仍沒有多少實權,由此便不難看出,鮮卑原來的部族首領在北魏仍佔據著主導地位。
拓跋嗣這次改制,以崔宏為天部大人,這算是一次比較大膽的嘗試。
聽了庄無忌的分析,楊禹有些疑惑,想了想才問道:「以崔宏、崔浩父子的才智,難道不清楚這是取禍之道嗎?」
「權勢者,一朝擁有,往往便再難放下。再者,崔氏一族早已深陷其中,難以自拔,除了緊依魏主,還有別的選擇嗎?」
楊禹微微一笑,試探道:「要不庄先生隨我歸晉吧,以先生之才,何愁沒有聞達之時。」
庄無忌白眼一翻道:「庄某服不慣五石散,更不喜談玄。」
這理由聽得楊禹眉毛直跳,不過說真的,東晉朝野的風氣真不咋滴,貴族士大夫以清談為能事,崇尚虛無,作官不關心職守,反被稱作高雅脫俗,作人不廉潔自律,反被稱為曠達,忽視儀容,輕慢禮教,服食五石散成風,服食之後狂放不羈,甚至祼身赤體而不以為恥。
楊禹想了想嘆道:「南朝士人以玄談為能事不假,但也不能全怪他們,不談玄他們還能談什麼呢?」
「談信義嗎?高平陵之變,司馬懿當著曹魏一干元老指洛水起誓不殺曹爽,結果回頭便誅曹爽滿門;」
「談忠誠嗎?司馬昭當街弒君,影響之壞空前絕後。」
「談仁恕嗎?嵇康、范曄等一大批名士被殺,三千太學生求情亦枉然;」
「談禮教嗎?賈南風肆無忌憚搜羅男子入宮為面首,還有何禮教可言?」
「談孝悌嗎?八王之亂,同室操戈,手足相殘,以至天下大亂;自漢武獨尊儒術,世人遵循的仁、義、禮、智、信、勇、誠、恕、忠、孝、悌,經司馬家一通折騰下來,還剩下幾樣呢?」
「諸如阮籍等人,牛車載酒,一路行來一路醉,走到路盡頭痛哭一場掉頭繼續走,足見三觀被毀后內心何等痛苦,你想啊,身居上位者如此行徑,再談什麼仁恕禮信忠義,情何以堪?如今到底是不同了,畢竟是劉太尉主政了嘛。」
庄無忌淡淡一笑,對此並不多言。
楊禹先給庄無忌倒了一杯酒,帶著幾分討好的味道說道:「先生東也不成,西也不就,但這飯總是要吃的吧,要不這樣,我拜先生為師,先生隨行授業,我官雖不大,讓先生每日吃肉喝酒還是能做到的,如何?」
庄無忌頭也不抬地應道:「使君還是先保住性命再說吧,使君到了平城,恐怕還會被晾些時日,別說覲見魏主,生死都由不得使君了。」
一說到這,楊禹不禁有些無力地嘆道:「嗯,想必拓跋嗣是會讓子彈再飛一會兒。」
「子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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