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1章 順坡下驢
崔浩聽了車非路頭的反駁,不禁暗暗搖頭,這無異於把臉湊過去讓楊禹打啊。
果然,只聽楊禹說道:「車非常侍此言差矣,貴國官員公孫表前來討還城池,我方便已言明,只是暫借滑台稍作休整,等太尉大軍前來匯合,便繼續西征,滑台屆時自會歸還貴國,何來佔為己有一說?」
「我征虜將軍入城平亂期間,既要處理軍務,又要安撫百姓,救濟孤苦,懲治不法,以至於積勞成疾,卧床不起。」
「這就好比你捨生忘死幫鄰居撲滅了大火,受傷了,累壞了,想靠牆喘口氣,喝口水,鄰居回來之後,不但沒有絲毫感激之意,還直接就把人往外趕,車非常侍,你說,這樣的鄰居還是人嗎?」
這番話一說完,車非路頭氣得毛髮直豎,可就是找不出話來反駁,憋得那叫一聲難受。旁邊的侍中張黎索性將頭別到一邊去,頗有高掛免戰牌之意。
一直顯得極為淡定的崔浩,此時才徐徐開口道:「晉使所言大謬,國與國之間,豈能等同於左鄰右舍?若按貴使所言,來日建康城失火,我大魏兵馬未經允許,是否便可前往建康救火?」
楊禹一本正經地答道:「當然,若我國也主動放棄建康在先,魏軍別說去救火,即便把建康佔為己有,我們也無話可說。」
尉建棄城而逃在先,這是魏國的軟肋,楊禹死死抓住這一點不放,一下一下的摳著對方的傷口,任你千般路數,我只此一招就夠了。
在座的元城侯拓跋屈大怒道:「正所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尉建失職,並不等於我朝放棄了滑台,你如此胡攪蠻纏,當我大魏不敢殺你嗎?」
「這位大人所言差矣!」楊禹毫無怯意,寧壽之昨日在宮門一鬧,拓跋嗣的底牌都被摸清了,楊禹還有什麼好怕的
他徐徐答道,「尉建是代表貴國皇帝去治理滑台的官員,他放棄了滑台就等於貴國放棄了滑台,貴國要怪,只能怪自己任人不當,豈能反怪我晉國耶?」
「更何況,我晉國也並無就此佔有滑台不還之意,我朝太尉派遣我等出使魏國,就是來商議歸還滑台,同時向貴國借道,貴國不辨是非,反派大軍南下,擄我船隻,殺我將士,最終引發兩國血戰,責任全在貴國。」
楊禹的話把拓跋屈氣得吹鬍子瞪眼,握拳的手指一陣發白。
崔宏怕他真箇殺人,連忙接過話去,緩和口氣道:「若真如貴使所言,如今貴國大軍已然西去,便應將滑台歸還我大魏才是,貴國至今仍占著滑台,這又是何道理?」
楊禹暗嘆,最難應付的就是這崔家父子啊,看來不挑他一下,還不知道要費多少口舌呢。
他向拓跋嗣拜了拜說道:「陛下,外臣持節出使,誠心結好於魏國,卻幾次三番險些喪命,與此同時,貴國舉師南下,沿河騷擾我軍,但有船隻纖繩崩斷飄至北岸,貴國軍隊便大肆殺戮,搶奪財物,以至於引發兩國一場大戰。」
「我朝太尉率大軍西去伐秦,後勤糧草全賴黃河水道運送,而滑台扼守黃河水道,事到如今兩國已起刀兵,彼此間的信任還剩下幾分呢?」
「魏國此時再提出要回滑台,豈不等於是要以利劍封我大軍之咽喉?換了是陛下您,在兩國剛經歷一場血戰之後,陛下願將咽喉置於對方利劍之下嗎?」
「正所謂己所不欲,莫施於人。魏國若真有心與我大晉修好,便應拿出誠意,在我太尉班師之後再要求歸還滑台;另外,崔大人口口聲聲說什麼我大魏,難不成忘了自己是漢人,而大魏是鮮卑人的大魏?」
本不打算開口的拓跋嗣,此時也不得不開口道:「晉使不必挑撥我君臣,我大魏受命於天,哺育天下萬民,豈有鮮卑與漢人之分?」
「陛下,外臣絕無挑撥之意,外臣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強幹弱枝乃國家穩定之基石,我漢人眾多,且文教興盛,人才輩出,因此漢人政權尚可包容其他部族,不必擔心出現弱干強枝的情形。而鮮卑人少,若重用漢人,加以時日,朝中要職難免為漢人所把持,屆時魏國尚為鮮卑人之魏國否?」
楊禹說的這番話,可謂是說到了在座的鮮卑大臣的心坎里,他們一直對拓跋嗣推行漢化、重用漢人心存不滿,因此不但沒人反駁,甚至有人想聲援楊禹一下。
而楊禹不等崔浩他們出聲,又搶先說道:「陛下,前車之鑒不遠,苻堅的氐秦因重用王猛而興盛一時,然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王猛為相期間,大力打壓氐人權貴,行強枝弱干之事,因此看似強大的氐秦,稍遇挫折,便土崩瓦解。想當年曹操也曾遭遇赤壁慘敗,然結果迥異,陛下難道就沒想過這其中的道理嗎?」
「我大魏人才濟濟,何須你來教授治國之道。你口口聲聲說是來修好,實則是來挑撥我君臣關係,如此居心叵測,何來半分誠意?」拓跋嗣也不禁怒了,聲音顯得很嚴厲。
美如婦人的崔浩也紅了臉,高喝道:「陛下,晉使包藏禍心,極盡挑撥,欲亂我大魏,其心可誅!」
「陛下,堂堂魏國,雄霸北方,難道竟容不得外臣幾句實話?若是外臣幾句實話就能讓魏國大亂,那魏國也太不堪一擊了吧?」
楊禹先把拓跋嗣穩住,然後對崔浩軟肋繼續攻擊道:「崔祭酒一向儒雅,每臨大事而有靜氣,何以因我幾句話便暴跳如雷呢?若我所言並非事實,崔祭酒大可一笑置之;若我所言乃實情,崔祭酒這豈不是欲蓋彌彰?」
「你……」崔浩著實氣得不輕,以至於遇事向來從容不迫的他,也不禁有些失態。
楊禹不理他,轉向拓跋嗣繼續說道:「陛下,外臣所言句句發自肺腑,同時也正是為了表達外臣的誠意,不管陛下聽與不聽,外臣卻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就外臣看來,眼下魏國南窺中原實為大錯,首先,即便魏國能佔領中原,也暫時沒那麼多鮮卑官員可用於治理,若用漢人治理,只會加速漢人把持朝政的局面,屆時安知不會再出一個冉閔呢?」
「再者,我朝太尉起於行伍,身經百戰而未嘗一敗,這次兩國交戰,結果一目了然,魏國想南窺中原必討不到好去。」
「如今魏國東有馮拔,西有赫連勃勃,北有柔然,若再與我朝為敵,豈非自陷四面楚歌之境地?而魏國若能與我朝修好,划河而治,便能騰出精力穩固後方,消除柔然等後患;可見對我晉魏兩國而言,實則是合則兩利。」
「好一個合則兩利,劉裕狼子野心,先是慕容超,如今是姚泓,安知姚泓之後,劉裕覬覦的不是我大魏呢?」拓跋嗣語氣依然強硬。
誠然,這些年柔然不斷南侵,屢屢被魏國擊退,要說柔然不想借劉裕之力夾擊魏國,拓跋嗣自己都不信。
馮跋那就更不用說了,這都主動派使者去聯繫劉裕了,還不足以證明嗎?
而西邊赫連勃勃的父親劉衛辰是被拓跋嗣的父親拓跋珪給滅的,劉衛辰的頭被砍下來傳示各部,算下來,雙方那可是殺父之仇、滅國之恨啊。
這些年赫連勃勃就如同一頭惡狼,侵掠成性,平時沒事就來劫掠一番,跟逛自家後院似的,要是魏國受到劉裕與柔然兩面夾擊,他肯定不會放過這種良機。
此時與劉裕全面開戰,確實對魏國不利。
但能不不能打是一回事,身為皇帝的拓跋嗣,卻不能在晉使面前認慫,這有損於他個人的威望。
楊禹很清楚,騎虎難下的拓跋嗣,此時需要一個台階。
楊禹偏偏不想給他這個台階,一來,他已經摸清了拓跋嗣的底牌;二來,魏晉能否達成和議他根本不在乎。
在他看來,姚秦只剩苟延殘喘,而北魏才是南朝最大的威脅。
當前,與其費力去打難以守住的關中,不如乘勝北上,聯合馮跋等把北魏幹掉。
就算干不掉,也要重創它,消除他對中原的威脅。
結果此時寧壽之卻搶先說道:「陛下,慕容超與羌秦屢犯我境,殺掠不休;而羌秦還收留司馬休之等大批叛逆之徒,因此我朝才出兵討伐。魏國與我大晉本無仇怨,我朝實無意侵犯魏國,還望陛下能化干戈為玉帛,使兩國免於生靈塗炭。我軍班師之日,必將滑台歸還貴國,並備上厚禮,以表謝意。」
寧壽之這番話,完全打亂了楊禹的節奏,給拓跋嗣遞上了一個大大的台階。
拓跋嗣想來想去,去年年底晉帝為劉裕備九錫,劉裕雖然沒有接受,但這不過是必要的謙讓,做個樣子給天下人看而已。
劉裕伐秦之後,挾滅國之威,無疑是最佳的篡位時機,不想節外生枝實屬正常,從這個角度來說,劉裕結好於魏國的誠意暫時是可信的。
對於魏國來說,最明智的莫過於抓住劉裕回朝篡位的時機,先消除自己的後顧之憂,以免將來與劉裕決戰時兩面受敵。
當然,這些都是其次,最關鍵的是魏國十萬大軍南下,接連戰敗,以眼下魏國的情況,已無力再繼續大舉增兵南下了,否則柔然必定南下犯境。
另外,殿內那些鮮卑大臣的反應也頗耐人尋味,此時再也無人對楊禹喊打喊殺,一個個眼神中隱藏著意味難明的味道。
楊禹剛才那番話,正是他們一直想向拓跋嗣說的,即便都知道楊禹是在挑撥離間,但就他們而言,恨不得這種挑撥離間來得更多些,更猛些才好。
呃,不不不,這不是挑撥離間,我們的心裡話,怎麼會是挑撥離間呢?這是逆耳忠言啊!
對這些鮮卑大臣的態度變化,拓跋嗣極為警惕,他是親身經歷過宮變的人,雖然七年前那場宮變中他逃到山裡僥倖躲過一劫,並成了最終的受益者。
但宮變過程那種無助和凄惶,給他留下了無法磨滅的印記,他努力推進漢化,正是為了鞏固皇權,減少宮變的幾率。
這一刻,拓跋嗣突然感覺到了一絲危險的氣息,這些人先前對楊禹喊打喊殺,現在因為楊禹一番挑撥離間的話,態度出現了如此大的變化,足以說明了這些人對自己重用漢人的怨氣有多深。
這種怨氣就像一堆乾柴,只要一點火星,也許就會燒起來。
與劉裕這個外敵相比,變生肘腋才是更致命的啊。
說時遲,那時快,拓跋嗣幾個念頭閃過,連忙順坡下驢道:「如此甚好,既然晉國懷有誠意,朕也不為己甚,願與晉國修好,雙方罷兵,還兩國百姓一個太平。」
「陛下聖明!」
得到這個結果的寧壽之一臉欣慰,及時送上了一個馬屁。
方才楊禹與魏國君臣的一番唇槍舌劍,看得他暗暗冒汗,還以為拓跋嗣會惱羞成怒,繼續發兵南下呢。
這可不符合劉裕的既定策略。
楊禹知道,寧壽之只是在忠實地貫徹劉裕的戰略,事已到此,為了避免回去之後劉裕找自己的麻煩,楊禹也沒再說什麼。
楊禹猜測,劉裕急著去摘關中這個果實,或許真是有私心的,如果不是急著挾滅國之威回朝代晉,還真不如止兵潼關,轉過頭來好好收拾一下北魏呢。
畢竟北魏如今占著冀、幽、並幾州,整個黃河以北都是北魏的了,要知道黃河不像長江,冬季是要結冰的,鮮卑鐵騎要南下,根本沒有什麼阻礙可言。
留著北魏這個北方一哥不打,跑去搶群狼環伺的關中,將來不但關中會耗去大部分資源,便是淮河以北的整個中原地帶都將時刻承受巨大的威脅;
中原是一馬平川的地形,騎兵佔有天然的優勢,即使勉強守住一時,也很難長久守住。
因此,單從軍事角度考慮的話,絕對是立即掉轉槍頭,先把北魏干趴下才是正理。
就算不能一次幹掉北魏,只要把它削弱到一定程度,自然有柔然、北燕、胡夏來圍攻撕咬它,不斷給它放血,這對南朝而言,才是最為有利的。
當然了,楊禹知道,劉裕肯定不會單從軍事角度考慮問題,他考慮的還有更多,更多……
而這,讓楊禹多少有些失望。在楊禹看來,所謂的天命,並非完全是虛無縹緲的東西,想要爭天下,私心就不能太重,至少私心不能壓過公心。
否則即使僥倖奪得了天下,往往也是先天不足,隱患叢生,西晉就是最好的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