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5章 時也,命也

第035章 時也,命也

劉裕幾個兒子中,長子劉義符性格跳脫,遊戲無度;次子劉義真比較聰明,又長得丰神秀徹,本來更得劉裕喜歡,但誰知劉義真的聰明勁卻都用在結交文人僧道,吟詩問道上去了。

這自然不是劉裕所願看到的,時至今日,連九錫他都讓王弘回去要了,對將來的繼承人劉裕自然也多了些思考。

這次帶劉義真出征,就是想讓他出來歷練歷練,現在倒好,兒子不問和約只談詩賦,這已經完全背離了劉裕帶他出來的初衷。

廳中此時只有太尉從事中郎傅亮和后將軍孔靖陪坐在一旁,傅亮雖然也是出身官宦之家,但算不上頂級的名門望族,他文章寫得好,劉裕的文書都是由他起草,因此陪在劉裕左右最多的便是他。

談到劉義真出城迎接楊禹之事時,傅亮見劉裕眉頭不展,便勸說道:「劉公,楊禹傳出的幾首詩頗有鏗鏘之氣,剛健豪邁,自成一派,與那些以清談為樂,沉迷山水的文人迥然不同,二公子對這些詩如此推崇,倒也不見得是壞事。」

劉裕先是點了點頭,接著又搖頭道:「詩是好詩,但楊禹此人……」劉裕對楊禹這個人一直心存疑慮。

傅亮想了想,分析道:「劉公所慮不無道理,楊禹為求脫罪,不惜向劉公進那驚人之語。出使鮮卑期間,打傷押伴使,大鬧上黨郡,智退拓跋曜,縱觀其所為,雖有急智,但亦不守成規,說是膽大妄為亦不為過。」

傅亮對楊禹的評價,劉裕感覺很恰當,不錯,楊禹這個人的所作所為,給他的感覺就是有些膽大妄為,這種人最不易駕馭,讓他有些不放心。

孔靖介面說道:「楊禹在魏國的種種所為,雖有劍走偏鋒之嫌,但也有為達成使命,置自身安危於不顧的一面,是以,劉公不宜過於苛責。」

其實劉裕也知道,身為上位者不能感情用事,賞罰分明才不至於讓手下人寒心。加上傅亮這一勸,劉裕也就想開了。

楊禹年方弱冠,行事有些越軌說來也符合年輕人衝動、不計後果的特性。

再者,楊禹毫無根基,就算他膽大妄為又能翻起什麼風浪來?

想到這些,劉裕初時那些疑慮便也談了許多,反而是楊禹有關遷都洛陽以及開鑿大運河的建議,又一次浮上了劉裕的腦海。

使團回到洛陽的當日,楊禹與寧壽之便得到了劉裕的接見,其時劉裕一干幕僚謝晦、傅亮等皆在場。

聽完楊禹二人的彙報,劉裕和顏悅色地說道:「你二人奉命出使,歷經磨難而能揚威於索虜之廷,終不辱使命,容后本太尉自有賞賜。」

楊禹作揖道:「此次能與拓跋鮮卑達成和約,全賴太尉虎威,以及眾將士用命,我等實不敢居功。」

謝晦臉上帶著幾分不屑,說道:「你倒還有幾分自知之明,你出使之前,說能通過崔浩遊說拓跋嗣,結果到了平城卻毫無作為,若非太尉命眾將士登岸大敗索虜大軍,憑你這三寸之舌,談何和約?」

楊禹這次沒有反駁,他起程時,晉軍就把滑台城給佔了,這種情況下,腦子稍為正常的人都知道,不可能憑三寸不爛之舌說服魏國借道了。

而且崔浩就已經勸阻過拓跋嗣,結果拓跋嗣執意要興兵南下,楊禹再去找崔浩也沒有意義了。

這次能達成和議,確實不是楊禹的功勞,但沒有功勞總有苦功吧?

想當初去的時候,兩國關係正緊張,楊禹他們可是冒著被鮮卑人拿來祭旗的危險出使的,現在謝晦這麼說等於是把他們所有的付出都抹殺掉了。

楊禹看了看副使寧壽之,寧壽之才是整個使團中劉裕最信任的人,但此時寧壽之卻裝死了,好像謝晦說的和他沒有任何關係似的。

謝晦接著侃侃而談道:「太尉,如今石門水口已為我軍控制,加上雨季即將到來,今後我大軍糧草可走汴水,不虞再受索虜威脅,而索虜性如豺狼,自來不知信義為何物,是以,屬下認為,這份和約不要也罷。」

石門水口位於滎陽附近,是一個極其重要的水運節點,溝通淮河和黃河的幾條水道,汴水、睢水、穎水都需要從石門水口分流黃河水,這些河道的水位才足以保障船隻通行。

當年桓溫二次北伐收復洛陽,糧草輜重就是經汴水轉運。也就是從那以後,北朝不管是誰控制了滎陽,通常都會封死石門水口,以阻滯河道,防止晉軍利用水道北伐。

之前劉裕大軍是由淮河入泗水,經桓公瀆入巨野澤,然後走濟水經四瀆口進入黃河,這樣船隻就要在黃河上航行很長的距離才能到達洛陽,一路上就隨時會受到黃河北岸的魏軍襲擊。

如果是走汴水轉運糧草,由石門水口進入黃河的話,由於石門水口到洛陽的距離很近,魏軍就造不成太大的威脅了。

從這點來說,謝晦揚言這和約不要也罷倒也正常。

楊禹望著謝晦,眼神透出崇拜的味,向劉裕拜道:「太尉,卑下萬分贊同謝參軍所議,確實,與鮮卑的和約不要也罷,拓跋鮮卑在一眾胡虜中實力最強,加上并州、冀州、幽州皆為其所佔,對中原乃至整個長江以北威脅巨大。」

「因此,拓跋鮮卑才是我朝生死大敵,前番大尉大敗拔拔嵩十萬大軍,我軍士氣正旺,而北虜舉國膽寒,不敢再戰。」

「是以,卑下贊同謝參軍所言,太尉應審時度勢,西守潼關,及時調轉兵鋒北攻並、冀、幽三州,以太尉百戰之師,定能大勝。」

「太尉,下官在平城時聽聞一事,北燕馮跋得知太尉北伐后,便遣李特兒為使,想與太尉南北夾擊北魏,李特兒過境冀州時為鮮卑人俘獲,押回平城后裊首示眾。」

「太尉此時若揮師北上,馮跋必定出兵響應,至於柔然,本就年年南下攻魏,更不可能放過這等良機。」

「在平城時,屬下也見過柔然大檀可汗派來的細作,名叫尉遲大石,尉遲大石曾主動聯繫屬下,亦想與太尉一起夾擊拓跋鮮卑。」

「再有就是劉勃勃與拓跋鮮卑也是死敵,劉勃勃之父劉衛辰敗於拓跋珪,被拓跋珪傳首各部,雙方有殺父滅族之仇。」

「下官料想,哪怕太尉不願全力攻魏,只要將魏軍主力牽制住,劉勃勃、柔然、馮跋就一定會向鮮卑撲上,如群狼嘶咬,畢竟對他們而言,就算不論祖輩之仇,若讓拓跋鮮卑繼續坐大,他們遲早會被一一滅掉。」

「太尉,機不可失,時不再來,若坐等北魏把劉勃勃、馮跋等一一滅掉,我朝到時要面對的將是一個雄霸北方的龐然大物。」

「今日,既然謝參軍已有此意,卑下也冒死進言,北伐鮮卑宜早不宜遲,萬不可坐等拓跋鮮卑繼續坐大,更不可將如此大敵留給後輩。太尉天縱英才,若不能滅此大敵,來日難保不會禍延子孫啊!」

「至於關中的姚泓,不過是在苟延殘喘罷了,太尉只要把潼關控制在手中,何妨讓楊盛、乞伏熾磐、劉勃勃等人再耗他一兩年,他日太尉抵定冀、幽、並一州之後,再西取關中,還不是輕而易舉之事。」

勸劉裕掉頭北伐拓跋鮮卑,這本來是楊禹的意思,此刻他把謝晦拱在前面,謝晦那叫一個氣啊,當即指著楊禹喝道:「你這卑鄙之徒,謝某何曾有慫恿太尉北伐鮮卑之意,你這般……」

「咦!」楊禹不等他說完,就搶著問道:「謝參軍方才不是說,與拓跋鮮卑的和約不要也罷嗎?既然不要這和約,與其等鮮卑人惱羞成怒大舉來襲,何如我軍主動出擊?」

「你……」謝晦也是極為聰明之人,怒氣一泄之後,很快便調整好心態,轉頭對劉裕說道,「太尉,楊禹家在關中,突然南下,曲意與世子結交,其動機本就可疑。」

「如今潼關已破,眼看姚泓時日無多,楊禹卻勸太尉放棄關中,轉戰國力雄厚,且佔盡地利的拓跋鮮卑,若說他不是姚泓派來的姦細,誰信?」

軍咨祭酒、后將軍孔靖皺著眉頭,撫著花白的鬍子介面說道:「太尉,此時放棄關中轉攻鮮卑確實不妥,姚泓已是苟延殘喘,此時我若不取,無異於為他人作嫁衣裳。再者,要放棄這到嘴的肥肉,恐怕前方將士也不會答應。」

楊禹惋惜地嘆道:「孔將軍,關中確實是一塊肥肉,但如今群狼環伺,正死死盯著這塊肥肉,誰先去搶下這塊肥肉,難免會成為群狼圍攻的對象,到時想要守住這塊肥肉卻是不容易啊。」

「因此下官覺得,與其將大量精力花在關中,不如先對付北魏這個大敵。」

「劉勃勃姑且不論,但這些年氣候異常,漠北草原夏季乾旱少雨,水草不豐,冬季寒潮肆虐,牛羊大量凍死,柔然人為了生存,只能不斷南侵,我敢斷言,只要我軍北上攻魏,柔然一定會趁機南下夾擊魏國,使之首尾難顧。」

「再加上一直擔心被鮮卑吞併的馮跋,也必定會來插上一腳,正所謂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我軍只要穩紮穩打,不急於求成,鮮卑必定經不起這四面楚歌的消耗。」

「一兩年下來,即便不能一舉滅掉拓跋鮮卑,相信也能極大的削弱它,使之再難威脅中原大地。如此,豈不比西取關中,自陷於群狼之中要好?」

「當然了,下官只是直抒己見,如何取捨,自有太尉定奪,下官一片赤誠,至於謝參軍說我是姚泓派來姦細,下官懶得多自辯,只想說一句,姚泓他不配。」

右長史鄭鮮之出言道:「楊參軍,你之所言,實乃逐鹿者不見山也,你只看到眼下鮮卑對中原的威脅,卻不知此時關中苟延殘喘的姚泓一旦被他人取而代之,以關中居於上流,且有四塞之險,用不了多久,又是一個強秦。」

「秦滅六國,苻堅蕩平北方,皆以關中為根基,如此重地,豈可拱手讓給他人?而我朝一旦拿下關中,一來容易獲得緊缺的戰馬,二來稍加經營,便可以此為基地,從側翼夾擊北魏,如此一來,豈不強於眼下仰攻而上?有鑒於此,太尉,屬下以為一舉掃平關中方為上策。」

鄭鮮之說完,在座的大多數人都有贊同之意,楊禹看到沒一個人開口幫自己,但還是力爭道:「眼下劉勃勃、楊盛、乞伏熾磐、沮渠蒙遜這些勢力,哪個不在盯著關中這塊肥肉?以太尉的威望,拿下關中后若能坐鎮關中幾年,稍加經營,再一舉拿下河套與隴右、河西,如此確實如右長史所言,關中將成為側擊北魏的基地。」

「但如今太尉為四海所系,豈能久離建康中樞?若無太尉坐鎮,換誰恐怕都不足以鎮住劉勃勃那些野心狼,屆時關中不但不能成為出擊北魏的基地,反而會成為我朝一道不斷流血的傷口。」

「諸位請想想,屆時關中有群狼環伺,中原有鮮卑虎視眈眈,我朝必將顧此失彼,疲於奔命。因此,我仍然以為,此時西取關中,不如揮師北上,一舉掃除中原的威脅,若能一舉拿下冀、幽、並三州,將比此時西取關中強十倍。」

劉裕向楊禹擺了擺手,其實楊禹說的他不是沒想過,北魏已經成為最大的威脅,這也是明擺著的事實。

但一來如孔靖所言,現在要放棄關中這塊快到嘴的肥肉,奮戰經年的將士定不情願;

二來,北魏多為騎兵,一旦遠離黃河水道,他真不敢說還有多大勝算,現在對他來說是最關鍵的時候,不能有任何差錯。

即便如楊禹所說,與北魏先耗著,對他個人的威望也是不小的打擊,時間一長,江南那些被壓制著的豪門望族難保不會藉機生事,到時候前面打著仗,後方已變亂,後果不堪設想。

因此,雖明知北魏才是最大的威脅,明知楊禹的話有其道理,但他卻不能依楊禹所言行事。

「此事不必再議,與鮮卑的和約已成,我豈能無故毀約,失信於天下?」

楊禹本來就沒抱多大希望,加上劉裕現在戰略方向也不能說有錯,打下關中后,如果再給他和劉穆之十年時間,相信他們同樣有機會滅掉北魏,只可惜,時也,命也!

楊禹暗暗感嘆一聲,隨之作揖道:「屬下思慮不周,魯莽之處還望太尉寬恕。」

謝晦心高氣傲,仍不依不饒地說道:「你豈是思慮不周,分明就是居心叵測。太尉,若任其妖言惑眾而不加懲治,前方將士恐無所適從。」

劉裕再次擺擺手說道:「楊禹身為咨議參軍,本就有向我進言之責,即便他所言不足採納,亦不必加以苛責,好了,楊禹、寧壽之,你二人一路勞頓,應得的賞賜,本公已有安排,現准你二人五日假,先下去歇息吧。」

「謝太尉。」

楊禹與寧壽之再拜,雙雙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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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鹿南北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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