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5章 大忽悠
如果說楊禹的話還比較含蓄,那麼謝晦的九錫論一出,就使得在座的所有人不得不表態了。
而王修等人此時悄悄望向孔靖,孔靖已年近七旬,是在座諸人中年紀最大的,而且他與劉裕私交甚厚,北伐前本已致仕,一聽說劉裕要北伐,又主動請纓跟隨出征,劉裕亦欣然任命其為太尉軍諮祭酒、后將軍,對他的敬重可見一般。
孔靖撫著花白的鬍鬚,深深地看了謝晦一眼,才對劉裕說道:「太尉天賦異稟,精貫朝日,氣凌霄漢,資質非常人可及也,所謂花甲之年,大可不必放在心上;至於備九錫,以太尉之豐功偉績,自然是當之無愧。」
孔靖的話雖然比較保守,但也等於是明確表態了,見孔靖也如此,王弘也便跟著說道:「自桓玄篡逆以來,太尉大殲群慝,再造晉室,內平叛亂,導德明刑,外滅諸胡,申威龍漠,眼下更是一舉掃蕩中原,克複舊京,以太尉不世之功,朝廷確應顯答群望,允崇盛典。」
王弘與謝晦,一個出身琅琊王氏,一個出身陳郡謝氏,正所謂(山陰)道上桂花初,王謝風流滿晉書,這可一點沒誇張,可以說沒有王謝兩家,就沒有東晉百年歷史。
雖然現在王謝兩家已不復王導謝安在世之時的權勢,但仍是數一數二的世家望族,而王弘與謝晦又是王謝兩家年輕一輩中的代表人物,他們的表態,有著極強的象徵意義。在座的其餘人等自然是紛紛跟進。
劉裕對此沒有表態,這樣的事,他自然不好開口表態,眾人議論完之後,劉裕不作可否,輕輕揮了揮衣袖,示意大家先退下,自己拿起案上文牘繼續看了起來。
上午退出大堂之後,楊禹表面鎮定,但難免提著份心事,他那番話雖然是實話,但也正因為是實話,所以才有巨大的震撼力,誰也不敢保證劉裕不會炸毛啊。
直到臨近黃昏,劉裕的近衛白直隊親兵出現,帶楊禹單獨去見劉裕,楊禹的心才真正落到實處。
仍是那座大堂,此刻只有劉裕一人在坐,西斜的夕陽從捲起帘子的窗戶照進來,正好照在劉裕面前的長案上,正常情況下難以看到的細小塵埃在光線中飄動著。
靜坐於光線之後的劉裕讓人看不太清楚,彷彿間,楊禹感覺他就像一隻隱伏於光線之後的猛虎。
楊禹見禮之後,靜待劉裕發話,他注意到劉裕桌上文書的字都寫比較大,據說這是劉穆之給他的建議;
劉裕貧寒出身,小時候沒讀過什麼書,字寫得不好,劉裕擔心會受到手下官員恥笑,劉穆之就對他說,劉公您就把字往大里寫,這字一大,自然就有了氣勢。
看來劉裕真是採納的劉穆之的建議。楊禹沒有恥笑劉裕的意思,但想想劉穆之的建議,還是忍不住為之莞爾。
劉裕沉默了好一會兒,才以拇指輕輕搓著中指說道:「我不喜歡故弄玄虛的人。」
「楊禹不敢,楊禹今日句句皆是大實話。」
劉裕面色平靜地看著他,但那久居上位者自然形成的氣勢,卻給人以巨大的壓迫感,不過由於他的大字,楊禹感覺這種壓迫感小了些。
劉裕放下手,中指在桌上輕輕點了幾下,徐徐道:「眼下這局勢,此番若能滅秦,關中仍若孤懸於外,加上拓跋鮮卑盤踞河北,威脅中原,然朝中百事紛繁,屆時我或許真難以久留關中,然關中人心未定,群狼環伺,你說說,屆時如何才能守住關中?」
楊禹想了想,還是實話實說道:「若關中人心未定,太尉便行班師,在下以為要守住關中……不易。」
劉裕沒有什麼表示,顯然在等楊禹的后話,楊禹只得說道:「除非太尉能力主遷都洛陽,才足以震懾群狼。」
「遷都洛陽?」劉裕喃喃而語,遷都洛陽毫無疑問非常利於穩住關中,而且,建康偏於江南,要想繼續進取,一統天下,遷都洛陽更是非常必要的。
但問題是這百餘年來,中原歷經戰亂,民生凋零,洛陽城幾經戰火,損毀嚴重;加上黃河以北已為鮮卑所有,鮮卑大軍如巨石懸頂,此時要遷都洛陽,阻力太大了。
「要遷都洛陽,阻力巨大是必然的,但於太尉而言,這未嘗不是一個掃凈屋子再請客的機會?」
「嗯?說說。」
「江南為豪門望族共治已百年,這些豪門望族盤根錯節,如同一張無形的大網,太尉也難免處處受其掣肘,太尉要想大有作為,最好是先跳出這張大網,這便是遷都洛陽。當然了,中原歷經戰火,民生凋零這是事實,所以在下建議在遷都洛陽之前,開挖一條大運河。」
「大運河?」劉裕有些跟不上楊禹的思維,他若有所思地望向楊禹。
楊禹點頭道:「沒錯,就是大運河。此次太尉北伐,前軍已下洛陽,而太尉的後勤糧草因河道阻塞,還在彭城未動,若此時有一條通暢的大運河,何至於此?所以在下建議開挖一條大運河,溝通黃河、淮河、長江,錢塘江,如此才能最大限度地把南方的資源輸送過來,到時要遷都洛陽便是水到渠成之事了。將來要對付最大的勁敵拓跋鮮卑,還可以把大運河繼續往北延伸,溝通海河后直達幽州,太尉您試想一下,屆時,我華夏大地最精華的部分,皆可通過運河連為一體,商貿流通,物資往來,兵力投送,何其便利?索虜狄夷,何足道哉?皇皇盛世還會遠嗎?」
楊禹描繪的這些景象,對劉裕來說倒不是什麼不可理解的事,因為就在眼下,他手下大將王仲德正在忙著疏通河道,以便能讓他的大軍及後勤糧草能由水路進入黃河。
只是王仲德疏浚河道主要是為了這次北伐服務,而楊禹關於大運河的想法,已上升到了千年大計,關係到整個華夏未來福祉的高度,二者不可同日而語。
見劉裕意動,楊禹進一步建言道:「太尉,這條大運河要建成,乍看工程浩大,其實倒也不見得,如今王仲德將軍臨時疏浚一下,太尉大軍便可由長江進入黃河了;為了縮短路程,洛陽方向,也有汴水通淮水,只要把汴水也疏浚一番便成,至於長江、太湖、錢塘江之間,大多也可取用原有河道,加深拓寬一番,工程量也不是不可接受,屆時富庶的江南,可通過水路向西直達荊州、益州,向北可抵達洛陽,甚至是幽州,太尉,此河若成,溝連南北,對掌控南北各方會起到巨大的作用,光憑此運河,太尉便足以成為光耀千秋的第一人矣!」
劉裕嘴角掛著若有若無的微笑,卻不說話,楊禹猜不透他那抹笑容的含義,不敢再多言,因為他突然想到了鄭國渠。
要是劉裕把他當成想借大運河項目損耗其國力的姦細,那就慘了。
想想剛才說的什麼光耀千秋第一人這種句式,聽起來還真像奸侫小人的專業用語呢。
靠,只怪一時沒收住啊!
過了一會兒,劉裕突然微笑道:「我若將這大運河工程交予你來完成,你願擔此重任嗎?」
什麼意思?還是順口問問,楊禹被自己折騰得疑神疑鬼的,遲疑了一下才強笑答道:「太尉說笑了,在下對水利缺少研究,十足外行一個,這麼大的工程,太尉還是找專業人士來主持吧。」
「既然如此,那還是說說你有研究的吧,伐秦之後,我若班師,關中如何才能守住?」
「太尉就不能暫時不班師嗎?」楊禹厚著臉皮,盡量讓自己顯得純真一些。
「你說呢?」劉裕雖然有些詫異,但不為所動。
「那只有取中下之策了。」
「何為中下之策?」
「太尉留一位公子坐鎮關中,以安撫民心,再選良才善加輔佐,賜民良田,減免稅賦,赦免罪囚,遴選當地賢達守牧州縣。另外,再以龍驤將軍王鎮惡主持兵事,編練新軍,獎勵軍功,如此也有可能維持住局面。」
龍驤將軍王鎮惡是前秦宰相王猛之孫,王猛曾輔佐前秦苻堅統一北方,在關中有極大的聲望,王鎮惡本人又是戰功著著的良將,所以楊禹建議用他主持軍事。
但劉裕聽完之後卻未表示可否,思索了一下後向楊禹揮揮袖子,楊禹連忙退出大堂。
回頭望望,斜陽已漸沉西山,餘暉回照在堂宇間,感覺一片血紅。
兩日前,楊禹還只是打算暫時在劉裕這裡混個小差,好跟隨他的大軍回關中。
萬萬沒想到,一場大雨,便讓他陷入這泥濘的世道,一時間恐怕難以脫身了。
劉裕給他的感覺是強大的,很強大。但同時也是虛弱的,很虛弱。
因為馬鐙的應用,北方的騎兵對面南方的步兵佔據了很大的優勢,騎兵不僅可以用突騎沖陣,給步兵以恐怖的心理衝擊。同時還可以快速穿插,控制住局面,因糧於敵。
而步兵呢,進軍速度太慢,等你趕到時,對方的百姓大多跑光了,因此步兵往往只能自帶糧草,而這又進一步拖累了步兵的行動能力。
劉裕想向北拓展自己的功業,較之以前已不知艱難多少。
而南方,世家望族經營百年,盤根錯節,如同一張無形的大網,劉裕身陷其中,使出渾身之力,也不見得能打破這張大網,反而有可能被越纏越緊。
劉裕起於寒微,能一步步走到今天,足稱英雄人物了。
但生於這個時代,面對這樣的局面,加上他已年近花甲,來日無多,劉裕這個英雄人物或許註定是要給歷史留下巨大遺憾的,楊禹相信他有一統天下,開萬世基業的宏願,但這宏願終將還是會被雨打風吹去。
這一刻,望著血紅的樓宇,楊禹不禁想起了另一個世界中那個叫辛棄疾的名句: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台,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
呵呵,看來自己又犯了一時收不住的毛病了,得改,得改,至少現在人家劉裕還是氣吞萬里如虎的不是。
楊禹輕拂一下衣袖,轉身出了大門,便看見小九一臉著急的等在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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