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千七十八章 時也命也
武德殿內愈發昏暗,李二陛下將房俊斥退之後,一個人獨自坐在黑暗之中,久久不動。
殿外,禁衛與內侍們靜靜肅立,原本淅淅瀝瀝的雨水漸漸增大,匯聚與屋脊之後沿著房檐流淌成線,滴落在屋檐下的青石板上,再濺起沾濕鞋子、衣擺,但這些人卻不敢發出半點響動,唯恐惹禍上身。
方才殿內的爭執甚為激烈,語音傳出殿外,他們這些人聽得清清楚楚,各個嚇得面如土色,唯恐被陛下滅口。
畢竟自貞觀以來,除去魏徵之外,也就唯有房俊這個棒槌敢這樣當面指責陛下,尤其是直言不諱的指出陛下強行易儲乃是「亂國之源」,將會導致大唐帝國的皇位傳承伴隨著動蕩叛亂、腥風血雨,就差指著陛下的鼻子罵他是個昏君
自魏徵死後,帝國何曾出過此等猛人?
對房俊愈發敬畏。
剛剛修葺一新的淑景殿內,晉陽公主腳步輕盈的入內,雪白的羅襪踩著光潔的地板,裙擺好似蝴蝶一般翩躚起舞,來到茶几前跪坐的長樂公主身邊,一手挽著長樂的胳膊,一邊四下看了一眼,見到左近無人,這才悄聲道:「聽說姐夫剛剛去了父皇那兒,還與父皇發生爭吵,惹得父皇很不高興,揍了他一頓。」
長樂公主聽了前半句心中一緊,畢竟當下乃是易儲的緊要之時,父皇不遺餘力的打壓房俊,房俊若是犯渾,說不得被父皇捉住借口乾脆發配邊疆但聽了後半句,便放下心來。
以父皇的性格,肯親手打人,就等於承認此人在他眼前的地位,若當真欲予以嚴懲,根本都懶得見面
她神情不動,素手拿過一個杯子,將茶壺中的清茶斟了一杯放在晉陽公主面前,恬淡如蘭:「唔?那你可得去勸勸父皇了,父皇這些時日脾氣甚為暴躁,若那人當真將父皇惹急了,指不定如何懲處呢。」
晉陽公主眨眨眼,搖頭道:「我不要去難道不應該是姐姐去才對么?唯有姐姐的話父皇聽得進去,勸說才有效果。這幾日父皇不斷召見宗正寺以及宮內妃嬪,詢問有無適齡之世家子,想必是要給我指婚了,我若前去豈不是送上門?」
作為李二陛下與文德皇后的嫡女,晉陽公主自幼身體孱弱多病,連孫思邈也說「根元淺薄」不適合成婚,但晉陽公主的婚事始終是李二陛下心中一塊心病,如今見到晉陽公主面色紅潤、精力充沛,成親之事自然提上日程。
況且,他也需要一樁婚事來與那些山東亦或江南門閥聯姻,蕭瑀那個老傢伙已經不可靠
晉陽公主對此極為抵觸,卻也不能抗拒,只得躲著李二陛下,盡量拖延時日
長樂公主焉能不知幼妹的心事?
遂苦口婆心道:「姐姐知道你的心事,可你也得人情事實,無論如何你是絕無可能嫁給那人的,不僅父皇不會允准,太子也不可能答允,便是天下士子都不會准許此事發生。既然此路無望,又何必耿耿於懷?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對你好,對他也好。」
心裡對那廝咬牙切齒,好色無恥之徒,憑白去撩撥兕子作甚?
晉陽公主卻偷笑道:「姐姐是在教妹妹隨便嫁個男人作掩護,然後私底下自然可以與姐夫兩情相悅、暗通款曲?哎呦!」
卻是長樂公主面紅耳赤的敲了她的小腦瓜一記,氣道:「連你也看不起姐姐,將姐姐當個笑話是吧?」
晉陽公主連忙嬌軀埋進姐姐懷裡,伸手攬住姐姐盈盈一握的腰肢,賠禮道:「好姐姐莫生氣,是妹妹失言,怎麼會笑話姐姐呢?你都不知道妹妹又多羨慕你。」
「你呀,簡直離經叛道,無法無天!」
在妹妹膩滑的臉蛋上掐了一下,長樂公主頗為哭鬧。
這小丫頭被父兄姊妹們寵得沒邊兒,看似知書達禮實則無法無天,對房俊更是情根深種。如若此刻當真將她下嫁,保不齊婚後便能做出私通房俊那等醜事。
也別說房俊持身甚正那等話語,看看那廝是如何對待她長樂的?況且眼下房俊固然對兕子沒什麼歪心思,可等到兕子婚後若是主動求歡、投懷送抱,他還能忍得住?
那廝龍精虎猛、精力旺盛,萬萬忍不住的
可兕子總不能還不成親下嫁吧?
長樂對此極為苦惱,心裡又將房俊咒罵一遍
一名女官自殿外入內,見到晉陽公主在座,略微踟躕了一下,不知是否應當上前。
長樂公主招招手,將其喚道跟前,問道:「什麼事?」
 p;女官道:「剛才武德殿那邊傳來消息,說是越國公惹得陛下大怒,被拳腳相加揍了一頓,然後又大聲爭執,之後才被陛下趕走」
長樂公主微微頷首,淡然道:「知道了。」
女官斂裾施禮,而後躬身退出。
晉陽公主瞥了自家姐姐一眼,沒說什麼,但唇角微微翹起——原來不用我通風報信,你這邊老早就關注著呢
長樂公主瞪了她一眼,雪白的俏臉微微染了一份霞色,輕聲道:「既然已經走了,那便不必前去,父皇最近心情煩躁,咱們別給他添麻煩了。」
說到此處,晉陽公主便蹙著柳眉微微一嘆,有些困惑也有些無奈,低聲道:「你說父皇到底怎麼想的,為何非要廢了太子哥哥呢?我也讀過幾本史書,知道歷朝歷代的廢太子沒有得善終者,既是自己的骨肉血脈,何以這般狠心相待?」
長樂公主攬住她瘦削的肩頭,輕嘆一聲,抬手撫摸著她的鬢角,柔聲道:「男兒志在四方,他們眼中唯有江山社稷、千古功業,什麼兒女情長,什麼骨肉親情,都抵不過心中的野望。我們女子縱然再是光彩奪目,說到底也不過是男人的附庸,只能隨波逐流而已。姐姐的意思,是不要倚仗男人的寵愛便肆無忌憚的任性,該做出選擇的時候便要狠心一些,莫要悔恨終生。」
父親也好,男人也罷,在這個朝堂之上能夠永恆存在的唯有權力,妻子、兒女、美色、兄弟,又如何抵擋皇權之誘惑?
別看現在父皇對兕子寵愛有加,不忍其受到半點委屈,可一旦兕子的所作所為影響到了父皇的皇圖霸業,一樣毫不猶豫的予以放棄。
連太子都能放棄,又何況一個女兒?
晉陽公主聰慧伶俐,豈能聽不明白姐姐的話語?遂沉默不言,嬌軀微微蜷縮,倚靠在姐姐懷裡,心中酸楚失落,委屈難言,兩行清淚無聲滴落。
長樂公主用春蔥一般的手指輕輕拭去她臉頰上的淚珠,心頭感慨糾結,複雜難明。
恨不相逢未嫁時豈止兕子如此?她亦如此。
然而自己可以沒名沒分不顧顏面的跟著房俊,兕子如何可以?
只能嘆一聲造化弄人。
當夜,房俊自太極宮出來之後直接前往衛國公李靖府邸,兩人於書房之中密談至半夜,所談內容無人知曉,之後房俊返回梁國公府。
翌日清晨,房俊與李靖先後出府直抵太極宮,各將一份奏疏遞交至門下省。門下省負責審核朝臣奏疏的官吏仔仔細細看了一遍,趕緊捧著奏疏滿頭大汗的送去侍中劉洎的值房。
劉洎看過之後,神色惶急,連聲道:「這這這如何是好?此等舉措,豈非置君上於不義之地?」
幾乎可以想象陛下得知這兩封奏疏之後如何震怒,可他到底不敢耽擱,趕緊叮囑文吏幾句,自己揣著兩封奏疏出了門下省衙門,直奔武德殿。
未等他抵達武德殿,一則消息已經由門下省傳出——房俊與李靖雙雙上書,請辭一切官職,赴書院編撰兵書、教授子弟
朝堂上下、坊市之間,立即輿論紛紜。
誰都知道陛下易儲之心甚為執著,也都知道房俊與李靖乃是東宮軍隊的統帥,這些年無論對內亦或對外皆連戰連勝,是支撐東宮的柱石。陛下欲廢黜太子,必先剪除太子羽翼,這兩人首當其衝,並不令人意外。
但無論李靖還是房俊,這麼些年可謂功勛赫赫、滅國無數,不久之前房俊轉戰數千里連續擊潰數路強敵確保疆土不失,李靖率領東宮六率擊潰叛軍扶保社稷,這樣的功勛之臣即便必須交出兵權,也應更外擇選適當之職位為國效力,豈能逼迫其交卸一切職務,退去貞觀書院做一輩子教書先生?
陛下昏聵啊!
劉洎小跑著來到武德殿,通稟之後得到召見,在門前狠喘了幾口氣平復一下急促的呼吸,這才入內。
將兩封奏疏放在李二陛下案頭,劉洎顧不得額頭汗水,小心翼翼道:「微臣知道茲事體大,不敢耽擱,故而趕緊前來呈遞給陛下御覽不過越國公與衛國公此舉雖然有些激烈,但到底是社稷功臣,還請陛下三思之後再行決斷。」
他以為房俊、李靖此舉簡直是將陛下放在火上烤,任誰都會認為這是陛下逼迫所至,如此功勛卻得道這般苛待,輿論必定喧囂,會給陛下招致罵名,陛下必定雷霆震怒。
然而出乎他的預料,李二陛下看過奏疏之後便隨手放在一邊,神情冷靜、愣愣出神
劉洎心中狐疑,這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