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7章 十月織繩(上)

第517章 十月織繩(上)

樓中果然客多。

這個時間客人們早已齊了,若非新入境的稀奇者,大多人還是往一起去聚。

裴液沒見過所謂禮佛,此時只跟著崔照夜一路上行,這樓寬大得確實有些超乎想象,當登上七層后,向前轉過一個長長的廊道,眼前景色頓時豁然開朗。

樓中間不知挖空了多少層,宛如一個巨大的天井,但這時沒有彩燈舞伎了,輕緩隱約的誦經聲倒開始飄蕩在空中,佛像在四面的高壁上環繞著,裴液抬頭大略掃了一圈,沒有見到那所謂的「主人」。

但卻第一次見到其他的客人了。

豁然開朗之感也在人物上,當先見得就是一身艷烈的紅衣,火燒一般、朱丹一般,就立在他們正前方單手扶著圍欄,周圍也無人與談。

那顯然是位高挑女子的身形,散發隨手拴系,身後負著一方修長的匣,比尋常劍匣要明顯長上些許。

聽見腳步她回過頭來,臉上是張霸道的蟒面。

裴液正微怔去看,崔照夜已朝她低頭一笑,扯著少年往別處走去。

出去好幾丈外崔照夜才停下步子,將少年放在了闌干旁。

「……怎麼了?」裴液極小聲道,「你認得她嗎?」

崔照夜偷瞥去一眼:「這有什麼不認得?誰都看得出來,只沒人敢猜罷了——都知道她這次是要試刀當年【刀鬼】,你給她指破了令她打不成,豈不找你事。」

裴液怔:「……她是誰?」

崔照夜看他一眼,小聲笑道:「裴少俠真是不識天下英雄——那正是白鹿宮本代【刀鬼】,如今鶴榜第四的和紅珠。」

「唔……」

崔照夜笑了下,便拉他去看另一處卧於樑上的劍客,但裴液從怔然中回過神來,卻是先攔道:「這位【刀鬼】前輩,今年多少歲了?」

「……雖然你叫聲『前輩』也值當,不過人家才三十二三的樣子,算是極為、極為年輕的當代江湖神話啦。」

裴液聞言卻鬆口氣,自語道:「那果然還是不如明姑娘。」

「……」

而就與此同時,裴液身上猛地一悚,那是一道極具壓力的目光驟然落在了他身上,裴液僵了一霎,偏頭看去,剛剛那張蟒面正一動不動地盯著他。

面具自然是面無表情。

片刻后這張蟒面才移開目光,垂眼去看樓下。

裴液固然沒生出冷汗,心肺也是此時才開始跳動,旁邊崔照夜的聲音這時傳入耳朵:「哎呀少俠,這裡又沒有隔音陣式的。」

「……現在我已知道了。」他平靜道。

「這人看起來很在意明姑娘。」他在心中和黑貓小聲道。

這時他按照少女剛剛的指示去看,那樑上劍客正沒個正形地倚躺著,衣擺和一條腿一齊垂落,布裹的劍放在肚皮上,說不上昏沉還是愜意地眯著眼,手握一枚酒葫蘆往嘴裡倒著。

臉上卻是戴了一張和藹可親的大黃狗面具,頗有幾分市井滑稽。

崔照夜笑道:「這人使劍的,裴少俠認不認得?」

裴液蹙眉看了片刻,搖了搖頭——使劍並不比使刀的在裴少俠面前多幾分薄面,他心想這人即便脫光了自己也不一定猜出,何況裹得這般嚴實。

「哈哈,少俠不認得我卻認得,這是南國劍客周是色,劍用得很好,我還給他寫過劍評呢。」崔照夜笑,「走,咱們去給他戳破了!」

裴液還在想怎麼打招呼的事情,少女已扯著他來到梁下,抬頭笑道:「周是色,現在喝醉了一會兒就不用丟人嗎?今日的劍客很厲害,你一定要墊底啦!」

「嗯~~」樑上人慢悠悠地伸了個懶腰,更顯邋遢,「蛾眉使我讒,芳姿令我憂……崔小姐,你又胡說了。」

「怎麼,你近日劍術有什麼精進嗎?」

「非也非也。」周是色醉眯著眼,唱戲般吟道,「周某今日,不出劍。」

「咦,原來是做縮頭烏龜。」

「無事殼裡住,有肉才伸頭……崔小姐若能與我一張香箋,約在黃昏之後。」周是色摘下面具,側傾過臉來,卻是張五官清俊,而鬚髮糟亂的面容,自以為溫柔地一笑道,「我為美人出劍一回又何妨?」

崔照夜笑道:「滾。」

「唔~」周是色哀吟一聲,躺回樑上,「今日一共幾個美人,大美人不敢問,小美人讓我滾……」

「歡閣里都是美人,大小男女都有呢。」

「那些豈是美人,那是可憐人啊……」周是色長嘆一聲道,「不碰,不碰……唉,世胄躡高位,不如飲美酒!」

他舉酒又飲。

「這是我最喜歡的劍客裴液,介紹給你啦,以後見到記得問好。」

「知道了。」周是色含糊應道。

崔照夜回過頭來,裴液眉頭微蹙,低聲道:「『歡閣』是什麼?」

崔照夜頓了下,似乎看見少年面具下乾淨俊朗的面容,她猶豫一下,打岔般笑道:「裴少俠問這個幹什麼,可不許學壞哦。」

裴液認真看著她:「是不是鯉館那些人?」

崔照夜也斂了表情,輕輕點了點頭。

而後有些擔憂地看著他。

「唔……」裴液若有所思,忽而偏頭笑,「你那是什麼表情?——又不是崔姑娘做的事,崔姑娘在我心中人很好的。」

崔照夜立刻綻出個好看的笑顏,很快又叉腰道:「我和許館主站在一邊的,誰怕你遷怒我啦……我是怕你自己生氣。」

她顯然從什麼地方聽說過一些這位少年的過往,一定都和以命搏惡有關。

「啊,我已經長大很多了。」裴液笑,簡直有些赧然,「你不要亂打探以前的事情……誒,那邊還好多人呢。」

裴液這回主動把目光向周圍掃去時,入眼而奪目者確實更多了。

明燭光里,一襲身材頎長的道袍帶著白鶴面,以鶴羽簪發,立在闌干旁閑適地與人對談著,間或從手裡拿一片黃金或一枚玉石吞下。

——裴液一定看清了,那絕不是丹藥或者什麼相似之物,就是實實在在的黃金白玉。「是道家全真一脈。」崔照夜在旁邊順著他目光看去,「全真派內修內丹,是玄門正宗修行;外煉外丹,只做各類日用輔益。但後來他們苦心研得了【丹田橋】這一物質,使得許多物質可以避開人體,直達經脈樹,再輔以特定功法,從此外丹便也成一修鍊之道……書上說服黃金、吞白玉,也唯有於他們身上可以見到了。」

裴液頗感神奇地看著:「那崔姑娘知道他是誰嗎?」

「嗯……」崔照夜點著下巴想著,「全真神丹常來神京售賣,在城裡的弟子倒是不少,至於能來幻樓的……不會是【赤雪流朱】寧朝列吧?」

裴液顧不上問這人有何厲害,已被他對面那人吸引了目光,那是個只著一身青袍,氣質溫雅昳麗的年輕男子,他戴了一隻頗有趣的雞面。只遠遠看去,就似已想到他禮貌而溫緩的語聲——可能因小染風寒而有些薄弱,但一定是認真地看著你。

這人沒有修為。

崔照夜顯然也一時認不出來了,而隨著目光放去,認不出來的人顯然更多:

一位佩劍的年輕修者倚在柱下的陰影里,衣裝款式極簡,臉上帶著一張神秘的玄蛇之面,整個人也彷彿一道影子,裴液見他第一眼,劍感就無比活躍的跳動起來。

一位玄衣公子安靜地立在闌干前,他的面具竟是冰冷的鐵鑄,乃是一張威冷的虎面。他顯然有些年輕得過分,但這威嚴的裝扮在他身上卻絲毫不顯失當,只烘托出難掩的尊貴。他也確實在這樣的場合中都足夠鶴立雞群,身邊空無一人,淡眸只不時瞥一眼他人。

更奪目的則是一張龍面,其色暗紅如楓,衣著貴綢佩玉,正搖著扇子朝樑上周是色走去,步伐很輕快,面具下的神情似乎也是在笑。

……

樓上之人此時約有二十,裴液自然認不得他們,他們也不認得裴液,不過崔照夜雖然賴了周是色的指控,也很快被別人認了出來,笑著摘下了面具。

這些公子小姐前來寒暄時裴液便安靜地立在少女身後,一言不發地四顧,說不上是神秘還是乖巧。崔照夜自然也含笑不語,不會在這時透露他身份,於是竟有人問她這樣氣質純真的小僕是從哪裡找來。

尤其當鐘磬敲響,佛會開始,各色點心開始推了上來,崔照夜很精心地挑選了幾樣好吃的並掌分給他,落在人眼裡更是頗有得寵之感。

就是在這時裴液回過頭,再次見到了那位年輕的探花郎,誦經聲正漸漸渾厚起來,他正坐在一蒲團上發怔地看著裴液,見少年回過頭才醒了下神,偏頭望向下面燃起的香燭。

但很快目光又移到那位雞面文人身上。

盧岫面具也已拎在手中,正在很遠的地方與另一仍戴著面具的公子交談,裴液不知道這位探花郎是被人認出還是本就沒被允許偽裝,稍微猶豫了下,便朝他走了過去。

裴液一來便明白了他為何坐在這裡——盧岫自是修者,但這清弱讀書郎身無修為,一個時辰來攀樓跑腿、處處討意顯然負擔甚重,只到了這時才有個空閑歇歇。

「我叫裴液,你莫叫破我。」裴液在他旁邊坐下,遞他一枚點心,「兄台貴姓?」

「……就叫徐夢郎吧。」這位男子確實唇紅齒白,髮絲被薄汗沾在額上,抬手做了個揖禮,「幸會。」

或許現在這棟樓里確實只有裴液身份氣質與他相近,裴液覺出他好像放鬆了些。

「崔小姐對你真好。」徐夢郎猶豫了下,有些羨慕地看著他小聲道,顯然剛剛少女笑著把點心捧給他的樣子被這書生捕捉。

「啊……我們是朋友。」裴液有些猶豫道,他自不能直接說「我們不是你們這種關係」,但除此之外要解釋清楚又有些麻煩。

「我知道,」徐夢郎點點頭,又往崔照夜那邊看去一眼,「我是說……崔小姐人真的很好,竟願意和你『做朋友』。」

朝裴液笑了一下。

「……」裴液沉默,然後笑著搖搖頭,「她願意與我做朋友,我才和她交朋友;我早在修劍院見過盧岫,她平日不理人,我也懶得和她交朋友——你明白嗎?」

徐夢郎微怔,裴液認真地看著他。

「大家都一樣。」裴液緩緩道,低頭端起一壺清茶斟給他。

「……哈哈哈。」徐夢郎忽然低頭而笑,「人人生而自尊,本非他人施捨……多謝你,裴公子,倒是挺久沒人和我說這麼質樸通暢的道理了。」

「你先誤會我,我本來也沒想和你們讀書人講道理。」裴液笑,他看向下面,這時候梵音愈盛,一些罕少的樂器也響了起來,天井下卻莫名響起一種隱約的、沙沙的聲音。

「但是些廢話。」徐夢郎將茶仰頭一口飲盡,低聲道,「裴公子,夢中朱紫、一生抱負、二十年寒窗……因為一張臉面,就能盡數拋卻嗎?」

他偏頭一笑:「那我何不家中種地。」

裴液挑眉:「怎麼,你不理盧岫,探花之位就沒有嗎?」

「哈哈哈……」徐夢郎偏頭壓死了聲音,「豈是我理不理,我但凡獻媚不熱烈些,連考場都不必進了……哈,倒也多虧生得不錯。」

裴液確實不解:「何意?」

徐夢郎挑眉看他:「裴公子好像不生在大唐。」

「鄉巴佬,初來神京。」

「神京這些日子鬧得多歡,但凡看看國報呢。」徐夢郎望著闌干輕嘆,這雙柔美的眼第一次顯出淡冷的神色,「『公薦』不廢,誰能越過世家做官?」

「……」裴液一瞬間想起來了。

其實他上學看報,與許綽、與方繼道、與長孫玦交談,從修文館的士子們中間走過,一直都在耳濡目染,只是武事一直更緊,他從沒想過這些事情罷了。

應試者科舉前應四處拜謁身份高貴者,遞送文章,這叫做「行卷」;考官不以試卷論高低,而在考試前就已參照達官貴人、文壇名流的意見,按「德才聲望」列出應試者名次,這叫「公薦」。

不是不約而同的習俗,這就是明文正舉的制度。

裴液想起了初入京時和朋友們聚餐那夜,齊昭華向他講述的那些話,這時他才明白女子輕嘆時的心緒。

「但是,裴液,你覺得這是我的錯嗎?……為什麼我要去賦詩游宴?」

「為什麼我抱著這身『妍皮痴骨』松不開?為什麼我和那半百士子想要走進那些衙門,就得先練這一身諂媚之皮?他又是在什麼上面輸給了我?」

「恩君說,像我這樣的人……天下有一百萬。」

「……是這樣。」裴液默然一下,「你們文人的處境,看來確實艱難很多。」

「武人若不入門派,又有什麼分別?」徐夢郎挑眉看他。

「嗯?我們修者也得抱世家的腿嗎?」

徐夢郎笑:「你都跟著崔小姐攀到這裡了,卻說自己不懂嗎?這算是神京最高的聚宴了吧。」

裴液沉默一下:「你不知道我是來做什麼的?」

「這誰能知道?」

「……一會兒我便做給你看。」裴液輕嘆口氣,卻是安靜看著天井,面目收斂了起來。

那是一枚巨大的白蛇頭顱,攀著樓緣浮上來,嘴裡叼著一頁經文,剛剛在他們這一層露出半枚明黃的眼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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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仙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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