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0章 書劍事

第520章 書劍事

崔照夜看著那人上樓而去,少年依然立在原地。

她走上前來,收回目光笑道:「我打探到好幾位劍者,都是很有意思的名字,而且還都戴著假面呢。」

「是么?」裴液回頭笑了下,「我剛剛聽人說什麼『御鳳年小劍仙』,那又是誰?」

「續道山的鶴咎啦,是御鳳年間最有名的幾位天才劍者之一,人說『雲外無劍,劍中有詩』,劍中之飄逸絢美者無與比肩。」崔照夜頗為期待道,「我只在劍籍里見過這位當年劍才呢,說是當年南國使者赴京見得此人,說是『大唐氣象,一劍窺之』呢。」

「是么?」裴液端茶潤了潤唇,「若放在當下,該和誰比肩?」

「嗯……這倒沒法比啦。」崔照夜偏頭而笑,「那時沒有鶴鳧榜,如今截取的舊影也不能真箇重現其人當年的實力,畢竟不能叫他們真的打一架了……然而如今世上也再無鶴咎這樣的劍者,一柄劍像一道流星劃過那幾十年,和當世的這些劍者一樣,都是屬於各自時代的璀璨吧。」

「唔。」裴液輕輕點頭,「能和舊日劍客相弈,說不定還能見得劍術曾經流變的痕迹,確實是件頗有意思的事——不過我倒好奇要怎麼開始,隨便一個人過去要和他打,他就同意嗎?」

崔照夜搖頭笑:「幻樓所見都是當年之事,若我猜得不錯,今日應當是劍道軼事中那個頗有名的典故——當年在朱樓之宴上,眾人弈劍為歡,互有勝負,唯小劍仙枕劍卧雲,醉求持劍入其七步之內者,然而滿座劍客竟沒有一個能在他面前走完七步,那真是陳思再世,技驚四座。」

裴液倒沒聽過這段典故,饒有興趣地點了點頭,卻是先回頭望向另一個方向。

「重走一遍古人之路,定是很有意思的事情。還能見到當年傳奇劍客的風采呢。」崔照夜期待地看著他,「咱們也上去吧?」

裴液卻搖搖頭:「崔姑娘你先上去吧,想來也輪不到我第一個,我先去忙些別的事。」

「……唔。」崔照夜怔了怔,她記得少年是帶了任務來的,猶豫下提醒道,「但是……那位幻樓主人就在上面,你要猜他身份,宴場上應該有更多機會的。」

「我知道。」裴液笑了下,「所以我過會兒就上去。」

「……好。」崔照夜點點頭,「要幫忙處,隨時喚我。」

裴液和少女作別,肩著黑貓轉身逆著人流而去,到得邊緣處抬手喚住一個侍者。

侍者行禮:「客人吩咐。」

「請問,你們『歡閣』在什麼地方?」

……

歡閣也不過就在這棟樓中,低了幾層而已。

錦繡的門光明正大地開著,鼻端是清暖的香氣,腳下是名貴的軟毯,一踏進來就被溫暖和舒適包圍。

這確實是享樂的好地方,筋骨輕鬆,頭腦也舒緩下來,兩名青衣侍者已迎了過來。

裴液抬四顧望了望,瞧著是不算太大的一處空間,回過目光道:「這裡一共多少人?」

侍者微怔:「客人是問……」

「就這間『歡閣』。」裴液道,「除去你們這些侍者,服藥而入的男女有多少?」

「您是說『歡奴』,這裡有二十九人,男十三,女十六,其中『人筆』四支——」

「都叫來。」

「……」侍者怔了下,「好。」

貴客既有要求,只用了十多息,近三十人就已在暖閣之中候好。書生、武人,年輕貌美的女子……裴液已遭過鯉館的一次衝擊,但這時還是頗有些他不認得的改造裝扮,問之竟是什麼棋伴、畫仆。

裴液在記憶中翻找著查抄鯉館之後所得的那份輸送名冊,蹙了下眉道:「你們這裡是不是應有七十多人的?」

侍者微怔:「……從最早到現在的總數,大約確實差不多。」

「人呢?」

「……」

「嗯?」

「這……難說。多數是客人喜歡,便任由帶走了;有些患了傷病……還有些伺候的不好……便去掉了。」青衣侍者努力委婉道,似乎也是第一次見客人詳問這些事。

裴液點點頭,照著腦中的名單一個個問去,努力對上經歷和名字,一刻鐘下來算是七七八八對了個差不多。

終於少年輕嘆一聲,在青衣侍者有些忐忑的目光里回過頭:「我問你,如果客人想要提前離開,怎麼辦?」

「……客人若要離宴,我們也備了『見真丹』,服下後半刻鐘內便可化去幻葯,脫離幻境。」侍者猶豫一下,「客人若要用,我可為客人取來一枚。」

「帶我去拿。」裴液提劍起來。

「……」

所謂見真丹在另一處閣中,侍者打開一處檀櫃,裡面擺放著幾十方玉匣。

侍者取來一方遞給裴液,裴液接過來:「再與我二十九方。」

「……」

「要我自己取嗎?」

「……客、客人,如果您要那些『歡奴』,和我家主人說一聲便是,主人由來大方的。」侍者躬身道,「但這些丹還要備著留給其他客人……」

「我瞧這樓里現下沒有人比這二十九人更需要離開。」

「……」

「拿來給我。」

侍者低下頭,取了兩盤玉匣捧給他。

「你要想走,自己也可取一枚吃了,算在我身上。」裴液接過來,看他一眼。

侍者猛地抖了一下。

裴液端著兩盤迴到閣中,一一分給這些神色不一的面孔,最後一枚遞給了肩上的小貓。

「這些人交給你了,把他們帶出去,謝穿堂和李昭一直在外面守著的。」

黑貓沉默一下,並未接過,碧眸肅然看著他:「我們是來探查幻樓主人的身份的,這樣一來打草驚蛇,恐怕此行落空。」

「這也是鯉館案子的尾巴,都是公事。」裴液道,「總不能讓我知道了這處地方,還任由它存在。」

「……」

「沒事。」裴液扶了扶腰間的劍,低聲道,「我會用別的辦法知道他是誰,一樣的。」

黑貓只再默然一下,接過丹藥點了點頭:「自己小心。」

……

朱樓之頂,燈燭如晝。

明月彷彿就在窗外,清風穿過宴廳,玉樽清酒泛起漣漪。

總得來說這裡仍比下面安靜許多,剛剛那三位立於主位之前,佛面依然在中間,並比旁邊兩人高出半階,旁邊小金爐燃著佛香,兩邊還有低誦的僧人,他斂袖在這寬大宴場最明亮的地方看著客人們紛紛走入。

這場宴上並非只有年輕人,已經揭面的人中已可見得養意樓大器師、東海劍爐大宗匠一類的人物,然而每一位見得此幕者,都會先立定行禮。

連搖著玉杖的魚紫良走上來,都急忙收起來整了整衣冠,恭恭敬敬地躬身作揖。

若說這位主人尚不知身份,那麼旁邊兩位至少是士林與江湖上不需任何定語的頂層人物。而在三人的背後,一面朱牆已被整個清空,懸以一張巨大的素紙。

這是宴廳中最高遠奪目的一幕,紙下只安靜地盤坐著一道身影,赤足,一襲素衣,一張龍面。

然而與先前那張朱紅的不同,這一張色淡如天,真彷彿真龍的垂眸。

這道身影的氣質也很安靜,但絕非顏非卿般的清靜淡遠,而是似乎帶著一種無法躲避的洞徹,所有人向他望去,第一時間感到的都是渾身無有遺秘的冷悚。

如今他闔著眼,星月灑在身上。

崔照夜走進來時,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幕,不自覺地放慢了步子。

和她一樣的人還很多,人們的語聲由是而放低下來,帶著些驚奇的神色走入此層。

「諸君好。」佛面老人緩緩舉杯,掃過已齊的客人。

他聲音蒼啞,摻著很淡的笑意:「時隔近月,又得會面於此,老心甚欣。自敬佛以來,吾清心養生,克己節慾,固有功德成效,卻難逃舊友無趣之責。」

他清淡一嘆:「因常請諸君入此樓,非為求歡,聊慰寡心。亦可多見才俊後學,有所提攜時,便為時局盡一微薄之力。」

「而今日四殿下至,為我等傳昊天之意,將於半個時辰后回鸞。此間時光,幻樓已擇古賢四位,以供切磋聊賞,願諸君今日乘興而來,盡興而歸。」

這大約就是此宴其人開口的唯一一段話,已足令客人為此盡飲一杯。

確實不需要更多的言語,「幻樓」之宴從來是神京名利場上最令人夢寐以求的地方,求歡者得歡,求實者得實,「提拔後進」四字輕輕放下,今日便有主位上那兩道身影。

儒林哲子,北海脈主,世上有多少人,能有機會在他們面前誦文出劍?

只是能來到這裡的人,也都是立在大唐各個頂端的貴客,往往也並不太過缺少這樣的資源罷了。

但當然每次也總有幾個真正出身低微的人。

徐夢郎跟在盧岫身後,登上樓後下意識往崔照夜身後去尋那少年的身影,卻微怔撲了個空。

他為了來到這裡確實已付出了太多的努力和運氣,這時望著場上那道儒雅含笑的身影,手心開始有些汗漬,於是更想尋那名處境相似的同伴。

詩家乃是上官學士,是他沒有預料到的,也令他心緒更加下沉。來之前他嘗試向盧岫暗暗旁敲過,希冀她能為自己探得些消息,然而卻只得一個冷眸,令他心底一寒地閉上了嘴。

他自己寫詩在婉麗精美一派,然而上官學士正是大唐此派之祖,兩人詩作放在一處,自己的怎麼也不可能凸顯出來。

縱向來比同樣令人揪心,他已認出那張雞面,準備的詩拋得早了,難免為墊腳,拋得晚了,又怕無臉面拿出……

然而典雅的宴場上並無這般糾結,有人已舉杯與幾位古賢人含笑聊起來,已經傳誦起了詩句,另一邊則有侍者照著名冊清聲報道:「幻綃未破者尚有十二人,欲與古賢較藝者可先揭面。」

上官學士微微含笑,已回頭在紙上揮毫寫下一首五言律詩。應制奉和本是看家本領,當年多少次御宴上,起頭與銜接者總是「詩中上官」。

是曰:《奉和山夜臨秋》

殿帳清炎氣,輦道含秋陰。

凄風移漢築,流水入虞琴。

雲飛送斷雁,月上凈疏林。

滴瀝露枝響,空濛煙壑深。

立刻有人轉頭笑道:「我們的白面小生何在,莫非逃了?」

人叢中一個白衣的公子被推了出來,覆著一張清麗的彩面,腦後還別著一枝不知從何而來的桃花。

其人抱著摺扇作揖謙虛著,已被推了上來,先四下躬身一揖,又朝主位深深一禮。

然後才笑著摘下面具,露出張年輕清俊的臉。

崔照夜挑了下眉,自語道:「原來是狀元郎。」

「你不知道盧霖要來嗎。」旁邊女子笑道,「我還找了他半天呢,誰知扮成這樣。」

「沒打聽。」崔照夜移開目光,這人詩作應是不錯,得上官學士撫了兩下掌,不過主位那位哲子沒有什麼反應,低眸批著一份古經,只在盧霖望去時微一頷首。

但能得古賢認可已十分難得了,圍觀的人們響起些笑聲和掌聲,也有許多人開始好奇剩下的面具下還藏著什麼人。

崔照夜目光落定,自然是在劍場這邊。

這確實是更中心些的位置,就在主位六步之前,那位傳說中的年輕劍者真的已乘雲卧在了那裡。他搖搖晃晃地舉起酒壺飲著,身體陷進雲里,只有醉紅的頰和半截翹起的劍柄露了出來。

崔照夜果然還是喜歡看這個,愜意地眯了眯眼,有些迫切地尋著挑戰者,自然也難免往樓梯上望去,卻還是未見少年的身影。

「無劍佐酒,甚是無趣。」鶴咎在雲上攀起半個身子,醉眼笑著望向宴場,「今日誰敢入我七步之內?」

崔照夜望著場上之人,正期待著哪張面具會第一個從裡面走出,肩膀卻忽然被頗有禮貌地一點:「你好,敢問是崔照夜小姐嗎?」

崔照夜一怔回頭,面前是張很有西南風格的戲面,和用一根柔嫩柳枝束起的頭髮。

「敢問……裴液世兄是跟著你來的嗎?」少女的聲音清而輕,「怎麼沒瞧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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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仙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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