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安十九的這番質問,可以說漏洞百出。
首先,梁佩秋昨夜回到小青苑,不是沒有問過門房管家。他們都說前夜曾聽到後院有刀兵相接的打鬥聲,不過他們都是平頭百姓,沒有棍棒傍身,哪敢露臉?何況安慶窯的護院們一早就被迷藥迷暈了。
等到後院沒了動靜,他們出去察看時,那些停留在想象層面的血流成河、屍橫遍野統統沒有,後院乾淨地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其後巡檢司人馬來搜查,也確實什麼都沒查到。
盜賊之說,不過空口。
其次,即便盜賊因全城抓捕潛逃回安慶窯,何以就能證明,安慶窯和盜賊有勾結?沒有人證,也沒物證。
即便有,也可能是家賊作亂,她作為大東家,頂多就是個失職不察,和盜賊有什麼關係?
最後,說她對冬令瓷有圖謀之嫌,動機何在?
三問之後,堂間唯有冷雪簌簌,無一人聲。
安十九垂首立於「明鏡高懸」的匾額前,良久,轉身走到她面前,抬手捏住她下巴:「你的意思是,本官空口白牙,冤枉了你?」
不待她回答,他旋身指向旁坐的楊誠恭,高聲問道:「此人女扮男裝,罔顧禮法,犯禁窯事,天理不容。楊公,陶業監察會以您為先,您便說說此人該當何罪?」
楊公摸著鬍鬚,不疾不徐:「監察會成立不過三日,舊制新規尚在磨合中。」
「那照楊公的意思,這舊制新規一日不曾磨合好,監察就一日不決?」
「我也不是這個意思,倒是……」
「那麼三窯九會多年以來所秉持的陋習民俗,業屬舊制,是否也不該行就監察?否則那可真是老太婆的裹腳布,越扯越長了。」
楊公被噎的一哽,不敢再輕易接茬。
安十九這話擺明了是說,若不追究梁佩秋罔顧舊俗以女兒身入窯之責,便也沒有追究三窯九會鑽舊制漏洞坑蒙拐騙的道理。
梁佩秋卻是一笑:「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欲加之罪?」安十九再次看向她,「說到底,你還是不承認自己犯禁犯錯?」
「我有何錯?」
梁佩秋反問他,「舊制里不讓女子入窯,是篤定女子不祥,會遭火神忌憚,讓窯事不順。可自打我開始把樁看火,安慶窯的出青率一年比一年攀升,日子一年比一年紅火。除了安慶窯,我也常受邀請去其他民窯看火,哪一次不得滿堂喝彩?鎮上人盡贊我火神在世,給我賜名小神爺。這還不足以說明,女子並非不祥之物嗎?安大人口口聲聲我有罪,我有錯,我實在不知,我罪在何處錯在何處,傷了誰?又害了誰?照我說,不合理的糟粕合該除之,這和借著舊制殺人越貨完全兩碼事,怎可並論?」
「好個伶牙俐齒,怪道我從前一直沒有看清你。」
安十九這次轉身,看向高坐公堂上的周齊光,抱拳道,「周大人,此人膽以男兒身蟄伏民窯十數年,心性非比常人,我看不用刑的話,恐怕很難讓她招供。」
周齊光目光掃向階下的梁佩秋,正和她視線對上。
她抿唇一笑,三分舒朗,七分清闊,一身反骨,俱是不怕死的膽性。
這女子。
「怎麼?周大人有疑議?」見周齊光沉默不言,安十九上前一步,擋在兩人中間。
這次周齊光看向了安十九。
他知道安十九鬧這麼一出,教訓梁佩秋是假,引出她背後之人是真。顯然,安十九已經懷疑到他們頭上。
為免影響對三窯九會的打擊調查,楊公可以把自己摘出去,對梁佩秋置之不理,那麼他呢?
同一時間,安十九也在考慮這個問題。周齊光憑什麼要給他方便?只為賣他面子?他有這麼大的面子嗎?
他不會天真到以為周齊光和他稱兄道弟就是什麼軟柿子,否則離京前太后也不會單獨叫他過去提點再三。有太後娘娘撐腰,何以需要賣他面子?
若不是,他意圖何在?
回想之前和周齊光的幾次交手,似乎每一次都有梁佩秋在場。
當真只是巧合?
兩人目光交接,短短時間,各自走過千山萬水。最終,周齊光一抬手,大大方方交出一方父母官的大權:「此事起於御窯廠,事關冬令瓷,寧枉勿縱,安大人請便。」
「好。」
雖然安十九還無法確定和梁佩秋有首尾的人是不是周齊光,但看態度,他比楊誠恭有誠意多了。
安十九不由轉向身後:「楊公可有意見?」
楊誠恭端起茶假裝耳聾。
安十九冷哼一聲,也不傳喚衙役上堂,親自從腰間抽出一條軟鞭,在所有人尚未反應之際,一鞭子狠狠抽在梁佩秋背上。
猝不及防的一下,令她痛呼失聲。
楊公「哎喲」大叫,蓋碗險些碎地。迎頭對上安十九不快的目光,他故作鎮定地將蓋碗放到茶几上,撫著胸口自言自語說快被嚇出病來。
周齊光倒是無甚反應,只臉色有些蒼白。
安十九環顧左右,不信將梁佩秋逼到絕路,那人還不援手。現在要比的就是誰更狠,誰更能擔得起她被活活打死的威脅。
於是那一鞭又一鞭,抽打在梁佩秋渾身上下,令她皮開肉綻,血肉模糊。
楊公從來不喜屈打成招這一套,早早看不過去,走到天井下,背身於公堂。而在公堂之上,徐稚柳的手不知不覺覆上驚堂木。
他想厲喝安十九住手,亦或代為審訊,叫那女子伏法認罪,免得遭受更多皮肉之苦。可她從頭到尾沒看他一眼,只仰頭盯著房梁,閉著眼睛,睫毛止不住地顫。
唇齒間有鮮血橫流,濡濕她的黑髮。她身上只一件單薄秋衣,撐不起任何刑法。
徐稚柳的手指抵在驚堂木上,一寸寸,研磨樟木堅硬的肌理,似要將其生生鑿出個洞。他不懂她在看什麼,安十九也不懂。
那一鞭又一鞭,他抽得用力,痛得也心驚。他為自己的痛感到可笑,於是越發用力,勢要將無謂的情緒抽離,讓自己回到原位。
他大口喘著氣,手掌發酸到幾乎握不住鞭子,卻也不停,換隻手繼續,如此交替著尚不滿足,一腳踹翻了她,不叫她再仰著高高的頭顱,那頭必須朝他低下。
於是,在她翻滾著倒地,衣襟因推搡摩擦而敞開的瞬間,數道鮮紅的、凌亂的吻痕跳入眼帘。安十九渾身一震,旋即發了狠般揪住她的領口,狠狠撕開。
「好啊,不止犯禁,還淫亂,你個恬不知恥的女子!」他迫近她脖頸間,壓低聲音道,「怎樣?那晚很快活吧?梁大東家,你是不是還得感激我?」
「呸。」
梁佩秋趁安十九不備,朝他的臉啐了口痰,強行掙開束縛。安十九卻不以為怒,手掌隨意拂過臉,再一把將她扯回,唇就附在她頰邊,與她臉貼著臉。
「惱什麼?是那情郎沒伺候好你?」
他笑著,視線有意無意掃過她胸前,「既如此,不如我找幾個人好好陪陪你?你喜歡什麼樣的男人?地痞流氓,還是……」
說話間,他的手探過她脖間,緩緩下移。梁佩秋渾身惡寒,起了一陣雞皮疙瘩,拚命想要掙脫,邊痛罵安十九邊手腳並用地反擊。
即便如此,她也不喊一聲救命。
她知道在這個堂上,沒人會救她的命。
她想笑,便也笑了,罵得更凶,拳打腳踢也更兇猛。可她越是反抗,安十九越是興奮,大掌牢牢制住她,將她半圈在懷中。她的衣裳隨著血跡的泅盡染透,幾乎可見身下。
但聽一聲巨響,似乎有桌椅碰撞倒地,有人從堂上疾步而下。
安十九恍若未聞,被雪白肌膚上斑駁的痕迹燒灼了眼,瘋魔般想將曾經嘗受過的痛,百倍千倍施加於她。在那間熏著香、散發著老太監身上難聞而腐朽氣息的屋子裡,一幕幕狎昵、褻玩,在他腦中重演。
他獰笑出聲。
幾乎就在同一時刻,從旁伸來一隻手,扯走來人,制住了一場暴起的衝突。花甲老人看著羸弱,手勁卻大得驚人,摁住徐稚柳的腕骨,竟讓他動彈不得。
此時,本是公正的、一塵不染的堂院上方,忽然飄來一片烏雲。烏雲極大,遮蔽薄薄日光,轉眼黑天,一聲聲鞭擊、嘶吼、悶哼和交織的喘息聲,便在不見光的地方落下。
直到被刑訊之人承受不住昏厥過去,一切雜亂之聲才停轉歇止。烏雲走了,天又放亮,日光漸而厚積,變得刺目。
徐稚柳這才睜開眼睛看向周遭,張開耳朵聽萬物喧騰。
他小心翼翼克制著自己的一舉一動,沒有呼吸,沒有回頭,生怕眼尾翕動,都會引來山洪。
身後楊公腳步輕移,至某處停住,緩緩嘆了聲氣。那聲音極輕,伴著腳步聲傳到耳廓,震得耳鳴。他強忍耳穴里尖銳刺痛,聽見楊公說暫且把人關到牢房去,稍後再議。
安十九沒有反對,由人端來銅盆凈了手,大步離去。
從他身旁經過時,安十九還朝他笑了一下。
他笑什麼?
他笑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