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第11章

說起來,其實梁佩秋沒有想過會有那一天。

她出生時就被當作了男孩,稍微曉事時母親開始同他講和其他男孩的不同,不允許她和男孩們廝混,尤其不準在外隨便更衣。

她不解,可無論怎麼追問,母親始終諱莫如深。

等她再長大一點,需要束胸的時候,母親告訴她,其實她是個女孩。但她不能把自己當女孩,只有做男孩才有機會見到父親,才能同父親一起生活,回到大宅院里,受人尊敬,被人伺候。

她那個生父,一年倒會出現個三五回,同她沒什麼感情,大抵也是路過時想起這裡還有一朵鳶尾花,便順道過來看看她的母親。

兩人常在屋內一宿地不出門,那個時候她坐在家門前,路過的鄰居會指指點點,罵她是下賤的私生子。

她被罵得多了,也就麻木了。

其實這樣的日子不是不能維持下去,只母親對她的期望實在太高了。生父帶來的銀兩禮物,母親捨不得花用,全用來替她請夫子,武師、畫師,琴師等。

母親精心培養她的六藝,渴望她早日出人頭地。

若她學藝不精,被老師退學,母親也不會責備她,只會把自己關在屋裡,幾天幾夜不出門,不吃飯也不喝水,不同任何人說話。

她和其他的母親不一樣,從來不會體罰她,只會折磨自己。

母親說她是個好孩子,好孩子是不可能眼睜睜看著母親折磨自己的,於是她拼了命地學習,越是拚命,越是著急,就越是學不好。

她樣樣都不算出挑,唯獨丹青一技,稍有天賦。可那哪裡是能傍身為富的本事,母親就此反倒不准她再去學畫。

在這樣一個看不到出路的循環里,在母親一次又一次把自己關進屋內后,她看著那扇門在眼前合上,突然覺得無法呼吸。

某一個瞬間,她當真窒息了般哭也哭不出來,叫也叫不出聲。

她跑出了家門。

那是個夏日,鄰里正奔走相告洪水要來了,大家卷著鋪蓋紛紛往山上跑,街上亂糟糟的一片,人心惶惶,爭吵不休。

唯她充耳不聞,逆著人群不管不顧地向著前方奔襲。

她不知前方是哪裡,只一心地想逃離這裡,逃離母親的桎梏,逃離見不得光的身世,逃離他們帶給她的一切。

正想著,忽然一雙手臂扯住她,厲聲質問:「洪水馬上就來了,你要去哪裡?」

她茫然地抬起頭,灰撲撲的世界照進一道光。

他來不及和她多說什麼,反手牽住她往回跑。

他在鎮上私塾念書,此行是向夫子先生報信,組織學生撤離。

她從旁看著,幫不上一點忙,只亦步亦趨地跟著。他偶爾回頭,四處找尋她的身影,見她還乖乖跟著,便是一笑。

待遷徙至安全地界,遠遠看那奔騰的洪水一瀉千里,沖向低矮的村落。

她頓時心驚,想起獨自在家的母親,忙要下山。

他再一次攔住她,在她的語無倫次中釐清了脈絡,輕聲道:「你不必擔心,縣衙已組織人手去撤離了,你且在此處等等,他們應在上山路上了。」

果然,沒過多久她就看到了母親。

母親見到她,什麼都沒說一把抱住她,眼淚嘩嘩往下掉。

她在母親溫暖而潮濕的擁抱中,越過人群看去。

眾人皆在講述遭遇的危險瞬間,講如何親眼看到洪流將房屋推倒,將勞作的百姓侵吞。一路往上,他們甚至還在那湍急而渾濁的洪流里看到殘斷的肢體。

稚弱的學子們聽得膽戰心驚,抱團躲在角落裡,而他身處其中,目光堅定,不見一絲慌亂。

直到此時,飄著的心彷彿才安定下來,害怕、驚慌及懊悔種種情緒,後知後覺地蔓延到四肢百骸,引起一陣陣顫慄。

她不敢想,如果沒有遇見他,就那麼迎上山洪,她該如何。

而他在烏泱泱的人群里,一把拽回了她。

她是多麼幸運。

在這場災難中,瑤里一帶村落幾乎全軍覆沒。洪流埋葬了他們的家園,更埋藏了他們的「家人」,臨時安置點每天都能聽到哭聲,老人的,小孩的,婦孺的,亦或七尺男兒隱忍的啜泣。

母親也常在夢中驚醒,一把抱住身旁的她。

自然災害面前,人命顯得那麼微不足道。

而她,竟然動過那樣的念頭。

她不敢同任何人講起,小心翼翼消化著所有的情緒。以為無人知曉,不想有天經過棚區時,正在施粥的他,特地繞過人群到她面前,從袖中取出半隻酥餅遞給她。

他說這是他沒有吃完的,希望她不要嫌棄。又說災后疾病多,她日常出入需做好防護。若有條件,每日都得用熱水清洗身體。

他細細叮囑了許多,絕口不提那日的事,可她知道,他是在安撫她。

因他的安撫,她熬過了夢魘的那些天。

此後便是村落的重建,她年紀小,參與不了大事,只隨母親同其他村鎮婦孺們一起,做些災后收拾歸納的活計,間或給各處送乾糧吃食等。

她試圖尋找他的身影,試圖和他說聲謝。

可惜她再也沒有見過他。

……

王雲仙聽完,啞然了好一會兒,張張嘴:「就這?就這!」

他萬分懊悔,為何他不是瑤里人,若他也遭遇那場洪災,他必要救她!他撩起袖子一副興沖沖的樣子,作勢起身,被梁佩秋拽住。

「你去哪裡?」

「我去問問那廝,上輩子做了什麼好事,偏偏是他救了你!」

梁佩秋莞爾一笑:「他不僅救了我……」

等到一切回歸正軌,她同母親說,想回私塾念書。

其實她已很久不去私塾了,實在是她無心學習,於學業沒有任何精進。母親遂給她退學,將先生請到家裡來,可她依舊是擀麵杖吹火,一竅不通。

聽她說要重回私塾,母親異常歡喜,重金託人辦事,將她送了回去。

在那裡,她總算又見到他。

他見到她后也頗為詫異:「你來讀書?」

她點點頭。

他說:「於夫子學問很好。」

她當然知道於夫子學問好,已不是第一次來了,但她還是勉力鎮定,說道:「我會認真的。」

他笑一笑,轉身就要走。她深吸口氣,叫住他,喃喃地道了聲謝,他言說不必,思量再三還是道:「不必氣餒,他日你必有所成。」

他當真比干心腸,玲瓏剔透。

什麼都看破,什麼都不說。

她想問,你還記得我嗎?不是洪水來的那一天,其實在更早的時候他們就已見過。

那是她第一次被送來私塾。

她底子差,分配在丙班,學了三個月,仍舊沒開蒙。那天她剛遭到於夫子的訓斥,抱著書垂頭喪氣,不防前面有棵梨花樹,直挺挺地撞了上去,爾後便聽到一陣嘲笑聲。

她臉漲得通紅,恨不得鑽進地縫去,甚而連書都不想撿了,即刻就要跑。

誰知他卻快她一步,撿起散落的書送到面前,輕聲道:「沒來得及叫你,撞得疼不疼?」

她幼年時期總有太多的遲鈍、笨拙和麻木,整個人沒有一點鮮活氣,連母親也常說他像個小大人,藏著滿腹的心思,木訥又無趣。

她跌倒了向來只聽到人笑,從未有人問過她一句「疼不疼」。

她當即想哭,卻極力忍住,鼓起勇氣飛快地看他一眼,便是那張笑靨,那張溫柔的笑靨,救了年少的梁秋。

不止一次,徐稚柳救了梁秋。

而今人盡皆知他是梁佩秋,是安慶窯的小神爺,誰還會記得當年那個孱弱的,每每被人吐唾沫星子嘲笑為私生子的梁秋呢?

梁秋短暫的生命里,只有徐稚柳出現過。

只有徐稚柳。

不過這些,還是讓她一個人深藏於心,悄然守護吧。

王雲仙不會懂得那個「救」字的含義,不會懂一個人為什麼看不到活著的希望,明明活著,卻需要勇氣,需要力量,需要信仰。

他生來就是王家窯的公子,從上到下無有不寵,嚴格如王瑜,對這個寶貝兒子也向來有求必應,大小事上一讓再讓,沒有原則。

是以王雲仙順風順水地長大,全身上下沒一個心眼子。

梁佩秋叫他遇事多想一道彎,他還不依,捧著壺酒側過身去,靠在她肩頭,滿不在乎道:「我要什麼心眼子,有你就好了呀。」

梁佩秋無奈,還要再說,他卻不耐煩地轉開話題,說起近日遇見的趣事。

兩人如此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也不覺得困。

五更天時,外頭開始傳來爆竹聲,王雲仙接了小廝燃好的第一捧香,插到風火窯神的供奉金台上,爾後衝出家門,將頂門杠往天上拋三次,跌三次。

此舉寓意跌千金,來年必財源滾滾。

管事早早備好了百事大吉盒,裡面裝著柿餅、荔枝、龍眼栗子和熟棗等等,擎等著天亮親戚們上門來拜年。

趁此功夫,他們抓緊小憩,否則正旦里折騰一天,任誰都受不了。

王雲仙叫她一道在前院休息,梁佩秋拒絕了,獨自一人走向西角院落時,聽著牆外聲聲爆竹,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他。

一歲又過去了,不知此時他在做什麼,可有喝屠蘇酒?可與家人團圓?

她知他每年都有回鄉祭祖的習慣,不知此番一路可還順當?

卻說這邊徐稚柳,回家的一路當真算不得平坦,途中幾次遇見乞討的流民,強行爬到馬車上一陣掃蕩,末了聽他說要報官,才憤憤不平地離開。

如此兩撥之後,為保險起見,他們換了條路回家。

眼下世道不算混亂,但也說不上多太平,各地流民械鬥不止,北方戰爭也一觸即發。朝廷國庫吃緊,壓力給到各省級官員,能怎麼辦?只能四下搜刮百姓,啃憲法里的漏洞,動輒歪腦筋苛捐雜稅。

這麼著一年年下去,早晚要起內亂。

想到這些,他不免憂心忡忡。想他年少時立志讀書以報國,須臾二十載過去了,仍舊深陷泥潭。

如今這泥潭是在身下,還是心中,卻是分不清了。

一時之間,惘然的情緒籠罩下來,他猶如江中行舟,四面大霧。

及至村頭,母親早早在此等候。因常年燈下熬夜,一雙眼已看不大清,眼球微凸起,瞳仁泛白,無法倒映影像,只能聽聲辨位。

遠遠聽見熟悉的馬蹄聲,徐夫人露出笑來,緩步試探著向前去,欣喜道:「阿謙,阿謙回來了?」

徐稚柳趕忙叫停馬車,上前攙住母親:「母親,是我,您怎麼不聽話,又出來接我。」

「左右無事,想早些見到你。」

此時天已微暗,各家忙碌著年夜飯,瑤里村落的上空炊煙裊裊。

徐稚柳知道多說無益,遂讓時年去停好馬車,自己陪同母親一道往家走。

「兒常年在外不著家,大小事均要母親費心,還要照看阿南,您辛苦了。」

「傻孩子,說的什麼話,你弟弟又不是三歲小兒。」

如此繞過籬笆牆到了院中,見門前空曠,菜地荒蕪,徐稚柳猜到什麼,神情頓時凝重起來。

待要說話,迎頭走來一半大小子,約莫十四五歲的模樣,皮膚黝黑,五官立體,和徐稚柳長相有七八分相似,只不似他書生模樣,這小子眼見山裡跑慣的,一身皮子緊實地很,手上拿著柄長矛,不知要往哪裡去。

他揚聲喚了句:「阿南,我回來了。」

阿南仿似沒看到他,只側身對徐夫人道:「母親,我出去一下。」

「這麼晚了你要去哪?」徐夫人拽住他的手,「你兄長回來了,咱們一起吃個團圓飯。」

阿南這才不情不願地抬起頭,瞥了眼徐稚柳,眉間微動,似發出不屑的嗤聲,爾後拂開徐夫人的手,徑自道:「我去去就回。」

說著也就跑遠了。

徐稚柳想說什麼,話到嘴邊終是打住。

他自小離家,弟弟同他不算親近,一時想熱絡起來也困難。徐夫人知道他的心思,笑道:「你瞧著他,手上可有拿什麼東西?」

徐稚柳說:「似有柄長矛。」

徐夫人一副瞭然的神態:「你弟弟呀,嘴硬心軟,瞧你難得回來一趟,去山裡給你捉魚去了。」

徐稚柳訝異,徐夫人笑而不語,讓他且走著瞧。

一時說起阿南的學業,母子倆都頗為頭疼。

村上有個私塾,先生學問不高,不過為稚童開蒙已綽綽有餘。偶爾徐稚柳會與先生傳信,了解阿南的近況,先生總是一筆三轉,嘆息連連。

十多歲的小子,至今還和四五歲的娃娃們一起開蒙,要麼腦袋不開竅,要麼不是讀書的那塊料。

徐稚柳知道,阿南兩者皆不是,他聰慧異常,更甚於自己,只是不知,他為何不肯學習。

因下想著,這次一定要和他好好聊聊,切不能似以往那般總覺得他年紀尚幼,自己又未盡兄長之責,便不忍心相逼。

徐夫人卻是搖頭:「阿南這性子,恐怕不是你隨便說兩句就能行的。」

往常她說的還少嗎?阿南何曾真正放在心上。

她知道阿南這些年,其實一直很想念徐稚柳。他們父親早年受辱而亡,彼時徐稚柳已是半大小子,阿南雖小,也能感受到家中突逢變故。

後來家境窮困以至徐稚柳不得不放棄學業,投向遠親,從那之後阿南就常常站在山頭,遙望景德鎮的方向。

或許父親的死對他打擊太大,亦或兄長的遠走讓他心慌,他心中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驚懼,似乎在小小年紀,就要頂起家裡一片天。

徐夫人說:「別看我們孤兒寡母的,有阿南在,沒人敢欺負我。就瞧著他每天上山下河的,不知忙些什麼,我問他,他也不說,但我覺得,他心中應是有章程的。」

說到底,這事兒還得交給徐稚柳去辦。

兄弟倆敞開心扉好好聊一聊,也許心結就解開了。

徐夫人又叮囑:「阿南這孩子心思細膩敏感,你說話且溫和些。」

徐稚柳說好,想到這些年只阿南一人撐著家裡,心間已隱隱泛酸。

誰知等到一更天,阿南還沒回來。徐稚柳要出去找他,叫徐夫人攔住了。徐夫人說:「再給他點時間吧。」

徐稚柳往常在湖田窯也算雷厲風行,只每每回到家面對母親和弟弟,渾似沒了外頭的厲害,任憑他們主張,好似莫可奈何。

母子倆圍著炭盆守歲,外頭間或有爆竹聲響起。

忽然地,徐夫人提起阿鷂:「阿鷂過了年就滿十六了吧?」

徐稚柳應了聲。

徐夫人黑茫茫的視線里殘存著微光,那微光泛黃,隱隱勾勒出徐稚柳的側臉。

他下巴瘦削,臉部輪廓清癯卻不失剛硬,不說話時略顯清冷淡薄,多年在窯口的歷練更讓他平添一份威嚴。

可他本不是鋒利的人,於是那威嚴就悄然藏於皮囊下了。

徐夫人微微嘆氣:「這婚事也不能一拖再拖,切莫耽誤了人家好姑娘。阿謙,你同我說句實話,到底如何打算?」

徐稚柳久而沉默,后聽院中傳來響動,忙起身去看,末了不忘回道:「母親,此生父仇不報,我死不瞑目。」

這兩章會鋪墊一下秋秋和柳的過去,為各自成長和轉變埋伏筆。

別看現在的秋秋和柳如何,後面都會鋒芒畢露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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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何明月照溝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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