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一間本是為了政/治需要臨時搭建的牢房,誰能料到萬慶十年後的風風雨雨灑落屋瓦,濺起的泥濘總能抵達此處。
偏僻的、陰暗的、人跡罕至的一隅,甚至不需要年輕力壯的衙役看守。
然此間住過的人,十個手指頭掰一掰,也是有不少風雲人物的。當年徐忠算一個,今朝小神爺也算一個。
哎呀,湖田窯和安慶窯的兩個大東家都住過,也算金窩了。
安十九自打來到景德鎮地界,逞凶作惡是多,倒從未涉足過此地,甫一看到這四面泥牆,膩子灰撲撲的,中間似有過修補,橫七豎八搭著幾根木頭,屋瓦零碎到堪稱簡陋的牢房時,委實稀奇了一下。
進門時,看守叫他小心頭頂。
他矮下半截身子才能進去,撲面而來一股腐朽的氣息。
不錯,是腐朽的,陳舊的,摻和著血腥氣,或因長久沒有住過太多魚龍混雜之輩,氣息還算乾淨,不如想象中渾濁惡臭,令人作嘔。
他提前預支的生理反應急急剎車,回頭瞥見看守要笑不笑的一張老臉,頓感倒胃口。
不過一個山頭有一個山頭的規矩,安十九縱然眼睛長在頭頂上,也要看人下菜。他將看守留在門外,叮囑他不要通知任何人他來到此處,在看守貪婪的注視下,從腰間掏出一錠金子,獨自一人往裡走。
他步伐不算重,不算快,閑庭散步般打量四周。能容他細細觀察的實在不多,畢竟巴掌大的地方除了簡陋只有簡陋,兩三間門一過,就到了甬道最深處。
慢慢地,他聽到一段自語:
怎麼畫一個桃子呢?首先,勾出桃子的輪廓。然後,在輪廓里塗一層白色。緊接著,在白色上再罩一層粉紅色。最後,也是最最最最重要的一步,用筆蘸水局部洗染最上面的那層粉紅色。
這樣一來,洗得多的地方,粉色就淡,洗得少的地方,粉色就深,而且因為先塗了一層白色,它是不透明的,和胎體的白不一樣,這樣入窯燒過後,桃子不再是粉的,白的,而是粉白粉白的。
粉可以延伸為層次不一、深淺不一的各種粉,白同樣如此,景泰藍亦是如此。
那麼,瓷胎畫琺琅,底稿再兼用名家之作,價值理應大大提升吧?
忽而的,一陣歡欣鼓舞的拍掌:
是了,畢竟燒一件皇瓷費時費力,風險又大,尋常人家哪吃得起?粉彩琺琅就不一樣了,顏色豐富有變化,還有名家噱頭,明年必得好好推作一番。
「明年?梁大東家是不是太過樂觀了,你能不能活到明年,還要另作他論吧?」
梁佩秋抬頭,便見一雙皂靴踩在天窗投下的光斑上。那是整間牢房唯一的光斑,偶爾會隨風浮動,轉移,落到她背上。
那些傷口正在結痂脫落,癢得很,有陽光照射時,她會假裝很舒服,繼而強忍著不伸手去撓。
可惜被踩住了,明明再有一會陽光就該來了。
她不想理他,偏過頭去,髮絲掃過一片雪白肌膚,露出細長脖頸。
安十九看她伏在一張不知是虎皮還是什麼玩意的東西上,用根枯枝寫寫畫畫,下面墊著蓬鬆柔軟的厚厚草垛,身上血衣已被人換過,門邊是一隻留有黑色藥渣的碗,另一銅壺清水,顯然有人打點過。
他並不意外,這也是早就料到的事。
只是她一如昨日輕慢的態度,還是叫他瞬間被點炸。
「怎麼?時至今日還試圖充聾作啞,矇混過關?」鎖在他手上晃動了幾下,再次落回。梁佩秋聽動靜他應該沒有進來,微鬆一口氣。
「大人今日有何指教,怎不叫人將我綁到堂上去?還勞您親自跑一趟,豈非又添一項我的罪過?」
「你不必拿話噎我。」
安十九強壓胸腔里一股輕易被她挑起的怒火,令自己隔著檻欄和她說話,生怕離得太近,會再受一次切膚之痛。
保持距離,才能清醒。
「今日我來,是想要你一句話,同樣被人利用,同樣被人掌控,為何棄我而選那人?」
「我以為大人會想知道,我是否從未真心追隨過你。」
「難道你對那人就是真心?」
梁佩秋終於回頭看他,嘴角牽動著,似笑非笑:「那人是誰?」
「你還想瞞我?」
安十九一拳砸向檻欄,低吼道,「你們,你們所有人,還有你,都認定我不敢殺你,憑什麼?憑什麼一幫烏合之眾,也妄想掌控於我?」
「難道不是嗎?沒有我,大人如何拿冬令瓷交差?」
「除了你,普天之下就再沒一人能燒出皇瓷了嗎?」
安十九欺近一步,從幽暗縫隙里捕捉她漂亮的、狡黠的眼睛,曾幾何時那裡汪滿清澈水波,叫人艷羨,叫人沉淪,可如今呢?
「梁佩秋,你是太過高視自己,還是太過小瞧於我?從皇瓷在京中露臉的那一天起,我就已經發下重金懸賞,廣布民間高手仿燒皇瓷。五大名窯的輝煌還依稀可見,豈知沒有後人願意放手一搏?不瞞你說,就在今天已有三位匠師悄然進鎮,在我的安排下住進御窯廠。皇瓷的面世不會曇花一現,同樣,小神爺的曠世奇迹也將落幕。」
「那麼大人,何必與我多費口舌?隨便安個罪名,不就能叫我悄不做聲地死去?」
「叫你死還不容易,叫你生不如死才有意思。」
安十九似乎找到了捉弄她的樂趣,方才疾言厲色的瘋癲之狀一下全收,在門外懶散踱起步來。
「你身後那位,恐怕和你一樣,都認為我沒招了吧?那這樣,不如你我聯手,再唱一齣戲如何?也叫你看看,那人是否值得你真心追隨。」
「你想幹什麼?」梁佩秋陡然戒備起來。
這個反應,無疑掉進安十九的陷阱。
她越是在意那人,他就越要試出深淺。
「你緊張什麼,怕自己真心錯付,還是怕那人被我發現?」安十九思索著,「不如你老實交代算了,也免得折騰,到時候人前人後多雙眼睛看著,我怕他下不來台。」
不待她開口,他又道,「你們不是設計讓我廢了三窯九會嗎?還沒來得及告訴你,去了州府一趟,那位位高權重的布政使司孫大人可是好生招待了我,如今我倆也算一條船上的人了。你以為,光憑你們幾個蝦兵蟹將就能斗贏我,或是翻過江西的天?」
梁佩秋知道安十九在詐她。
從他說已經找到名窯後人仿燒皇瓷起,就在一點點突破她心底的防線。他要叫他們的「篤定」崩塌,要讓她相信,他擁有弄死她的底牌和本事。
她知道他在放屁,可她的心止不住的顫抖。
「讓我來猜猜看,有本事將我數十個府兵收拾地如此乾淨,定是官場中人,是楊公,還是那位新官?」
安十九每說一個字,都刻意打亂語速,或急或慢,以此觀察她的表情。
梁佩秋抓住稻草,讓掌中每個空隙都被填滿。
「叫我說,還是新官可能性更大些。楊公畢竟致仕了,便再返聘回來,也是個虛銜,手伸不了那麼長。何況我與他同朝數載,他的德性我是知道的,老好人一個,過去那些逢到年關就犯事的宵小,被他抓了,過個年又放了,心軟無能,何敢對我下手?這次回來,約莫被人用什麼人情絆住了腳,不得已而為之。」
梁佩秋的目的在陶業監察會,而楊公恰好接手了陶業監察會,又恰好在他回來的時機赴任,種種巧合,很難不讓人懷疑。
的確,安十九第一個懷疑的就是楊誠恭。
可細想想,又覺得哪裡不對勁。縱借給楊公八個膽子,也不敢血洗幾十條人命,可見對方出手毒辣,非同尋常。
他想來想去,唯一的「變數」在於新官。那傢伙沒來之前,景德鎮哪哪都是他的山頭,梁佩秋也聽話得很,指哪打哪,縱然陽奉陰違,好歹面子上過得去。
他一來,什麼都變了。
人沒了,錢也沒了,數年經營毀之一炬。
說到底,癥結就在那個「變數」上。
他驀然回身,撲到檻欄上,伴著巨大聲響,破問道:「是周齊光吧?」
梁佩秋被陡然出現的聲響嚇得一個激靈,撫胸喘著粗氣。
在安十九看不見的地方,她的掌下已完全沒有了空隙,於是那無處伸張的力便震碎到心口,滿溢出比鞭笞更鈍的痛。
即便如此,她面上依舊只是驚嚇,未露出半分可見端倪的情緒。
「你不用再作試探,我不知你在說什麼。」
這下連稱呼「大人」的那點虛情假意也省了。安十九忍不住發笑:「好你個梁佩秋,是我小瞧了你,你當真不懼死?」
梁佩秋閉上眼眸,不置一詞。
她重傷難愈,面孔蒼白,身條纖細,玲瓏有致,在幽深中窺探,那是一種近乎病態的美。安十九死死盯著她,目光掃過她全身上下,無一遺漏。
梁佩秋知道他在看她。
這一身傷痕皆拜他所賜,而他審視著她的軀體,仿似在審視一件戰利品。那目光不若凌遲,讓膽寒之餘,更覺噁心。
她噁心到連腳趾都在發顫,可她強行忍住了,用她所能做到的最高的姿態,冷漠地,凜然地,不卑不亢地,予以回擊。
兩人便似在進行一場拉鋸戰,端看誰先鬆懈。
過了不知多久,但聽一聲「好」,安十九不知從哪取出火摺子,慢條斯理地對著煙頭吹了吹,朝她身下扔去。
草褥子都是早間才剛換過的,十分干整,沒沾上一點冬日的水汽。
這倒給了他方便。
火苗竄起的一瞬,她聽見他說。
「我成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