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走出二進院,到了正門前,梁佩秋看到等候在外的周元。
兩人無話,並肩朝外走,一直到了繁華街市,梁佩秋才開口:「應是孫旻的意思,叫我燒一尊觀音瓷,還勞煩先生替我打聽下,京中可有貴人的壽誕是在入夏前。」
觀音瓷寓意聖潔寧靜,多用來送呈勛貴宅邸的夫人們,要麼賀祝壽數延年,要麼祈禱子嗣興旺,總之吉祥美好,又內含「官運」之託。
孫旻莫名被擺了一道,官運受阻,正是需要菩薩顯靈的時候。
周元稍一思忖就明白過來,對她點點頭:「我知道了,多謝你。」
「先生客氣了,我並未幫到什麼。」
「隻字片語,已不可得。」
梁佩秋聽得唏噓,周家若是沒有犯事垮塌,周元這般人物,哪裡是她能夠結交的?哪怕只一二分的交情,也夠泥潭裡的他們懷念一生了。
「先生的才智、光陰和希望,不該浪費在一個壞人身上。」
周元淡淡一笑:「我也不是什麼好人。」
話盡於此,彼此都知道不能再深談,每多一分都是危險,然而梁佩秋被那句滿含恐嚇意味的話套住了,神思都陷落在「說不定他倒要走在小十九前頭」里,整個人六神無主。
安十九究竟什麼意思?莫非他知道了什麼?
她越想越是心驚,抓住一根稻草就想往上爬:「我還有一事,不知能不能託付先生,先生可知……」
周元看她態度鄭重,立即打斷,「不要說出口,我給不了你答案。」
梁佩秋的心一瞬墜地。
「是我逾越了,先生不必在意。」
「你也是,記住我的話,小不忍則亂大謀。」這已是他的極限了。
兩人喝了盞茶,各自道別。回到安府後,周元將和梁佩秋的對話一一複述給安十九,安十九絲毫不意外她的機敏,令周元如實告知。
「正好我也想看看,孫旻打算如何翻身。」末了又問,「還有別的嗎?」
周元平生所得真誠少見地可憐,然而那女子,明知他身份有疑,仍真誠相待,為此他只覺虧心。
「她好似有求於我,不過,最後並未吐露。」
安十九笑了:「先生不好奇我今後的打算?」
周元如實道:「大人若想說,我自然會知道。」
「難道我不說,先生就不知道嗎?」
這個問題可謂一針見血。對任何一個幕僚而言,揣摩上峰心思都是他們的職責,如果凡事都要上峰點明點破,那這個幕僚是不合格的。
對周元來說更是如此。
他不是一個可以隨便選擇上峰的幕僚,安十九留他在身邊,要的也不僅是忠誠。
「近日她常在原來三窯九會的辦事處走動,似乎在找什麼東西。」
結果當然是沒有找到。之所以想拜託他,撇開他個人原因來說,最有可能是因為這個東西和安十九有關,又或許,她懷疑這個東西在安十九手上。
這個結論周元在心裡反覆推演過數次,雖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值得梁佩秋反反覆復地找,但一定是個相當重要的東西,而曾經在辦事處負責洒掃的小廝都失去蹤跡這一點,更加佐證了他的猜測。
他飛快地掃了眼安十九。
在安十九陡變陰沉的臉色中,他的心跳漏了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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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元的猜測沒有錯,梁佩秋的確是抱著懷疑的心去見安十九的。如果說徐稚柳的死是人為的話,那麼除了安十九,幾乎不作他想。
於茫茫人海沒有方向地找尋一件根本不知道丟在哪裡的物件,和大海撈針沒什麼兩樣,她只能從結論推導,反向試探。安十九的私宅當然是藏匿物件最合適也最可能的地方,不過,那地方不是她能隨便出入的。
從今日安十九對民窯動向的掌握情況來看,她的處境算不得好,很可能一言一行都在敵人監視下,那她就更不能輕舉妄動了。
這時候從景德鎮上空往下看,能夠發現伏於暗潮下的數股勢力,有意無意,皆作草蛇灰線,集中在了一處。這一年昌江河流的汛期格外長,在夏季來臨前,至最高位。
老百姓瞧著景德鎮還是從前的景德鎮,甚至在楊公的有效監察之下,景德鎮出現了從未有過欣榮之象,然而淺水喧鬧,深潭無波。
這一晚的梁佩秋怎麼也睡不著。
她隱隱預感到又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已經打響了,這是一場爭分奪秒的奔跑和角逐,極度考驗一個人的耐心、智慧,嗅覺和運籌能力。
縱然她能等得起一個又一個春去秋來,可時局已經耗不下去了。
睜開眼,她從床上一躍而起,在箱籠翻出一套女裝,熟練地為自己改頭換面。從前的招數已不能用,即便供以採買出入的後院偏門,也不足以信任。
她思忖再三,眼睛一閉,刨出茂盛春草下一個窄小的狗洞。
縣衙門前的哨子絕不會比安慶窯少,是以她徑自去了巡檢司後門。數月前那一戰,安十九損失慘重,人手必然不夠,倘或可以選的話,巡檢司衙門的防備一定會低於縣衙,況且巡檢司本就是武裝部門,裡面住著一幫武人,天生具備勘察能力,哨子們肯定不敢離得太近,這就給了梁佩秋機會。
她等到天亮,看到一輛前來收潲水的馬車,借著晨霧遮掩,她向潲工塞了一吊錢和一封信。只要吳寅順利拿到信,徐稚柳就能看到。為防泄露,信里的內容只她和徐稚柳看得懂。
亭亭水中,魚戲蓮葉。
這是他們曾經的約定。
曾經他們都失約了,這一次,她希望他們不再失約。然而天有不測風雲,她沒有料到的是,吳寅已經好幾日沒有上值了。
她等了一天一夜,終失望而歸。回去的路上她還在想,究竟哪裡出了問題,是吳寅沒有替她轉交信件,還是他仍不肯見她?
帶著無從取證的心思,在一種隱而不發的急迫當中,梁佩秋把自己扔進坯房,開始沒日沒夜研製觀音瓷。
倘或後續的事能提早驗證的話,她就會發現,連日以來不安的、浮躁的、緊張而又著急的情緒,並非沒有先兆。
聽到前院有人來報「王雲仙墜江」的消息時,手上剛進窯燒過一輪的觀音瓷素胎,當即脫手而去,碎了一地。
她不顧滿身的污泥,連忙朝外跑,一路上不停地想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偏偏是王雲仙?
就在幾日前,他還興沖沖告訴她,終於得了蘇家畈小姐的法外容情,弄到兩壇梅子蘇,準備挑個良辰吉日送去居九府上。
後來發生了什麼?她仔細回想,哦,後來據說在等日子的時候,梅子蘇居然被人偷走了一壇,王雲仙氣得罵了一下午。
好在偷酒小賊尚未泯滅人性,還給他留了一壇。他等不及所謂的吉日,立刻把酒送去居九府上。
結果酒收了,人沒見,王雲仙又是一通罵。
他罵了一天,嗓子見啞,晚間陪她在坯房磨蹭的時候,喝掉了整整兩壺苦菊茶。後來又說了些什麼,她不大記得清了。
人搖搖晃晃在江邊下馬的時候,胸口忽然起了一陣噁心。她強壓下涌到喉頭的血腥氣,即在這電光火石間,零散記憶找了回來。
當日的王雲仙雖然嗓門賊大,但心情並不見差。他說居九能收下梅子蘇,就是好兆頭。萬事開頭難,需得一步一步來,「總不能叫我一口氣吃成胖子?徽幫人幾十年打下的江山,若我輕易就啃下一塊,都昌幫也不至於連個門都摸不著了。」
聽他說完,她懸著數日的心好似也鬆懈了幾分,坐下陪他喝了盞茶。喝著喝著,王雲仙湊到她耳邊,賊兮兮道,「且我發現居九一個秘密,你猜是甚?」
他性子急,哪等得到她問就急吼吼倒了出來,「那老匹夫!半截身子進黃土了,竟然還有相好的。」
人大抵對風月事天生存有好奇心,她一聽,手上觀音瓷都忘了,睜大眼睛擎等著下文。
王雲仙說:「你還記得鶴館吧?早前為了一睹裡面的風光,我連狗洞都鑽了。那地方確實富麗奢華,整個景德鎮再沒有比那地界更像銷金窟的。原以為是太監用來干見不得光勾當的私苑,如今瞧著,倒更像居九的後花園……
你是不知,裡面養了一群如花似玉的小女子,每每有貴客上門時,她們就出來獻技表演,陪貴客喝酒玩樂。那些女子非尋常花樓所能見到,哄人的手段層出不窮,相當高超。有次我留心觀察,發現她們言行舉止都有專門的教習女官指導,據說那位女官是宮廷出來的。」
居九的相好就是那位女官。
「長相嘛,不算多出彩,比你差遠了。」王雲仙逗貧了一下,又說,「應是有些學識和本事傍身的,看人多倨傲,眼睛長在頭頂上!沒想到居九那個老鰥夫,臨了臨了什麼都不愛,偏好一口酸辣味兒!」
「也許梅子蘇是那位女官的心頭好。」
「你說對了!不愧是我家聰明絕頂的小神爺。」
那話也不知道是在誇她還是誇自個兒,說完王雲仙慢悠悠翹起了二郎腿,一臉愜意,「那居九不是躲著不見我嗎?我就不信,他能忍住不見相好的!從明兒起,我就蹲在鶴館門口不走了,總有一天叫我抓住他!」
他的鬼機靈都用在旁人看著並非正道的上頭,她卻覺得促狹有趣,還調侃了幾句,祝他早日啃下硬骨頭,重振都昌幫雄風。
如今再看,前後不過數日光景,口口聲聲說要蹲守鶴館的人,怎麼忽然墜了江?會和居九有關嗎?
容不得她多想,人群自動讓開一條道。
梁佩秋疾步走到江邊,滔滔江水,滾滾浪潮,四下站滿了人,然這片烏泱泱的人頭裡,卻沒一個是王雲仙。
一陣強烈的暈眩感撲面而來,她眼前一黑,人筆直地朝前栽去。忽然一隻手攥住她小臂,旋身一帶,半扯半抱,將她拖離江岸。
她閉了閉眼,看向面前之人。
他比上次見面似乎又瘦了一些,面容憔悴,沒有半點血色,看樣子既沒好好吃飯,也沒好好休息。她不由地想起他的失約,想起王雲仙的墜江,滿腹疑惑,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可這麼多雙眼睛盯著,她一個字也不敢問。
餘光里,她甚至能夠瞥見不遠處安十九陰測測的打量。
她的胸口不斷起伏,最終,與來人拉開距離:「方才一時心急沒有站穩,多謝大人援手,我沒事了。」
她語氣尋常,帶著幾分客氣。周齊光自然地鬆開手,頷首回道:「王大東家墜江的原因還在調查,相信人也一定會找到,你……不必太過擔心。」
「好,我明白了。」
話是這麼說,可眼前的情況並不樂觀。
景德鎮大半瓷運都從江上走,這片江水既是他們的生存倚仗,也是他們的噩夢驚魂。汛期的昌江,即便一艘船翻在裡頭也未必能找到殘骸,何況活生生的人。
被浪打暈,被礁石撞破五臟,被深水不知名的漩渦捲走,都是汛期再常見不過的現象。
在這片江水裡死掉的人實在太多,太多。
王雲仙縱然水性再好,恐怕也凶多吉少。
這是不可爭的事實。
隨後趕來的安慶窯和王家宗族人等似乎也都料到了結局,個個面如死灰,唉聲嘆氣,心頭被濃烈的不祥的預感所籠罩。
現場陷入一種詭譎的死寂。
就在這時,梁佩秋吩咐身邊的管家:「你立刻回去,讓所有人停下手中活計,全力搜尋大東家的蹤跡,任何一點可能性都不準放過。告訴他們,身邊的親朋好友都可以發動來找,只要能找到人,一應出工損失皆由我來負責,另有百金重賞。」
最後那句話她是對著現場所有人說的,所有人都是見證,所有人也都能參與其中。只要找到王雲仙,價值百金的重賞就由不得她作假。
這麼一來,即便事不關己前來湊熱鬧的老百姓,積極性也被調動了起來,忙推搡自家爺們娘們往河灘上衝去。
原本以為安慶窯將要再生變故的各人,聽了這話,再看眼前情形,不由精神大振,渙散的士氣一下子被找了回來。管家大受鼓舞,立刻跑去傳信,王氏宗族的大家長們也號召群眾動了起來。
一時間,從上到下所有人眼裡都有了光。
隔著人山人海,梁佩秋看了周齊光一眼,什麼話都沒有說,朝著下游江岸快速跑去。
江邊風大,她沾著瓷泥的青灰色長衫隨風而動,將她身形勾勒地宛如一株隨時能被風吹走的細柳。她邊走邊和宗族的人說著什麼,眉間蹙起的峰巒,似已盈滿,再兜不住更多的憂愁。
徐稚柳久久才收回視線,此時堤上只剩寥寥幾人。衣袂被鼓動地獵獵響動中,安十九高聲道:「周大人消息當真靈通,比誰都要快上一步。」
周齊光說:「我是父母官,出了事情,老百姓第一時間上報衙門有何不妥?」
「是嗎?」
「倒是安大人最近閑得很,還有空來湊熱鬧?」
「陶務哪有到頭的一天,勉強算作偷得浮生吧,不想隨便走一走,就撞見么一個大事!依周大人看,王大東家墜江一事可有蹊蹺?」
「事關公務,不便相告。」
安十九笑笑:「王大東家身份特殊,舉重若輕,動輒關乎安慶窯和小神爺的未來,周大人可千萬不能大意。」
「此事就不勞安大人費心了。」
兩人談興缺缺,沒說幾句,各自往回走。
走到半道,吳寅追了上來,一口氣灌下一整壺茶,冒煙的嗓子得到緩解,長舒一口氣,他方才泄力倒了下去。
徐稚柳發現他衣袍帶血,聲音不由發緊:「人找到了嗎?」
吳寅搖頭,又問,「王雲仙如何?」
在徐稚柳的沉默中,他得到答案。
凶大于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