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之後梁佩秋懷著相當忐忑的心情等了幾日,一直沒等來安十九的追究,整個鎮子風平浪靜,除了那晚驟然來臨的大雨,什麼都沒再發生,漸漸地她提著的心放了下來。
她也納悶安十九為什麼會放過她,襲擊朝廷命官可大可小,要如何定性不就一句話的事?想抓隨時能抓人,就算一時因陶務之需不能殺她,也可以變著法子折磨一通消消氣,何以輕易收手?
再一想徐稚柳之死乃由他一手造成,或許安十九是出於忌憚,怕她狗急跳牆,將他做的惡事都抖摟出來,這才不得已咽下那口氣吧?
這麼一來,她對安十九僅有的一點點不知是同情還是悲哀的複雜情緒,徹底沒了。
後來和徐稚柳再說起觀音瓷,不用等周元打聽來消息,她就知道了,太後娘娘的壽誕在小暑前後。
由此可見,孫旻想要利用觀音瓷討好太后,重獲君心。他並未放棄回京入閣,對那至高無上的權勢仍有著急不可耐的追求,況且安乾一走,閹黨人心渙散,朝中格局勢必大洗。
若有人先得帝心先入內閣,那他這麼多年的籌謀豈非一場空?
真要說起來,孫旻所仰仗的天時地利,無非是文官和閹黨不休不止的鬥爭,而他適時地遠離朝堂,專心地方政務,每年上交讓皇帝滿意的財稅報告,再有景德鎮陶瓷拔高政績,如此對比之下,才有了所謂的「簡在帝心」。
而這個先決條件一旦打破,他一個外放多年的官員,想要伸長手臂攪動京城的水談何容易。見微知著,觀音瓷有多重要就不必贅言了。
如今任務派發給梁佩秋,稍有不逮,徐稚柳不會懷疑孫旻一氣之下殺人的可能,所以當務之急是妥善完成觀音瓷,要讓孫旻和安十九一樣,不得不被民窯掣肘,不敢輕舉妄動,梁佩秋的安全才能得以保障。
「可是這麼一來,豈非白白讓他得了好?」
梁佩秋多少有些賭氣的成分在裡面,並不想讓孫旻好,一則這人是大貪官大蛀蟲,不僅剋扣欽銀,吞沒文定窯,還害死了徐稚柳的父親;二則,通過種種跡象表明,潛伏於湖田窯的內鬼多半也聽命於他。
這個內鬼並非安十九安排,卻和安十九在上告一事上享有共同的利益,除了孫旻及其同黨,怎麼看都沒有第二個可能。
而且,他有利用安十九加害徐稚柳的動機。
雖則這些都還是揣測,但一想到那個內鬼,梁佩秋不止一次感到人心的可怕。怎會是他呢?
「能不能得好要看他的命。」徐稚柳唇邊浮現一絲令人難以捉摸的笑,「給太後娘娘獻瓷既是孫旻的機會,也是我們的機會。」
梁佩秋想到當初遇水而化字的大龍缸,眼裡精光畢現,不過轉瞬光芒就暗淡了。
自從出了那檔子事,御窯廠對民窯搭燒的陶瓷可謂防範到極致,凡要上貢,必先經過重重關卡的檢查,什麼遇水遇火,可能暗藏的玄機都來一遍,確保萬全才會送上京城。
再者,越級上告本就有罪。
最根本的問題是,「觀音瓷不比大龍缸,所能做的手腳有限。其次,觀音寓意吉祥平安,本是為了賀祝太后千歲,若壞其美好寓意,難免晦氣,恐會惹貴人不快。」
徐稚柳對太后了解不多,單就幾次接觸來看,不比萬慶皇帝三天兩頭犯糊塗,太後娘娘反而是個清醒知覺之人。
要揣摩太后的喜好,可比揣摩萬慶皇帝難多了。
「此事不急,還有時間慢慢考慮。」
又說起湖田窯的那個內鬼,梁佩秋問他:「你有何打算?」
徐稚柳答:「如今居九下落不明,孫旻若無旁的棋子可用,早晚會用到那人,不過……他和居九不一樣。」
梅子蘇之所以能離間孫旻和居九,是因為居九有足夠撼動孫旻的資本,孫旻才會出手,而對於內鬼,一個甚至還不如王進的殺人工具,沒有任何價值,是生是死對孫旻而言並不重要。
梁佩秋原想說什麼,轉念頓住。
首先內鬼雖是整件事的始作俑者,若非他傳消息給安十九,安十九也不會殺害徐稚柳和夏瑛,但光憑內鬼一張嘴不足以定罪,他所能掌握的證據給了安十九,安十九肯定不會承認,即便承認,也不會用以佐證自己殺人的事實。
連安十九都沒法拖下水,更不用說只在背後發號施令的孫旻,說不定對方反過來還要問他們一個誣告之罪。
「那就任他在湖田窯待下去嗎?要不我直接告訴徐叔,當眾揭穿他?」說這話時,梁佩秋聲音裡帶著些許猶豫,畢竟那人跟隨徐稚柳多年,是他最為信任的人。
剛開始得出這個推論時,連她都始料未及,難以置信。
在景德鎮這座大染缸里,背主之人向來沒有好下場,這是大家墨守的規矩。
工商雖排在士農後面,屬卑賤階層,但他們有他們的尺度和秩序。恰恰因為在這行當里的都是吃手藝飯的下層階級,才更需要嚴明的法度,以維持相應的治安。縱有天大的苦衷,縱被逼迫,寧死也不能存有害人之心,這是底線。
何況湖田窯這樣的大窯戶,家規森嚴,家法嚴厲,一旦揭發,必亂棍打死。
「若你擔心猜錯誤會了他,這個壞人就由我來當吧……你放心,此事無須徐叔出面,我能處理好,不會冤枉他一點,也不會縱容他半分。」
她如今的行事風格和手腕徐稚柳是見識過的,早不是當初戰戰兢兢跟在自己身後的小尾巴啦。
他頂著周齊光的名頭,被多雙眼睛盯著,身份不便,此事交給她來處理沒什麼好不放心的,只是,「沒那個必要。」
梁佩秋以為他於心不忍,不想他道,「棋子不分貴賤,只分大用和小用,姑且再用他最後一次吧。」
「那用完之後呢?」
徐稚柳攬過她肩頭,眼眸下一顆褐色小痣襯出幾分優柔。
時已入夏,雲水間的一畝方塘有了生氣,小荷尖尖露出粉嫩一角,放眼望去一片蓬勃生機,有幾個心急的已經迫不及待張開花蕊,黃色芽芯憑風而動。
他終於可以履行對她的約定,她也終於等到他對她打開心門,只眨眼之間數年爾。物是人非,幾時休止?他們都在向前走,身體是,心也是,有些東西守不住再拚命守護也是惘然,不如放手。
梁佩秋在那份冷靜的優柔里,嘆了聲氣。
雖然有些事情他沒有告訴她,但她能感覺到他看似平靜的表象下正在醞釀什麼。他在織一張網,而這張網一旦收緊,落網的或許並不只有孫旻,又或許並不只有安十九。
她的心便似嫩黃的芽芯由風撥弄,催化出不安,忍不住想要靠近再靠近,於是往上蹭了蹭他脖頸。
他習慣性地偏下頭,捕捉到她上揚的眼尾,那略高的眉骨下是兩分落拓英華,灼灼的,總叫人意亂情迷,繼而笑著蓋住她眼睛,濕濕潤潤的吻如雨落下。
親昵了好些天,已不如那一晚的後來心慌。當晨曦透過窗扉的一瞬,意識到前夜全不是夢,她鑽進被子半天沒好意思露臉,徐稚柳哄了很久她才敢看他。
夜間被朦朧月色掩護的、大著膽子曖昧的、情不自禁抓咬啃撓的種種,全部曝在天光下,帶給她一股後知後覺近乎於朝聖的感動。她還是沒忍住哭了,因他完全和徐稚柳不一樣的面容卻完全一樣的眼神,他是這個世上對她最溫柔的人。
如今再和他親近,雖則多少還是羞赧,但她已經顧不上許多了。她唯一想做的就是珍惜當下,儘可能和他在一起,不去惶惶所謂地老天荒的東西。
兩人又抱了好一會兒,徐稚柳忽而想起什麼,問她:「我聽人說,你之前為一位高官太太做過觀音瓷?」
梁佩秋一愣,並不是很願意提起那段過去:「你怎麼什麼都知道……」
徐稚柳判斷她的態度:「我不能知道?」
「不是,也不是。」梁佩秋撓撓頭,眼神躲閃,「就沒什麼好說的,那件觀音瓷很普通。」
「有多普通,你說來聽聽。」
梁佩秋眨眨眼睛。
「你真的想聽?」
「我不能聽?」
怎麼又繞回去了!梁佩秋再是遲鈍也感覺到了他的捉弄,眼風橫掃過去,三分嗔怪七分羞惱:「你到底想說什麼?」
「沒什麼,只是偶然之間在鳴泉茶館聽到一段故事,不知真假,想向你求證一番。」
曾經她以為他紅粉知己萬千,卻獨愛家中嬌嬌,他聽來不免好笑,叫她不要隨便相信人為編造的故事,有什麼好奇的儘管問他,輪到自身才知這個要求有多無理,有多聖人。
相信故事乃人性作祟,畢竟比起勇敢發問,逃避才能自欺,只也不能兩個標準。
思來想去,到底在意。
她枕在他膝上,他垂首,她仰頭,兩人臉對臉,無處可逃。徐稚柳的手指有意無意擦過她軟乎的下巴,臉上也似笑非笑:「原來在我之前,你還有過一段情事?」
過渡章,柳柳小醋一下,情感部分不會太多,畢竟前面氛圍渲染到位了,就差最後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