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番外*阿鷂和阿南
阿鷂知道,她骨子裡並不是一個安分的小婦人。
當她發現阿南只能通過她了解具象的徐稚柳乃至梁佩秋後,她端起了架子。她握有世上只有她知道的「秘密」,狠狠拿捏昔日的徐小霸王。
徐承枝如被扼住咽喉,寸步難行。
他要讀書,每日閑暇不多,往往一睜眼就在默背昨天的課文,要反覆溫習好幾遍才開始新一日的學習。午後和晚飯後休息的半個時辰,全都被無所事事的徐家姑娘霸佔。
阿鷂也很貼心,只選在這兩個時間段出現,有時候會拖著他在河邊走一圈,教他和護院學的強身健體的拳法,亦或讓他教自己爬樹,有時候則逼他冒著風雪去鎮子上給自己買醬肘子,不吃到決不罷休。
次數多了,阿南也看出來了,阿鷂目的不純,於是開始閉門謝客。
阿鷂一覺睡醒,提著食盒划船到對岸,見大門緊閉,叩門無人應,眼睛圓睜,震驚半晌,心裡咯噔一下。
玩脫了。
她也不氣餒,放下食盒,拍拍手,目光定在旁邊的榕樹上。
正好驗收這些天的學習成果。
結果想當然——慘敗收場。徐忠不知打哪聽到風聲,及時趕到,將她提溜了回去。
父女兩人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坐了半柱香,徐忠先敗下陣來,扶額嘆道:「我還要看賬冊,時間不多,你且同我直說,你是不是……」
「我們是清白的。」
「你說什麼?!」
「阿爹,你千萬別聽他們胡言亂語,阿南很守規矩,我和他……」
「你放肆!」
徐忠原以為她日日去照看阿南,是還忘不了徐稚柳,哪成想她想的根本不是徐稚柳!一時火冒三丈,順手拿起馬鞭就往她身上招呼。
阿鷂沒躲開,生受了一鞭,痛呼之下,紅了眼眶。
徐忠動作一頓,瞅著新得的馬鞭也不得勁了。按說他這把歲數還騎什麼馬,可別人上趕著送來的好貨,實打實牛革編製,尋常人家都得不到,他不得顯擺嗎?這一顯擺,就讓閨女遭了罪,他一下悔恨不已。
「阿、阿鷂,疼不疼?」
阿鷂早疼得哇哇大哭起來,捂著胸口說:「阿爹,我疼,但不是身體的疼,而是心裡的疼。」
徐忠更是手忙腳亂:「可是有人欺負你了?為什麼心裡疼?」
是啊,她為什麼疼?明明徐忠如此疼愛她,家裡也沒人膽敢欺她,有了徐承枝,流言蜚語也都有了更好的去處,縱她是談資里深情不渝的大小姐,也是美名一樁,可她為什麼還是疼?
對著徐忠,她說不出女兒家大逆不道的心事,哽咽良久,還是咽下了。
之後徐忠將她禁足。
一直到那個年尾,阿南都沒再見到徐家姑奶奶,身邊少了只小蜜蜂,耳根清凈,本來應該可以靜下心讀書,可不知為何他心裡總是一陣陣浮起燥意,數九寒天也能無端熱出一身汗,手札上小蝌蚪似的字都變成蓮蓬下密密麻麻的籽。
冷風襲來,猶如身下水波蕩漾,偶有飛蟲擾亂,亦似鮮艷裙裾,撩火撥弄。
他撫著心口,亂糟糟,空蕩蕩。
阿南並非不知情事的榆木疙瘩,幼年在鄉下與一幫小子野地里亂竄時,什麼混賬事沒幹過?聽過壁角,也偷看過少女洗澡,偶有幾次夜裡出現朦朧曼妙的倩影,醒來后被子里一陣腥熱,只在兄長去世后,他逼迫自己摒除雜念,就再也沒有過年少血熱的情況了。
阿鷂不再出現后,某一個夜裡他驚坐起身,摸到身下濕漉漉的一片,懊惱而又羞慚地捂住了臉。
徐忠一行難得回鄉,當然除了過年還有更要緊的事,徐氏一門要重新移墳,阿南一家也要。
他只孤身一人,此事重大,必得鄉里族老們幫忙,因著徐稚柳和徐忠叔侄一場,情分非比尋常,最後族裡商議,由徐忠出面,代徐承枝挑新墳第一擔土。
徐忠自曉得阿鷂的心思,這些日子也沒閑著,到處奔走給徐承枝張羅,也算是彌補自己內心對徐稚柳的歉疚。他說道:「官窯里有個青花師傅的表兄,據說在當地很有才學,有許多學生慕名前去拜訪,我已託人拿到拜帖,你若想拜師,可以去試試看。」
他還說,「你年紀還小,一個人讀書很辛苦,身邊缺個人照顧,你若放心,我可為你尋個靠譜的。束脩方面你不必擔心,我會承擔你學成前所有費用。那是我欠你兄長的,他走了,合該交由你,你也不必有負擔。」
提到他將來成親的聘禮,徐忠亦願意幫扶。他如今孤苦伶仃,在當世沒有至親,自沒有長輩為他籌謀,徐忠自詡待徐稚柳有恩養之親,他的弟弟自也會視同己出。
這話幾分真幾分假,徐承枝心若明鏡。
他雙手握拳拜謝道:「叔父之情,承枝感佩在心。只我如今雙親罹難,家徒四壁,娶妻只會叫她同我一起吃苦受罪,恐於心有愧,故無成家打算。」
徐忠一聽,暗自鬆了口氣,亦百般感慨這小子鐵打的骨氣。
二人又客氣幾句,徐承枝接受了拜帖,便一同按照擬定的吉時去移墳。原本徐稚柳這一門不算徐家的主要支幹,加上徐有容生前有污,並不被允許移入宗族劃定的墳地,這次全由徐忠說情,他們一家才有資格移過來。
徐承枝覺得屈辱,又百口莫辯,老一輩都講究葉落歸根,能和祖輩們葬在一處,想必是父親所願,他只能隱忍。聽長輩們商議各家墳頭事宜時,他仿若一個局外者,站在邊界外。
縱然他想說什麼,也沒有話語權。
忽然手臂被人戳了一下,阿南轉頭,就看到作一身男裝打扮的阿鷂,眼珠子猛然瞪大,下意識站到她身前,替她擋住前邊議事的老古板們。
移墳這樣的大事,女子是不被允許參議的。
她竟然、竟然又……好大的膽子。
阿鷂看他緊張鬼祟的樣子,忍不住偷笑。
「你生我氣了嗎?」
「沒有。」阿南趕忙說,「你趕緊回去,這裡、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我為何不能來?」阿鷂哼聲,「你還不知道吧?景德鎮女子不得入窯的規矩,已經被打破了!」
「什麼!」
「你猜是誰?」
阿南眉頭緊皺,想問,又怕問,何況當下根本不是說話的好時機,他一顆心懸著,時不時就往前方看,恨不能阿鷂能原地消失。
阿鷂眼珠子轉了轉,原本想告訴他,梁佩秋打破了那個規矩,誰知話到嘴邊,換了個問法,「倘或梁佩秋也被太監害了,你能同意將她和阿謙哥哥藏到一處嗎?」
「這、這怎麼可能!」
無媒無聘,還、還是男子,怎麼可以?
「這有什麼不可能?這些日子我和你講的都當成耳旁風了嗎?他們生前各自為營,不能比肩而立,死後若還是無法同穴,該多可憐?況且阿謙哥哥只有衣冠冢,梁佩秋也無父無母,他們既然是知己,放到一處有什麼關係?」
阿南掙扎了一瞬,還是本能道:「不可,不行。」
他心中不是沒有動搖,也不是沒有逾越的揣測,恰恰是有了這些想法,才不敢鬆口,哪怕只是假設。
任世間知己萬千,有誰死後葬在一處?傳出來誰的名聲都不好聽。兄長生前已受太多非議,他不想他死後還要飽受流言。
「迂腐,你的書都讀到狗肚子去了!」阿鷂狠狠瞪他,想到當日他聽到自己二嫁時不化的樣子,更是氣惱,「你懂什麼?你憑什麼?」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阿鷂哼笑:「阿謙哥哥說過,你小時候抓鬮,滿桌子的蔬果麥穗什麼都不要,直接奔硯台而去,一歲就懂握筆,比他更早會叫爹娘,會走路。我聽過你背書,你記性極佳,悟性也強,所以,你不必跟我裝蒜。」
阿南綳著臉,別過頭去。
「有一年窯廠里有個打雜工被太監殺害了,阿謙哥哥得知后,仍按時夜巡窯廠。在獅子弄的夾道上時年忍不住哭了,那個打雜工曾是和他一起被阿謙哥哥撿回來的乞丐,他們在湖田窯安身立命,得到了許多從未敢奢望的東西。那些東西我想你應該懂,阿謙哥哥的心情想必你也會懂,他那麼恨太監,恨他入骨,恨不能立刻殺了他,可他忍住了,他還安慰時年。那一晚梁佩秋也在,他們在同一片月色下,仰望又大又圓的月亮,你可知他們各自在想什麼?
後來阿謙哥哥蒙難,梁佩秋不僅為他斷一條腿,還一度失去生的希望,若非時年及時喚醒他,帶他重走獅子弄,他早就為阿謙哥哥殉情了!
對,你沒聽錯,就是殉情。
情之一字,哪來那麼多的行不行,只看有沒有……」
「你住口!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我就要說,像你這種人,根本不會懂,一輩子也不會懂。他們歷經生死,早不為世俗所累,在不在一個冢穴根本不重要,可你呢,竟然為了所謂的臉面,竟要拆散他們!」
「可他們……」
「你想說世道不容他們,對嗎?那我問你,世道容你了嗎?過去那些年你在何種世道下活著?」
她不再躲藏,乾乾脆脆走到所有人面前,白凈的臉,一雙眸子鋥亮,「不管你,不管我,不管他們如何過活,都不會為世道容納。離經叛道是性之本能,出於情和義,即便和大常相悖,也不能被斷定為錯。在我心裡,他們有血有肉,俠肝義膽,是英雄,英雄就該按照他們的意願去活,你和任何人都不可以干涉。
同樣的,我想怎麼過活,你想怎麼過活,也沒有任何人可以干涉。」
說完嫣然一笑,趕在徐忠罵人之前撲過去挽住他的手臂,「我爹爹只我一個女兒,若有一天他死了,只我可以出席參議他的身後事,今兒我就先來和叔伯們學習學習,免得將來沒了倚仗,落得和徐承枝一樣只能站在外面受人擺布的下場。」
徐忠一噎,頓時驚詫不已。
徐承枝也從未聽過這樣的言論。
他盯著阿鷂,內心深受震撼,某一處鼓噪著未名的熱意。他直覺是錯的,不該如此,不該逆天而行,可又忍不住奢望,或許如她所說,這是兄長所企盼的吧?或許他不該為所謂世俗世道的眼光,替他們做主?
他曾經也是相當有個性的人。
如今呢?
禮教、世俗在焊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