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番外*阿鷂和阿南,有情人終成眷屬
徐承枝旁系有位叔伯過身,口信送到縣學,關係不算近,可以推脫,但他應承了下來,隔日去向老師請辭。
如今這位老師,還是當初徐忠介紹的那位再轉介紹的,對方姓柳,曾入過翰林,可謂名師,對徐承枝亦很器重。
三年前徐稚柳大白天下后,徐有容也恢復了清譽,那位柳師,就是從前徐有容的一個學生。徐家一門三傑,必得取個高中,柳師對此深信不疑。
兩年前徐承枝參加鄉試,考中第一名,背著個解元頭銜本應前程似錦,不料次年春會試他失手了,竟沒有取中。柳師了解徐承枝的水平,大感詫異,幾番詢問,他才道出實情——他並未參加那年春闈。
原因為何,他不肯說,不過依照柳師對他的了解,並不難猜。
「和那位離經叛道的女子有關?」
徐承枝怔愣片刻,點了點頭。
他去參加鄉試,中途取道景德鎮,在茶寮聽到有人談論徐鷂和王熠的風流韻事。
一開始他不知道對方說的湖田窯東家是阿鷂,以為是徐忠物色的新繼承人。後來對方拿二人同當年的徐稚柳和梁佩秋相比較,他略有慍怒,亦未表態,直到對方點破阿鷂的名字,並與隨同幾位男子竊笑不已,他方才察覺什麼,當場怒不可遏。同對方辯駁幾句,拂袖而去。
到了城中,關於阿鷂和王熠傳言更甚,茶樓里更是將二人寫成故事,繪聲繪色說給看客。阿鷂是和離過的婦人,又比王熠大了近十歲,怎麼看二人之間都是她先出格。依照她的性格,也不是干不出來。他乍一聽,肝腸寸斷,轉頭離開景德鎮。
沒人知道他曾經回去過。
「我在考場外等待時,想到那些講她的故事,心裡很難受,一面替她不值,一面恨自己軟弱。我沒有當面問她的勇氣,就再一次當了逃兵。這麼多年即便她已經嫁人,我也沒有任何立場說任何話。即便她選中的人與她輩分有差,我也應該相信她的品性,可我居然……我居然和那些人一樣有了齷齪的心思,這樣卑劣的我就算考取功名又如何?」
他想到阿鷂,若她知道他曾有一念誤會過她,她一定會像先前那樣指著他鼻子大罵,他這樣的人,當真不懂她,不懂他們。
兄長前往嶺南之前,亦曾回來和他見過一面,當時他已然知道梁佩秋是女子,震驚不已的同時,更多是為他們那段情的艷羨。
亦可轟轟烈烈,亦可平淡無波。
只是兩人又要分別,今後何去何從尚無定論,他問兄長,有沒有後悔曾經的選擇?
兄長只是微微一笑,若說有什麼後悔的地方,就是後悔沒有早點和她表明心意,以致兩人錯過多年,險些訣別。
那一剎,他的心臟驟然縮緊。
柳師問:「我聽你同鄉說,你曾經放棄過一次鄉試,也與她有關?」
徐承枝並不怕承認自己的內心,坦誠道:「那一年她隨父親回鄉過年,因移墳一事我們有過口角,她點醒了我。我自認那次下場結局不會好,也不急在一時,於是又讀了三年。」
也是那三年,阿鷂同火赭越走越近,而他故意逃避了關於景德鎮的一切。他想過她會嫁人,想過關於她的許多可能,也想過自己考中將如何,可他高估了自己的品性,也低估了對於阿鷂的感情。
他再一次推遲下場。
柳師對此並不評價,都說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其先後順序還是看人。阿南自幼失怙,得兄長庇護多年,因雙親之死而痛下決心,行至歧路,后得所愛之人解開心結,於他而言,對方定有不可取代的份量。
「那你今後如何打算?再有三年,可會下場?」
「我不知道。」
這一次他要回鄉,來同柳師請假,柳師納罕,問及他同那位叔伯的交情,都無特別,轉而想到什麼,撫掌一笑:「再有兩年又是春闈了,決定好了嗎?」
徐承枝依舊搖頭。
柳師也不催促,只點點他,說道:「這次給你長假,慢慢整理好,不必著急。」
「我……」
「去見見她吧。」
惦念這麼多年,不見一面如何釋懷?徐承枝無從否認曾一閃而過的念頭,實情卻是叔伯之死讓他突然想起父親母親。
他們都已離開他多年,他一個人活在世上,很想念他們。時已三年,日前收到兄長來信,約莫再有不久,兄弟兩人就能重逢。
他很高興,也很期待那一天,或許到那一天,他可以親口對兄長說出自己對阿鷂的感情。
回鄉后,他作為舉人老爺,受到族長的親自的接待,全村上下都對他禮遇有加。祭拜完叔伯,他打算回家去,族長一路送他,張羅幾個小子先行一步去打掃家裡,他們則慢慢沿河走著,說起鄉里的大事。
族長一聲長嘆,說道:「景德鎮的那位姑奶奶又回來了。」
「誰?」
「就是你兄長,謙公原來待過的那個徐家。」
徐承枝震住:「徐鷂?」
族長沒發現他的異樣,背著手,同將來要當大官的後生講煩心事,自有他的得意之處。他板著臉說:「原來徐忠跟族裡打點,讓她回鄉休養也沒什麼,只這次卻不一樣,我很頭疼。」
徐承枝傾靠過去,問:「怎麼了?」
族長又嘆一聲,壓低聲音道:「她有身子了。」
「什麼?」
「你說說這叫什麼事,同夫家離了四五年了,這會突然有身孕,還避到鄉下來,誰想不到裡頭有問題!那些個婦人,成天碼頭洗衣服碎嘴,田地里又說不停,好賴隔著條河,不然這會消息怕是都要傳到隔壁十里八鄉了。」
族長說,「那姑奶奶回來才半個月,給我惹了一堆麻煩!要說尋常小娘子,未婚先孕羞都羞死了,她居然還敢跟婦人吵嘴,罵到人家門口去!幾個婦人一攢頭就有意見,哭著喊著有辱風氣,讓我做主。這事我怎麼做主?徐忠早兩年捐了一大筆錢重修宗祠,前兒個還說要給鄉里修路,我……我是真不成了,才想找你商量法子,你原先去過景德鎮,同那位姑奶奶可有交情?」
徐承枝摸清族長的意圖,問他:「您可有什麼打算?」
「鄉里困難,暫時不能得罪徐忠,那位姑奶奶肯定是要留下的,只她確實影響不好,又不是能受氣的主,這要個個學她未婚先孕,咱徐氏一門就完了。」
「族長若是信得過我,這事且交給我吧。」
「好好,承枝呀,咱們徐氏一門的興旺就靠你了……」
族長又叮囑許多才離去,徐承枝回到家中。簡單用完暮食,他又拿了卷書在窗下看。
四月里天氣漸暖,日頭也長了。阿鷂不喜歡困在屋子裡,逢早晚飯後都要在院子里走一圈。鄉下房屋簡陋,籬笆圍一圈就是院子,裡頭栽滿各種各樣的花草,外人走過,看裡頭清清爽爽沒有雞鴨爭鳴,小婦人恬不知恥地仰著肚子,呸呸幾聲,酸話一籮筐。
這幾個長舌婦正和阿鷂斗得起勁,每天經過都要停下來啰嗦幾句。她們也聰明,不指名道姓,就含沙射影說些壞話。
阿鷂初聽聽算了,時間一長就不能忍耐,吵了幾次也摸透她們的脾性,趁她們中場休息時,大聲對丫鬟說:「前兒個家裡是不是買了一堆肉?我最近胃口不佳,天氣逐漸熱起來,那些肉吃不掉恐怕要壞,明兒個你去左右四鄰瞧瞧,誰家尋常安靜不鬧騰,就把肉分給他們。」
這話一出,幾個婦人都不說話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臉上寫著分明的貪婪。
這年頭誰不想吃肉?不年不節的,吃口肉全家省心幾個月。
為首的一看隊友動搖,就要倒戈,二話不說撩起袖子衝進院里,同阿鷂講起女子貞操云云,還說放在她們這兒,未婚先孕,暗地裡苟合都要浸豬籠。
阿鷂氣得不輕,偏講不通道理,兩人都起了脾氣,誰也不讓,不知是誰先動的手,混亂中一腳踹到肚子,阿鷂腳下一滑,往後仰翻。
她知道這一下肯定要摔狠,孩子恐怕不保,整個人又慌又急,淚水奪眶而出。可預料中的疼痛並沒有到來,一雙手臂及時兜住了她,並伴隨一聲怒吼:「你們在做什麼?」
對方也嚇得不輕,見來人是未來官老爺,忙賠笑幾句,匆匆跑遠。
徐承枝扶阿鷂到屋裡,丫鬟點了燈過來察看傷勢,隔著衣服什麼都看不著,徐承枝要出門,阿鷂一把抓住他。
他們有數年沒有見過,彼此乍一看都有些陌生,可陌生之餘,卻有些旁人插不進的默契。徐承枝踟躕了一會兒,讓丫鬟先出去,輕輕撫過阿鷂的肚子,問她:「疼嗎?」
阿鷂淚水漣漣,滿肚子的委屈,不肯說話。
徐承枝見狀鬆了口氣。
「你現在有孕在身,凡事都得注意,何必同她們置氣?」
「誰讓她們說話難聽。」
「你先前沒料到嗎?」
阿鷂抽噎著,不看他,低聲說:「料到了,但還是不能忍。」
徐承枝不由一笑。
阿鷂抬頭看他,嘟囔著說:「笑什麼?」就著燭火打量他,他又長高了些許,整個人氣質變樣,較之當年的鋒芒畢露,如今平添幾分沉穩內斂,劍眉星目依舊迫人,只目光柔和,染著笑意時也會讓人期待他骨子裡的溫柔。
她指了指一旁的矮凳:「站著幹什麼?你擋著我光了。」
徐承枝便坐下,離她幾步遠。
「我聽說你在縣學讀書,怎麼突然回來?」
「叔伯過身,我回來祭拜。」
村上有老人去世這事阿鷂是知道的,只沒想到會再次遇見他,還讓他撞見自己撒潑的場面。她回想剛才他的手輕輕撫過肚子時異樣的觸覺,越發坐立難安。
「那你何時走?」
「就這一兩日。」
「哦,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轉念一想,她鬧得這麼大,誰不知道?她又問他,「你為什麼來?」
「我想來看看你。」
「哦,我如何?」
「挺好。」
「那你看完就走吧。」
徐承枝點點頭,讓她注意身體,說著就要走。丫鬟沒敢走遠,就在門口等著,聽到動靜忙過來開門,一地月光灑下來。
徐承枝恍惚了一下,想起幾年前在山巔看到的月色,心口團縮,忽而湧起一股震顫。
「阿鷂。」
阿鷂才要捶桌子,忽然一頓:「你叫我什麼?」
「你願意嫁給我嗎?」
阿鷂沒忍住,淚水又往下掉。她恨自己鐵打的脊骨,卻有個不爭氣的淚腺。她抽噎了幾聲,努力平靜下來問他:「你不想知道孩子的來歷嗎?」
徐承枝這才轉過身來。
她瞪著眼睛,臉蛋紅紅的,噘著嘴欲語還休,還跟從前一樣可愛迷人。意識到這一點,就夠了。
「我相信你。」
無情哪懂有情人?徐承枝想,以後他會懂她,懂他們那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