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15章

第15章

初二,徐忠應邀去劉家弄和幾個往日相熟的老闆打麻將,夜裡又被灌下不少馬尿,被人抬到畫舫稀里糊塗睡了一宿,加之徐稚柳刻意隱瞞,直到初三晚上回到湖田窯,才知道徐稚柳回來了。

當下兩人一進一出打了個照面,徐忠到底於心有愧,低著頭沒敢說話,徐稚柳只點頭打了個招呼,沒有其他表示。

徐忠見他要出門,想說什麼,張了張嘴還是忍住了。

如此等到初八,見他仍沒有行動,他懸著的心到底落了下去。

只徐稚柳因黑子等人和他置氣,幾日不溫不火的,沒有給他好臉,他到底不痛快,思來想去,也不覺得自己錯在哪裡。

楊誠恭一走,江西就是安十九的天下,徐稚柳為人清正,與安十九互不對盤,雖明面上不顯,但彼此心裡門清,若不是仰賴湖田窯每年包燒「欽限」御瓷,還有利用價值,安十九絕不可能容忍至今。

他不過趨利避害,做了一件他認為正確的事而已,何錯之有?

想到這裡,他決意請族老出面做和事佬,最好能讓兩人化干戈為玉帛。

不想一出門撞上個小廝,胸口頓時升起一股無名火。

「走路不看路要你一雙眼睛有什麼用!」

小廝一嚇,忙道:「有封急信要、要給少東家送去。」

徐忠一看是楊誠恭的筆跡,連日來積壓的怒火頓時噴薄而出,最後一絲理智也燒為灰燼:「都什麼時候了,他竟然還跟那個老頭子有來往?」

安十九已敢公然殺湖田窯的工人,他怎麼還看不清形勢?!若被那廝知道……

徐忠不敢再往下想,心跳如雷,兩撇山羊鬍直抽抽,一把奪過信件,讓小廝閉緊嘴巴滾蛋。

「這、這……」

徐忠警告道:「怎麼?現在我這個大東家說話沒用了是吧?」

小廝不敢再忤逆,點頭哈腰地退下。

徐忠知道每天這個時辰徐稚柳會在作坊跟工匠學習手藝,類如拉坯、利坯、描青花,上釉彩這些一輩子沒有頭的手藝,也不知道他怎麼想的,已經是名副其實的「少東家」,何必再親自動手?

湖田窯家大業大,每天有干不完的窯務,這種情況下還每天都去學手藝,不是浪費時間嗎?

作為一個當家人,按照他以往的經驗,做到即便是行家也不能隨便忽悠的地步,基本上這一行就算坐穩了,也不必深入去學習那麼複雜的手藝,何況那麼多行當,每個行當都有其精深微妙之處,學到何時是個頭?

御用瓷才多少,他們大部分陶瓷還是銷往民間,民間又能有幾個識貨的?所以求那個精益有什麼用?

徐忠煩躁得很,背手繞著庭院踱步了幾圈,看著石台上的信封,越看越來氣,因下大步上前,一把撕開。

短短數行字,他一息掃完,隨即將信紙撕碎擲在腳下,還要上去踩個幾腳,忽而動作一頓,余光中瞥見角門處一道身影。

楊誠恭在信中寫道,夏瑛注重實幹,不好懸浮之風,若能取信於他,聯手制衡安十九,興許可以扭轉當下景德鎮瓷業的諸多不良風氣。

徐忠一想到這每一個字可能帶來的殺身之禍,再也顧不了其他,直將信踩了個稀爛,爾後背著手,撂下一句「我下午要跟三窯九會的人協商柴價一事」,就大步從旁經過。

擦身之際,徐稚柳突然喊道:「叔父。」

徐忠顧自道:「去年夏天一場洪水搞得柴價飛漲,這要再漲價,我看窯廠也不用開了!」

徐稚柳問道:「楊公在信里說了什麼?」

兩人各說各話。

「柴行那幾個老東西,尤其姓馬的,別以為我不知道他什麼心思,我徐忠單槍匹馬從浮梁運柴的時候,他還穿著開襠褲呢!」

「夏瑛為人如何?」

「這事以後再說,我現在就要去殺殺姓馬的威風。」

「應是為安十九所忌憚吧?」

徐忠腳步剎停。

「暖神窯那日,安十九曾突然向我示好,我便猜到他的反常可能和夏大人有關。」

「你既猜到,為何還要與他對著干?」徐忠心知躲不過去了,厲聲道,「稚柳,我們是什麼人?」

我們甚至連人都算不上。

在安十九眼裡,我們只是奴才。

「你要知道你現在做的是什麼營生!皇帝高興了賞你點甜頭,皇帝不高興了,這裡,不單單湖田窯,整個鎮都要跟著遭殃!你當安十九憑什麼橫行霸道?就憑他乾爹能在皇帝跟前說上話,你呢?你算老幾!連楊誠恭一個正經八百的朝廷大官都不敢跟他橫,你憑什麼?」

天子一怒伏屍百萬,既得蒙聖寵,就得承受雷霆之怒。

徐稚柳道:「叔父,你也說伴君如伴虎,焉知安十九那位手眼通天的乾爹不會有一天突然遭殃?」

徐忠太了解他了,這傢伙一身反骨!

他眼皮直跳:「你做了什麼?」

「我在大龍缸內壁寫了一封陳情信,平常不顯,遇水方化之。年節里皇家有祭祀活動,想必會把大龍缸陳設出來,用作盛水器。」

「你怎麼敢?你怎麼敢!」

徐忠暴怒而起,「我沒想到你整天在作坊里研究的竟是這大逆不道之舉!」

忽的一聲脆響,鮮紅的掌印落到少年白皙的臉上。

徐稚柳被打得側過面頰,嘴角卻仍含笑。

徐忠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才發現他不過二十二,裝得再沉穩也只是一個少年兒郎,有氣血,有義膽。

徐忠被氣得發笑:「好啊,就為了那幾個下賤的臭乞丐?!」

「他們不是乞丐。」

徐稚柳目視徐忠,一字一字道,「參與一座窯直接生產的至少有15人,把庄、佗坯、加表、收兜腳,三伕半、二伕半、一伕半、小伙手,另有推窯弄和打雜,即便是最不起眼的工種,也必須得承認,沒有他們就沒有湖田窯的今天。」

「我給工錢,他們幹活,天經地義,誰也不欠誰!稚柳,你太婦人之仁!」

徐稚柳輕輕一笑,也許是吧?

他還記得黑子剛來窯廠時瘦得就剩一把骨頭,得了傷寒每天咳嗽,作坊里的師傅們沒有一個想收他當徒弟,他只好到窯廠來當雜工,挑水清理渣皮匣屑,一個冬天手爛了,膝蓋也壞了,逢下雨天就疼得起不來身,可每每還要第一個上工,把窯口的大水缸裝滿,邀功似的指給他看。

那個時候他才多大?不滿十歲,尚不滿十歲,身體還沒發育完全!

現在他打黃土砌窯門幹得比誰都好,四腳勤快,嘴巴又甜,幾個師傅爭搶著收他當徒弟。

那天酒桌上已經說好了,年後就讓小孩去學手藝,以他的機靈勁兒,興許用不了幾年就能出師,可以堂堂正正靠手藝吃飯。

差一點,只差一點。

「他也許能成為一個對湖田窯來說不可取代的好工匠。」

「不可能!」

徐忠篤定,「那小子我知道,性子急,坐不住板凳。」

空氣里靜了一瞬。

徐稚柳想起那日風雪夜,小工不顧一切衝破阻撓跑向他時的一雙眼睛,被熱淚盛滿了不甘與屈辱。

再卑賤的人,也有自己的脊骨。

他又憑什麼?

憑什麼隨隨便便給一個人的一生下定論。

時年縮在角門后,眼窩裡汪著水。

徐稚柳是被幾個管事緊急叫回來的,這會兒一個個杵著,動也不動,像尊尊無聲的門神。

這話怎麼說,傷人嗎?習慣就好了。

然徐稚柳一根扁擔似的筋骨,怎可能習慣?正是因為他無法忍受,湖田窯才有了今日。

管事們亦覺得胸間鼓動,熱淚盈眶。

「叔父,你為什麼總是這樣?大家一個窯里同吃同睡,同氣連枝,如果連你都輕視他們,誰又會看得起我們?」

徐忠似斗敗的公雞低下腦袋:「我們要誰看得起?做生意的,求的難道不是安安穩穩嗎?」

「他今日能殺小工,明日就能殺管事。」

「不會的。」徐忠越說聲音越低,「我去求他高抬貴手。」

「叔父,你去沒有用。」

徐忠看過去,那少年的嘴角已然沒有笑意,事實上這些年也甚少看到他笑。

他總是一副性子溫和的模樣,看似好相與,好接近,任憑誰來,都挑不出他徐稚柳一個錯處!

可誰又知道,十年以來他拼了命想焐熱他,想留下他,然他一顆心硬如磐石,當真狠到骨子裡!

如果說湖田窯是行駛在海上的一艘巨輪,那他徐稚柳便是巨輪旁一葉扁舟。看似同向而行,實則迷霧繚繞。

他心裡裝著太多事,誰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可正如初次見面時少年給他帶來的篤信,過了這麼多年,他依舊篤信,甚至還添了幾分溫情。

徐忠忽而眼含熱淚,背過身去。

就在這時,一小廝莽撞地沖了進來,那語氣甭提有多興奮了。

他看也不看當下的情形,大聲道:「東家!安慶窯的小神爺來了!」

時年攔不住,任小廝拽著梁佩秋往前一推,眼裡滿是八卦的神采。

梁佩秋堪堪站穩,對上數雙眼睛,半晌沒能吐出個字來,過了好一會兒才訥訥出聲:「我來的是不是不是時候?」

她是明知故問,卻剛好化解了眼前的尷尬。

徐稚柳知道,他和徐忠十年恩義,此番不論是誰先口出惡言,傷的都是雙方。

他終是退一步,看向梁佩秋問道:「無事,你怎麼來了?」

「我……」

梁佩秋忙掏出懷中的官帖,「我沒給人辦過,想向你請教一二。」

徐稚柳微一揚眉。

眾管事顧不得傷懷了,被眼前的情況弄得摸不著頭腦,這算什麼?到對家門上來耍威風嗎?

他家少東家給人弄官帖,寫了都不知道多少招牌了!他一個王家窯的傻老帽炫耀個什麼勁兒?!

正翻白眼呢,卻見徐稚柳探手取了過來:「這裡不方便,我們去書房吧。」

「好。」

梁佩秋朝眾管事點頭示意,尤其向徐忠深作一揖,這才跟上徐稚柳。

眾管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納罕,他們沒有眼花吧?

那小子何時和他們少東家關係如此熟稔了?瞧他那屁顛屁顛的模樣,怎麼?是想改投他們湖田窯嗎?

徐忠看著,一時也忘了生氣,抹著眼淚去問時年:「你家公子對小神爺也下手了?」

時年:……

只能說秋秋很會挑時候出現,每次都能恰到好處地撫平柳柳心底的暗傷。

徐忠:我又是工具人唄?

時年:誰說不是呢。

眾管事:別聊了,快看戲,好看著呢!

(本章完)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奈何明月照溝渠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言情穿越 奈何明月照溝渠
上一章下一章

第15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