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徐稚柳的手掌很熱,托住後頸時那股力道,像是要將人箍穿。
阿鷂忍著痛,驚得說不出話來。
徐稚柳離她很近很近,就在他的唇幾乎要貼上她時,他猛一鬆手,倒頭退回床上,大口地喘氣。
阿鷂心跳如雷,撫著不停鼓動的胸口,小聲問道:「阿謙哥哥,你醒了?」
徐稚柳輕「嗯」一聲,嗓子發沉,喉嚨沙啞:「你怎麼在這裡?」
「我聽聞你喝醉了,不放心,過來看看。」
阿鷂倒了杯水遞給他,見他臉色緩和,方問道,「阿謙哥哥,你剛才是不是……」
不待她說完,徐稚柳出聲打斷:「阿鷂,不早了,回去睡吧。」
阿鷂久久地沒有說話,只是那麼看著他,徐稚柳低垂著額頭,眉心仍舊一陣陣抽痛,回想方才的失控,連他自己都不知該如何解釋。
只他一貫藏得深,什麼都未讓阿鷂發現。
阿鷂即要出門時,到底不甘心,駐足回頭:「阿謙哥哥,再有月余就到我的生辰了,往年你都讓我自己挑選生辰禮,今年也一樣嗎?」
徐稚柳沉默。
阿鷂忍了好一會兒,還是沒忍住哭了,淚水順著她白皙光潔的臉蛋往下滑,滴落在門口的一泓月色里。
少女的淚花晶瑩透亮,閃爍著寶貴的珠光。
她努力忍著眼淚,讓自己聽起來平靜又洒脫:「既然你這麼勉強,那今年的生辰禮我就不要了。按照爹爹的意思,我應不會在家中留太久,興許很快就要說親嫁人了,也不知能不能趕上今年你的生辰。既這麼著,不如提前把生辰禮送你吧?」
她抽噎著,「阿謙哥哥,你聽好,從今日起我徐鷂放手了。你是個很好很好的人,值得一個很好很好的女子,我祝你們白頭偕老,永結同心。」
徐稚柳正要說些什麼,這回卻被她打斷,「還有哦,時年說你從不食言,你曾許諾會送我出嫁,那麼,我等著那一天的到來。你可千萬不能食言,一定一定要看著我出嫁,我也要等著喝你的喜酒……」
少女故作堅強地擺擺手,揮別了一往情深的數年。
轉過身去,淚水決堤般湧出,然她步伐堅定,嘴角含笑。
直到此時此刻她方才明白,原來割捨一個從不捨得割捨的人。
這麼痛啊。
不過,人世間的事與願違,大抵都帶著「遺憾」的色彩吧?
小時候詞不達意,總想著長大了好好說。等長大了,卻又變得言不由衷。
阿鷂此刻明析的痛,或許於曾經的她而言是從未有過的,可對未來的她,亦或是他們而言,眼下已是最好的年景。
家人尚在,友朋安樂。
愛恨分明,花信有期。
這當真已是最好的年景。
——
遠在千里之外的皇城內,年後一開朝,萬慶皇帝就大發雷霆,嚴厲申飭江西道饒州府一帶數位官員身在其位不謀其政,就連皇后也沒能倖免,受到連累,概為統管後宮不力,卻是大辦太監司,司禮監大太監安乾被杖責三十,並著令督陶官安十九即刻回京述職。
消息傳到景德鎮,連日來得意好似大公雞的安十九傻愣了半晌才回過神,連聲道:「不可能,這絕不可能!乾爹、乾爹怎麼會……」
前來傳旨的乃是巡檢司署衙新來上任的巡檢官。
巡檢自古以來多設於沿邊、沿江、沿海一帶,主掌訓練甲兵,巡邏州邑,職權頗重。
主官品階不算高,多為正九品,歸縣令管轄。
不過景德鎮屬江右巨鎮,又是天下第一窯口,手握國家出口貿易的重要關隘,且自古民風彪悍,有記載曰:「五方雜聚,亡命之藪,一哄群沸,難以緝治」,其「暴動」性質特殊,此番因安十九之亂更令龍顏大怒,於是萬慶皇帝特設高階巡檢,與縣令同級。
此人名為吳寅,戶部侍郎家吳方圓的幺子,年方二十,本欲參軍前往邊關,不料被其父阻攔。
父子倆僵持日久,身為武官的吳寅怒了,一氣之下調離京城,來到此地。
也算不大不小蹚了趟渾水。
他這人一心報國,不喜朝堂鬥爭,長得五大三粗,一根直腸子素來不帶轉彎,有什麼說什麼,宣讀完旨意后便瞧著安十九,定定打量了半晌,公事公辦道:「安大人,容你一晚轉圜,收拾行囊,明日一早速速回京。」
安十九老老實實跪旨謝恩。
打眼瞧著,才剛過了元宵佳節,燈會上瓷行的老闆輪番給他送美人,他左擁右抱,溫香軟玉,好不快活!
明明就似昨日的光景,怎麼一眨眼就變了天?
他實在納悶,遂上前兩步向吳寅打聽:「吳大人,你我也算舊識,此番能否提點一二,朝中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遠在景德鎮,消息閉塞,且身負要職,日夜都在御窯廠監工,吃不飽睡不好的,實在不知做錯了什麼。」
吳寅兩道粗眉倒豎,端得是鐵面無情。
「安大人,聖人有命,我即來宣旨,至於發生了什麼,恕我一概不知。」
安十九氣得眉心直跳,想說你爹是戶部侍郎,每每都要參加大朝會的,怎會不知朝堂上發生了什麼?
可轉念一想,吳方圓的這個幺子出了名的耿直,向來有一說一,不會撒謊。
若吳方圓刻意隱瞞,他這小子不知曉,那也是有可能的。
安十九心下無奈,想奉承吳寅,豈料對方頭一轉,竟吩咐手下進府辦事,自個兒大喇喇地轉身走了。
兩名武官當即圍攏上前,敦促安十九回府收拾行裝,並例行監視之責。
*
那廂吳寅離開后,即打馬前往巡檢司。
實在是來得匆忙,一路緊趕慢趕,還沒來得及的去巡檢司署衙報道。雖則吳寅是裡頭的老大,但也要找找家門口不是?
且辦了這樁事,還有其他要緊事。
不過半日,安十九被急召回京的消息也傳了開來。
三窯九會的主事當家們不明就裡,把徐忠、王瑜等一干人等都請了過去,商討良策。
徐忠雖猜到是徐稚柳行事的結果,但此事事關重大,動輒威脅到湖田窯的生死,他是一個字也不敢往外蹦。
王瑜眼瞧著他門牙緊閉,雙腿哆嗦,一副山羊鬍下撇著,沒了往日的囂張勁,便猜到他心裡有鬼。
兩個人你來我往的,知道輕重,沒敢引起他人注意。
最終,一干人等商議決定,不管安十九此次回京是幸還是不幸,他們都要克盡地主之誼,好生地送祖宗最後一程。
作為兩大包青窯熾手可熱的人物,當晚徐稚柳和梁佩秋也去了,還是在江水樓,安十九年初一大擺宴席的包廂,景德鎮叫得上名號的諸位貴人皆在列。
安十九連喝數杯高粱酒,面色通紅,渾似李逵,雙眸淬毒,冷若冰霜。
加之他身後寸步不離地跟著兩名帶刀衙吏,對方緊盯在場一舉一動,這頓酒便似八面埋伏,吃得眾人膽戰心驚。
臨到散場時,安十九一把扯住徐稚柳的衣袖,問道:「是不是你?」
徐稚柳不置可否。
安十九大笑:「我早該猜到的,除了你還有誰敢和我安十九作對?!徐稚柳啊徐稚柳,你當真少年英才,無所畏懼。」
徐稚柳稍稍用力,拂去他的手,坦言道:「安大人過獎了。」
年輕人當真輕狂如斯!
安十九也不是輸不起的性子,當年太監司自宮時,流過的血和淚已然夠他銘記一生,這輩子絕無可能再回到地獄般的境地。
他當即一甩衣袖,傾身上前,不知在徐稚柳耳邊說了句什麼,隨後轉身,大步離去。
徐稚柳沒有在意,目光在人群中逡巡,尋找那個今晚自一入場就離他遠遠的身影。
梁佩秋原也打算離開了,恰此時聽到安十九的聲音,回頭一看就見那人扯住了徐稚柳的袖子。
好在兩人只說了幾句話,倒也沒有過激行為,剛要鬆口氣,就見一道黑沉的目光直直朝她掃了過來。
她想要跑,不防被人一撞,在原地滯了半刻,就這麼被徐稚柳逮住了后衣領。
徐稚柳是半點沒錯過她那作勢要跑的姿態,實在不解,怎麼幾日不見,她好似和他生疏了許多?
「你在躲我嗎?」他問。
梁佩秋忙擺手:「沒、我沒有。」
她回答得太快,倒似早有準備,說完自己也反應了過來,不禁懊悔。
徐稚柳看她強忍著咬后槽牙的衝動,一副鎮定自若的樣子,目光中便帶了幾分興味,上下打量她:「我做錯了什麼?」
「沒有!」
她立刻阻止了他的想象,「和你沒有關係。」
「那麼,是王瑜不打算再和湖田窯保持同盟關係了?」
梁佩秋又是搖頭。
「佩秋,你我已是朋友,你總要給我個站得住腳的理由,否則你一整晚都在躲避我的視線,逃避和我面對面,會讓我懷疑你做賊心虛,之前的種種不過是你的逢場作戲。」
他這話帶了幾分威脅和警告的意味,讓梁佩秋猛的一震,瞳孔放大,連連解釋:「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我……」
我只是想離你遠一點點,免得情不自禁罷了。
她低下頭去,似繳械投降般說道,「你太優秀了,我自慚形穢,自覺不配與你交好。」
「是嗎?」
徐稚柳還要再問,梁佩秋已然被逼到角落無路可退。
她半截身子倚靠在迴廊的朱漆樑柱上,往外是元宵盛會尚未撤去的璀璨華燈,連接著昌江,高高低低的窯口坐落其中,一副盛世繁華的景象。
那光影倒映在徐稚柳的眼中,讓梁佩秋不自覺看得入了迷。
他們之間僅有一步之遙。
「佩秋。」他忽然喚她的名字。
梁佩秋懵然應聲。
徐稚柳的聲音輕輕的,帶著絲涼意,拂掃過她的心尖:「可我已與你交好,不願失去你,這個好友。」
來,跟我念三遍:可我已與你交好,不願失去你。
後面的不重要,咱就不要了hh~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