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36章

「十幾歲的半大孩子,怎麼能幹出這種腌臢事來?」

「他爹就干過一樣的事,有什麼不可能?」

「他娘也不管管?」

「聽說他老娘常年纏綿病榻,那孩子打小就野,偷雞摸狗無惡不作。造孽呀,才多大腦子裡就想那些事,真是有娘養的沒娘教。」

「那堂中的是誰?」

「聽說是哥哥。」

「還有哥哥?」

「可不是,還是讀書人咧。哎喲,讀書人就教出這種弟弟?讀的都是什麼書啊!」

「看他人模人樣,許是在外頭飛黃騰達了,沒管家中老母和弟弟的死活。但凡管一管,也不至於做出這種殺千刀的醜事來!」

……

這是遠在景德鎮數十公裡外的浮梁縣衙,聞訊而來的百姓大多是附近一帶的村民,即便聽過景德鎮徐大才子的名聲,也少有見過他本人的。

他們認不出徐稚柳,才能完完全全出於一種旁觀者的視角,圍觀眼前的熱鬧。

徐稚柳站在公堂地平下,比之縣衙所處的高度矮了一層台階。他耳邊充斥著諸如此般惡意的揣測、鄙夷、試探和辱罵,回想這一日發生的種種,胸間忽而升起一團濃烈的、化不開的鬱氣。

正如阿南每次與他對著干時所申討的一般:「打架的時候你知道訓斥我了,那我被打的時候你又在哪裡?他們都說你在外頭風光了,管著幾百人的飯碗,日後定然前途無量。那我呢?我每天除了上樹掏鳥蛋,下河摸魚蝦,就是滿山跑,抓偷雞的黃鼠狼,逮肥碩的大兔子。它還生了一窩崽子,沒有奶水,我得想辦法給它補營養……你是不是又要說我不務正業,無所事事?但我再怎麼比不上你,至少有一點比你好,不管多晚我都會回家!你呢,你一年回幾次家?你知不知道娘親近來又病了?她不準任何人傳信給你,日日靠葯續著氣血,在村口等你回來,許多次睡得迷迷糊糊還一直叫你的名字!她生怕不能見你最後一面,連夢裡都想讓你回來,這些你都知道嗎?若非我出了事,你何時才打算回去?今年春節,你明明看到院子里寸草不生,猜到娘親身體抱恙,卻還是回了景德鎮。你如此不孝,枉為人子!而我有你這樣的兄長,更覺恥辱!」

恥辱。

徐稚柳不禁想到這些年,為生計困,他一心撲在窯務上,殫精竭慮,費盡思量,以為憑一己之力能為他和母親換來安定的生活,為他們掙一方遮陰避陽的凈土。

如今看來,這些卻並非他們所求。

可如果多年以前他沒有收拾行囊去投奔徐忠,如今的他們又會是怎樣的情形?命運為何總如此捉弄於人?

讓人可笑又可悲。

此時在一陣整齊威武的殺威棒杵地聲中,身著七品補服的縣令來到堂上。一道驚堂木拍下,百姓四下噤聲。

阿南被兩名衙役推著從一旁的屏風后跌跌撞撞地現身。他頭髮散亂,臉上有些傷痕,好在不算嚴重。雙手絞在身後,來到堂下被迫下跪。

張文思瞥了眼徐稚柳,繼而繞過他,定格在少年身上:「堂下可是瑤里人氏徐承枝?你可知自己所犯何罪?」

兄弟倆視線相交,十四歲的黝黑少年倔強地移開目光,只憑一股子氣性大聲喊道:「不是我!」

「我信你。」

徐稚柳未有分毫遲疑。

阿南似不可置信般轉頭看他,亮晶晶的眼眸里,飽含著顫動的秋水。

徐稚柳牽唇一笑,朝他點頭示意。阿南如吃了顆定心丸,雖不肯承認,但他知道,看到兄長出現的那一刻自己有多安心。

此時徐稚柳開了口:「大人容稟,我弟弟阿南雖頑劣了些,但自小熟讀四書,深知禮義廉恥,絕不可能幹淫穢勾當,請大人明查。」

「你又是何人?未得本官允許,誰讓你開口?」張文思喝止道,「本官審案自有章程,閑雜人等暫退堂下!」

說著,王進上前,一把推向徐稚柳。

武人本就力大,況且王進和吳寅不對付,自知徐稚柳和吳寅關係匪淺,此時正好趁機報復,這一推讓徐稚柳毫無防備,接連後退了數步,勉強才維持住身形。

他想說,是縣衙的人引了他過來,如今為何又翻臉不認?但他話到嘴邊止住了。看眼下的情形,張文思既裝作不識,怕多說無益。

他收斂心神,不再隨便開口。

張文思照例詢問了一圈,爾後招手,讓人將原告和人證帶來。人證是一名獵戶,顯然在後堂等著,得到傳召不久就來到堂上,倒是原告女子久久沒有現身。

那獵戶看到雙手捆縛的阿南,立刻驚叫道:「是你!就是你!」

隨即面向前方,向張文思拱手稟報,「大人,前兒個我進山打獵,遠遠聽到一女子呼救,趕緊上前察看,便見一男子正對那呼救女子行不軌之事。我立刻大聲喝止,那男子提起褲子就跑,想必常在山裡廝混,跑得極快,對山裡的路況也很熟悉,我追了許久也能追上。不過我雖未看到他的正臉,卻認得他的衣服。就是這件灰色破布衫,下面還縫了好幾塊布丁,絕不可能有錯!」

「放你娘的狗屁!」

「肅靜!」

阿南堅稱:「這些天娘親重病,我一直在家中照顧她,從未上山,也從未見過什麼女子!村上的人都能為我作證。」

「你在山野間行事,除了我還有誰能看到?」獵戶生怕縣令以為他胡言亂語,急急找補道,「大人,小人常年在山中捕獵,別的不說,眼力是極好的,那罪犯和面前這人身量體型幾乎一模一樣,加上衣衫補丁,還能有錯嗎?」

張文思煞有其事地點點頭。

此時,徐稚柳再度上前:「大人,徐承枝乃我弟弟,作為兄長,不知我可否為他說幾句話?」

他如此謙遜有禮,提的要求也是合理,張文思倒不好拿著雞毛當令箭,再隨意欺負,遂點點頭,頗有點不耐道:「人證既親眼所見,你等還有何狡辯的?」

徐稚柳轉向獵戶道:「兄弟所言當真屬實?」

「當真!」

「你說你不曾親眼見到我弟弟的真容,也是屬實?」

獵戶稍有遲疑,但還是點頭,又想解釋什麼,被徐稚柳打斷:「如果有那麼一個人,身量體型和我弟弟相似,也穿著一件灰色帶補丁的長衫出現在此,你是否能夠判斷,他們二人究竟是何人作案?」

「這……」

獵戶一時不知如何開口,嘴巴動了動,勉強道:「我確實沒看到那人的正臉,若當真身形極為相似,我……」

徐稚柳這麼說,顯然已將案情引向為「故意陷害」。

張文思神色漸而沉冷:「你此言何意?莫不是懷疑本官斷案的本事?」

「草民不敢,只是想到舊日在街上,我也曾經犯過和這位仁兄一樣的錯,將其他人錯認為弟弟,故此有這麼一個疑惑罷了。」

他這麼一說,更是將獵戶的證詞鎖定為「認錯」。獵戶慌忙看向張文思,擺擺手道:「這、這我就不知了,可若不是這小子,還能有誰?」

「其實這也好判斷,請原告女子上堂一見,便知真假。」

徐稚柳說,只要找一個身形與阿南相似的男子跪在堂下,知縣大人假意威嚇演一場戲,若那女子篤定犯案者是那名男子,或女子篤定的只要那人叫做徐承枝,那麼他的弟弟,真正的徐承枝就是無罪的。

他言之鑿鑿,有理有據,一時間外頭議論紛紛。

看熱鬧的百姓沒想到徐稚柳一張嘴竟要見被告女子,這……自古女子貞潔為大,誰家女兒蒙受了這種屈辱,還能厚著臉皮上堂來對證?當即就有人忍不住聲討徐稚柳,罵他沒有廉恥,讀的都是淫書!

另外也有人說這個主意好,是真是假,總要原告親自現身說法。大家鑼對鑼鼓對鼓,說個清楚明白,也好過冤枉一個半大孩子。

除了這些聲音,自然也有人疑心縣令草率斷案。

張文思不僅被下了馬威,如今還被架在火上烤,正左右為難之際,一道身影從外頭跑了進來,急聲道:「大人,不好了!」

「出了何事?著急忙慌的成何體統!」

「稟報大人,屬下方從原告家中回來,那女子不堪受辱,已於一刻前弔死家中。」

正說著話,他手一抬,尾隨他其後一位老者喘著粗氣沖了進來,不由分說對著阿南就是一陣拳打腳踢。

兩班衙役們冷眼看著,竟沒一個上前。

徐稚柳只覺荒唐,快步上前抱住阿南。

這事發生得突然,公堂上下都沒反應過來,只見徐稚柳一靠前,那老者就「哎喲」大叫一聲,似被撞倒,一屁股跌坐在地,嚎啕大哭。

見他上了年紀,又哭得傷心,百姓們紛紛指指點點。若說方才還有人想原告現身,如今聽說小女子受辱而死的消息,都歇了心思,轉而為老者鳴不平。

那老者說道:「天可憐見,我這孫女才十二歲,自幼沒了雙親,與我們老兩口相依為命。那麼懂事的孩子,小小年紀就曉得進山摘果子砍柴,照顧我們老兩口。早間一個沒注意,她竟就想不開在家裡上吊,我那老伴兒只差一口氣就跟她一起去了,如今癱在床上下不來。我們老兩口都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死了也就死了,賤命一條。可我那孫女還小呢,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呀,就這麼沒了!老頭子我就算拼了這條命,也要給她求個公道!縣太爺大人,求您伸冤吶!」

聽完原告的遭遇,百姓們更加動容,開始指責阿南。阿南勉強從徐稚柳懷裡掙脫出來,想大罵一句「放屁」,然話到嘴邊,又怕徐稚柳聽信了老頭的讒言,怯生生抬頭。

這一眼不偏不倚正入徐稚柳眼中。

他什麼都沒說,只那樣護佑著他,眼神裡帶著一股堅定,春風化雨般撫平了少年所有的憤怒和不甘。

原來這才是他的兄長。

一直到今天,他彷彿才認識他的兄長。

徐稚柳坦然面對老者的控訴,問道:「老太爺節哀,既然事發,想必您也很想將害您孫女的真兇繩之以法。既如此,小生有幾點疑問,不知可否直言?」

老者含怒瞪他:「你想說什麼?」

徐稚柳略一思忖:「請問您孫女上吊前,可有什麼異象?」

「我和老伴兒都在田間幹活,哪裡知道她、她會……若早知如此,我們還幹什麼農活。小小丫頭都被這畜生欺辱了,我們竟還……」

「照您的意思,她起先並未有尋死的跡象?」

從阿南被捕到消息傳回景德鎮,從安十九出現在湖田窯到他趕至浮梁公堂,即便這些時間都忽略不計,那麼在此之前呢?事發至今少說已有兩日,那女子名節被毀,既不懼流言蜚語也要報官,可見是個果敢的性子,那麼為何會在審訊這日突然自縊?

「這些疑點您可有想過?」徐稚柳循循善誘,「或是,您仔細回想一下,這兩日除了您二老,還有沒有其他人見過您孫女?」

老者似陷入沉思,想了半天,才要說什麼,就聽一道驚堂木響起。

張文思怒斥道:「徐稚柳,你是縣令還是我是縣令?你可知方才種種已是僭越?」

不等徐稚柳開口,張文思又道:「十二歲的女子受辱枉死,不管真兇是誰,此案情形惡劣,必得嚴查。本官不願放過任何一個可能,既死無對證,被告也決口不認,那麼只能用刑了。」

「來人,上刑具!」

徐稚柳急聲道:「大宗律例,一縣衙門,官員的職權只到答刑或校刑。」

張文思含笑道:「徐大才子不僅飽讀詩書,竟也通曉刑律嗎?不需你提醒,本官心中有數。」爾後給王進一個眼神。

王進招手,刑具入場。

阿南被摁在地上咬牙嘶吼,血漬從齒間溢出仍不肯鬆口,像一頭兇猛的野獸反抗著世間的公權。只他還是頭幼獸,還沒長大,尚無鋒利的爪牙,無法為自己博取公平,短短一瞬就奄奄一息。

徐稚柳再也忍不住上前抱住他。

王進一手推不開他,只覺晦氣,就朝他啐了口痰。

那痰漬濺在堂堂徐大才子的發間,渾如一巴掌,狠狠打在阿南臉上。阿南目眥欲裂,掙扎著站起,沖著王進跑過去:「你個狗官,要打要罵沖著我來!不要辱我兄長!」

王進猛的一踹。

阿南膝蓋重重磕在地上,王進又呸了一口,反手就是一道巴掌,扇得阿南別過頭去。一道悶哼響起,隨後他的嘴角沁出血來。

張文思見時機成熟,用力拍下驚堂木。

王進這狗腿子適時斥道:「住手!你們當這是什麼地方?縣令大人在此,豈由你們胡鬧?」

……

徐稚柳原以為阿南被扣上污名,只是又一樁「巧合」的「冤假錯案」,可眼看原告女子突然上吊自殺,獵戶口口聲聲不似作假,忽而意識到,這些並不是巧合。

而是一場精心的布局。

父親雖然冤死了,但罩在他們一家人身上的陰影並未消散,那塊污點如影隨形,阿南自幼飽受白眼和欺凌,遠比一般孩子早熟。雖年少氣盛,常有與人鬥毆置氣,但本心不壞。

徐稚柳相信他的為人,絕干不出姦淫婦女之事。

如今除了阿南,堂上所有人包括老者、獵戶所言興許都是實話,可實話背後真正的知情人已然死了,正所謂死無對證,一旦沒有實證,這件案子如何斷定,全看縣令的態度。

徐稚柳抬頭看去。

張文思背後是一張櫸木打造的牌匾,上書「清正廉潔」四字。

那是他年少時無數次仰望的四字,無數次翻看著父親的札記,帶著血淚在湖田窯熬過每一個燭火燒盡的深夜時,他都會在心底描繪那四字的願景。

他渴望有一天能有機會坐在這方圈椅中,站在地平上的台階,環視冰冷的公堂,為這黑天捅出一片亮光。

他赤誠的目光掃過堂上的每一道房梁,每一根殺威棒,最後停留在張文思得意且猙獰的臉上。

不該有期待的。

數年前,就是這個人屈打成招,逼得他父親不得不俯首認罪。

如今,還要如法炮製,逼他的弟弟。

什麼君子儀範,什麼文人骨氣,什麼正義清白,統統都是放屁!他抱住顫抖的阿弟,忽然悲從中來。

為何他努力了十年,還是沒有躲過如此屈辱的命運?為何父親的悲劇會再次重演?為何要讓他種下的惡果報應在阿南身上?!

為何這天道,總在他窺見一絲希望的時候,又將他逼得無路可走?

為何?

為何!

……

他對阿南說,「阿弟,等我,兄長一定救你」,隨後大步往外走去。

阿南注視著他遠去的背影。

只覺那道身影格外的蕭索與孤寂。

他想說什麼,想大聲喊他哥哥,想讓他回來,想低頭,想著所有的一切都由自己承受,哥哥只做回原先的哥哥就好。

可他什麼都還沒來得及說出口,一道重棒再次落在背上。

他強忍著痛,抬頭看去。

這就是官嗎?

這就是當年害死他父親的狗官嗎?

就在這須臾之間,他明白了讀書的意義,更明白了徐稚柳的忍耐。他對自己說,哥哥,別救我。此番若我不死,就讓我來替你殺盡天下惡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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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何明月照溝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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