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梁佩秋宿醉醒來時,已在熟悉的床幃間。
她揉揉腦袋坐起,愣神了好一會兒,身體各處才逐漸恢復知覺——腦袋昏昏沉沉的,頭穴還有一下沒一下的抽痛,手腳都軟綿綿,沒有一點力氣。
先前不是沒有喝醉過,卻是第一次有這樣大的反應。
更嚴重的是喉嚨,她只微微咽了口唾沫,喉頭就像點了把火,燎燒起來,疼得她不自覺一抽。
她勉力起身,披上外衣,拿起昨夜涼透的茶一口飲盡,然喉頭處的堵塞,讓這杯茶極其艱難才被咽下。好在灼燒感被涼茶澆滅了,喉嚨舒服不少,她忽而想起什麼,一個箭步回到床邊,在薄褥間一陣翻找,忽而眼睛一亮。
她旋身坐下,拿起那枚靜靜躺在枕下的玉扣,雙手捧到面前細看。
昨晚太過匆忙,加上心慌意亂,她根本沒有仔細打量這玉扣,如今就著陽光,玉扣的質地完全暴露出來,當真是無價美玉,觸手溫潤,貪食的小兔兒不僅栩栩如生,嘴唇手指和耳尖還散發著淡淡的粉光。
每一寸刀頭在雕刻時都經過千百遍打磨,沒有半點稜角,光下透明如水,紋理細到幾不可查。
有了這物件,一切便不是夢了。
梁佩秋捧起玉扣,貼面感受了片刻,爾後合攏雙手,包住玉扣壓在心口。就在這時,一陣叩門聲響起,她猛然一驚,下意識起身四看。
在來人入內后,她慌亂地將玉扣收入袖中,佯作鎮定道:「雲仙。」
王雲仙假裝沒看到她的小動作,吩咐身後小廝去準備熱水和飯食,問道:「何時醒的?好點了嗎?」
「沒事了,就是喉嚨有點痛。」
「興許上火了,待會喝點菊花茶,今日別去上工了。」
梁佩秋確實不太舒服,想了想,沒拒絕他的好意。
不過,昨晚睡去前她還在後院,怎麼一睜眼就回到了房間,難道是柳哥送她回來的?想到這裡,她不免尷尬,多看了王雲仙一眼。
王雲仙叮囑她好好休息,又交代幾句就要離開。見他行事颯爽,沒半點小兒女的扭捏,梁佩秋也不再糾結,叫住他想為昨晚的失約致歉,不想才一開口,又一小廝跑了過來,附在王雲仙耳邊說了什麼。
王雲仙臉色頓變,朝她一揮手就出了門。
兩人行色匆匆,邊走邊說著什麼,表情都是她沒見過的凝重。即便酒後反應再遲鈍,這時候梁佩秋也看出不對勁了,放下茶碗,三兩下穿戴整齊,追上王雲仙。
「可是府里出了什麼事?」
她一手捋著腰間玉扣下的翠纓,一邊望著王雲仙。
王雲仙沒錯過那物件,只轉瞬就移開了目光,沉聲道:「沒什麼事。」
他讓小廝先去,又觀她臉色蒼白,聲音沙啞,料她昨晚喝得太多,身子必不舒爽,不想她跟著奔波,遂道:「你難得喝醉,定不適應,白天若不舒服,就叫大夫過來看看。」
梁佩秋看他眼神躲閃就知他在撒謊,語氣肯定:「你別瞞我了。」
王雲仙知道這事瞞不過去,想了想,實話實說:「四六不見了。」
「大先生?他怎會不見,他不是一向不出門的嗎?」
王雲仙搖搖頭,將知道的情況一一說了,又說有人在護城河看到屍體,如今他們正在沿河搜尋,不確定消息真假,也不能確定那人是不是四六。
總而言之,事發突然,從王瑜到王雲仙都是懵的,完全不清楚發生了什麼。梁佩秋卻是心頭一緊,下意識環顧左右。
「昨夜、昨夜徐稚柳拉來的車呢?」
王雲仙見她這個時候還有心情關心情郎,心頭酸澀,語氣冷淡下去:「已叫人收拾到小青苑後頭了,你去驗驗看可有損壞的,昨夜抱你出來時太黑了,沒注意輕重。若……若有碰壞的,事後我照價賠給你。」
「是你送我回來的?」
「不然你以為是誰?」
他口吻略顯譏誚,梁佩秋一愣。
王雲仙又道:「我見你久久未歸,就去找你,看你在馬車裡睡著了,怕你著涼,才把你帶了回來。」
「那……」
「我先走了,你再回去休息下吧,不要忘了吃飯。」
梁佩秋知道他不欲再就昨晚的事多作討論,也不再問,快步走到他前面。
「我和你一起。」
兩人先去見了王瑜,爾後出府,將沿河搜人的小廝們聚集到一處,重新劃分任務和重點搜尋區域。
因過了一天一夜,人若當真落水,此刻應被沖刷到下游地帶。景德鎮不大,周邊鄉鎮卻不少,只能先從主要支幹河流開始,從下游往上找。
到了這一步,也不用怕事情鬧大惹來非議,乾脆大肆聲張出去,和沿河船運以及臨河居住的百姓們打聽,讓大家一起幫著找人。
王雲仙本有些遲疑,梁佩秋卻道:「比起人命,臉面算什麼?事關重大,我們不能再等了。」
在這個家裡,不管大事小事,除了那一爐火,王雲仙很少看到她做決斷。此時此刻,她當斷決斷的樣子,更是王雲仙聞所未聞。
他沒再阻止。
於是,只半下午的功夫,鎮上就都知道安慶窯丟了一人。
還是個賬房先生。
「你們說安慶窯是不是流年不利呀?前兒才死了個加表工,沒多久呢,怎麼又丟了個賬房先生?!」
「我估摸著那賬房先生凶多吉少。」
「這話怎麼說?」
「這還用想嘛,肯定是湖田窯乾的唄!」
「你這沒有證據可不興瞎說呀,空口白牙的,小心惹來禍端。倒窯事故那是剛好發生在兩家爭鬥的時候,事兒已經過去了,況且衙門都沒斷清是不是湖田窯所為,咱們也就胡亂揣測罷了。現如今那賬房先生丟了,又不是什麼大事,和湖田窯能有什麼瓜葛?」
「這還不是大事?明年可是皇帝萬壽,安慶窯沒了大先生,賬都做不好,還怎麼和御窯廠合作?」
「你這一說倒是提醒我了,難道湖田窯想侵吞安慶窯的那一份?這也要看它吃不吃得下呀!」
「吃不下又怎麼了?左右安慶窯得不到好唄!」
「你們說的什麼話,活生生的人啊,不幫忙一起找就算了,還看熱鬧?」
……
如斯議論,在半夜打撈到四六的屍體后,於次日達到鼎沸。
仵作驗屍后,得出死亡時間就在梁佩秋生辰當夜,約莫三更天左右。
四六身上沒有任何和人打鬥的傷痕,也沒有被擄掠捆綁的掙扎痕迹,看屍身的淤斑和死狀,應是自然溺亡,即多半失足落水,而非他殺。
可王瑜不信,他抓住仵作的手不住懇求:「他不可能大半夜去河邊,絕不可能!一定是被人害了,你再仔細看看,再看看!」
仵作只管驗屍,不管查案,把情形彙報給一旁的夏瑛后就走了。
王瑜頹然癱坐在地,王雲仙上前安撫。
而在一旁,始終默不作聲看著屍體的梁佩秋,忽然胃裡一陣翻江倒海,捂著嘴衝到河岸邊嘔吐起來。
她弓著腰劇烈地向前傾倒,反應看著極大,然只吐出了一肚子的酸水。
從昨兒下午開始她就沒怎麼吃過東西,晚上也只一味灌酒,腹中空空,除了酒水沒別的東西。旁邊有人說年輕人沒見過屍體,頭一次見估計嚇住了,回去要找大仙燒紙了。
又有人說他迷信,年紀輕輕何至於此?莫不是心虛?
梁佩秋聽著身後私語不斷,說她害怕,說她鬼上身的都有,可她知道,她什麼都不是,只是噁心,噁心得整個胸腔連著心肝肺都想吐,想要將那一夜的所有都吐出來。
四六的屍體泡發了,他本就病態枯槁的面容,在溺水后反倒柔和起來,膨脹的皮膚讓他骨相少了幾分鋒利,而軟軟的塌陷的眼角和嘴角,更讓一向不苟言笑的大先生有了菩薩相,端莊溫和。
寶相莊嚴。
王雲仙上前來問她怎麼了,她搖搖頭,一句話不說,轉頭就走。出了人群,她聽到夏瑛讓人把屍體抬回衙門去,要陳屍幾日,供案件調查。
隨後,他問王瑜:「可知他還有什麼親屬在世?」
王瑜仿若沒有聽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自說自話:「他是被我從河裡救上來的,沒想到,沒想到……最後他還是逃不了這一死。」
梁佩秋只覺喉頭的火燒得更旺了。
她找上門時,徐稚柳正在三窯九會辦事處——即風火神廟殿宇旁額外辟出的一進小院,核對年底將要上交內務府的禮瓷名單。
不想迎面正中一拳,徐稚柳下意識撇過頭去躲閃,整個人往後一退,撞到正殿的金柱上,用以借力的胳膊猛然繃緊,疼痛瞬時蔓延。
負責三窯九會洒掃的小廝和幹事追著人影進來,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待看清來人後,徐稚柳將人揮退,又攔住一旁欲要上前的張磊,向梁佩秋招手:「有話我們進去說。」
「就在這裡說!為什麼要去屋裡?你不敢讓別人聽見嗎?不敢讓人知道你究竟有多卑鄙嗎?」
那一拳頭蓄力已久,既將徐稚柳打出了血,也抽幹了梁佩秋的力氣。
她強忍鼻間酸澀,將眼穴里情不自禁湧出的淚水往下壓,壓到確認自己不會再為面前這個男人流淚時才問道:「你到底做了什麼?大先生的死和你有沒有關係?」
徐稚柳靜默片刻,給張磊一個眼神。
張磊會意,朝院外諸位一攏手,帶著人相繼退出。門合上后,莊嚴的童賓神像前,只剩他們二人。
梁佩秋不斷調整呼吸,讓自己保持冷靜,以試圖條理清晰,一擊即中。
「早上醒來時,對於前夜種種我只剩殘存記憶,可即便那些記憶七零八落,也讓我珍重萬分,我多麼希望那不是一場美夢,多麼希望能拼湊出它的全貌,多麼希望你能幡然醒悟,可我想錯了。你贈我生辰禮,用那滿滿一馬車的兔兒爺迷惑我,讓我喝下那杯早就被你下了迷藥的酒,為的就是潛入安慶窯接近大先生,對嗎?」
難怪這一次醒來,反應與之前宿醉大不相同,難怪她的喉嚨火辣辣的疼,原來不是酒的問題,也不是她的問題。
「你根本不是來慶祝我的生辰,你只是想利用我,實現你的目的,對不對?徐稚柳,是我太傻了,一次一次又一次相信你……」
早上醒來時她還在想,為什麼送她回小青苑的是王雲仙?為什麼她只喝了一杯酒就醉了?難道一切都是夢嗎?
可她的喉嚨為什麼那麼疼?
當她得知四六齣事後,一切有了答案。
不是夢,昨晚發生的種種都是真的,他來了,帶著她無法拒絕的誠意宛若天降,他溫柔地哄勸她,誘惑她,讓她等他,讓她忘記不愉快的過去,讓她像個傻子被玩得團團轉。
他竟還祝她長命百歲!!!
他的戲當真比她見過的任何一個旦角都要好,好到她沒有一絲懷疑,居然一絲懷疑都沒有過!她一廂情願地認為,他的難言之隱,他不能訴之於口的步步為營,總有一天她能等到。只要他開口,她就相信他。
可是,她又一次自取其辱了。
「世上會有那樣巧的事嗎?你出現后,大先生就失蹤了,你說,你讓我怎麼想?我還能怎麼想?」
她的嗓子破了音,沙啞的刮過皮膚,就像乾裂的樹皮,被硬生生扯出血漿來。
「事到如今,我已不想追究太多,只問一句,大先生的死和你有關嗎?」
一個人怎會無緣無故跳河自殺?明明就在昨日,他們還見過,大先生難得露出幾分笑,誇她行事越來越有章程,王瑜還在旁邊打趣,說是師父教得好。
王雲仙不服輸,也說自家師父好,朝大先生不住拋媚眼。
大先生就笑了。
分明就是一個和善好脾氣的老人。
為什麼才過去一夜,人就沒了?
「說話呀,為什麼不說話?你來見我的時候,可有想過自己會惹上懷疑?還是說,有太監撐腰,你一點也不懼怕?」
梁佩秋惱極怒極,更是失望至極,即便血漿爆裂也要嘶吼出聲:「你為什麼不說話?為什麼不自辯?!」
她步步欺近,又步步後退。
「難道真是你,又是你?是你殺了大先生?」
徐稚柳看著面前歇斯底里的少年,不,是少女,原本十九歲應含苞待放的女子,靦腆可愛,秀氣中帶有幾分英氣,即便被追捧為稀世罕見的小神爺,也總是謙卑的,溫和向上的。
看著他時,她眼裡總有暗潮湧動,藏著許許多多說不清的欽慕與柔情,讓他無法自控地為之沉淪,甚而甘願放棄唾手可得的報仇機會,也平生第一次嘗到情愛滋味。
他曾對吳寅說過,她是他肋下的軟肉,傷了會痛。
這話不假,因吳寅不知,那已是徐稚柳全身上下最後一片完整的、還活著的肉。
事到如今,還能說什麼?事實擺在面前,自辯又有何用?
於是,他果真一刀揮斷所有前塵:「我父親當年冤死,是因他做了偽證,而今我勸他翻供,為我父親洗清罪名,他恐當年真兇有權有勢,怕死不肯同意,趁亂襲擊了我。」
聽見這話,梁佩秋目光一轉,看到他袖中隱約露出的紗布一角。
紗布染了血,浸透衣袖,那一刻她幾乎忘了呼吸,徐稚柳卻是背過身去,「他出於害怕連夜潛逃,我一路追至護城河邊,想勸他自首,不料他精神緊張,竟失足掉落河中。當夜河流湍急,又是黑天,他一掉下去就沒了蹤影。我不是沒有想過救他,只時也命也,一切都是老天的安排。」
梁佩秋直覺哪裡不對。
「不是、不是這樣的,即便水流很大,你一人力不能及,也可以叫別人來幫忙,或許早點找到大先生,他還有得救。」
「這樣的人,為何要救?」
梁佩秋瞪大雙眼,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他害了我的父親,死有餘辜。」
「他本就該死。」
「即便不是跌落河中溺亡,也當處以極刑。」
……
梁佩秋步步往後退,終而失語。一個人犯了錯,確實要受到該受的懲罰,她不懷疑他故意說謊,污衊四六,可即便四六有罪,也應當交由官府審理,按照律例施以懲戒。
而不是,而不是——動用私刑。
倘若個個都和他一樣,那天下豈不大亂?她沒什麼菩薩心腸,也不想去管別人如何,只因他是徐稚柳,是那個從小飽讀詩書,立志為生民立命的徐稚柳!
他怎麼可以這麼冷漠?
方才他說著四六死有餘辜時,那冰冷的語氣,彷彿在評判的不是一個人的生死,而是一件物品,隨隨便便一個死物的去留。
他怎會變成這樣?
當年在湖田窯,為黑子之死,為一群從乞丐窩裡爬出來靠雙手成為窯工的人,他可以和徐忠抗辯,為他們正名,那是何等高義?那份俠骨柔腸,那份肝膽俠義,讓她很長一段時間回想起來都會不自覺地感慨,他實在是一個很好的人。
可如今呢?那個很好的人一張嘴就定了他人生死,什麼叫罪有應得?什麼叫死有餘辜?他只是一個白身,一個沒有任何權力的白身,一個讀書人,一個就算身居高位也不應擅權越界、罔顧刑律的公民。
梁佩秋只覺荒唐:「你究竟……還要錯到什麼時候?」
徐稚柳垂首看向禮單,口吻淡淡:「若縣衙查問到你,你自實話實話,不必為難。」
梁佩秋又覺可笑:「原來在你眼中,我出現在此竟是為了明哲保身……」
到如今,當真應了說書先生那一句,少時一遇誤終生。
「柳哥,你知道嗎?當我在茶館第一次聽到先生將我和你的名字擺在一處比較時,我高興地差點哭了。多年以來我從未想過和你相比,所求不過與你同行。若無法同行,但能與你同在一片月色下,亦是歡欣。」
那日他對她說,「年幼無知,才會因為某種光芒而追隨某個人的腳步。如今你長大了,該明白曾經仰望的不過是一種你心中認定為正確的、明亮的光彩,但那個光彩並不是我。」
是呀,她追隨著一種她認定為正確的、明亮的光彩,將其視作天上月,是多麼甘願成為他腳下的影子啊。
可他,怎麼可以、怎麼可以!
「你怎麼可以利用我?怎麼可以為了一己私利,將我的一腔真情踩在腳底……」十年仰慕啊,梁佩秋聲音漸弱,「你太卑鄙了。」
徐稚柳不置一詞。
梁佩秋跌跌撞撞朝外走去。她知道這一走意味著什麼,以今日湖田窯在江西的民望,以皇帝對青瓷的喜愛,即便夏瑛剛正不阿,怕也不能毫無顧忌地處理一個皇帝眼前的紅人。
況且,連仵作都說大先生恐是失足落水,無憑無證,也沒有親屬伸冤,誰會冒著得罪權閹的風險為他求一個公平?
她還能做什麼?
她還能怎麼辦?
她不斷地想著,腦子卻似打了結,越是用力,越什麼都想不出來。就在她即要走出中庭時,忽而駐足,目光落向大殿正中那尊寶相莊嚴的風火神像上。
這時,她想起不久之前一次在茶樓,安十九對她說的話,「小神爺天賦使然,若能入我麾下,與徐稚柳聯手,想必太和殿上會有你一席之地。」
約莫是在城外遭到黑衣人堵截后不久,她再一次走進鳴泉茶館時,安十九忽然出現,言談間都是對她的招攬之意。
她拒絕了,安十九也不勉強,只是笑笑:「景德鎮的匠人都似你和徐少東家一般硬骨頭嗎?坦白說,安慶窯幾次拒絕於我,不給本官面子,按照本官的脾氣,不聽話的人定要好好教訓一番,不過徐大才子為你們說了情,單就這一點,小神爺日後可要好好報答他。
可是話說回來,如今你們兩家打擂台,總要有個勝負。徐少東家說了,他要堂堂正正地贏過你。如此,本官就拭目以待了。」
如今想來,那黑衣人定是安十九安排的,意在讓安慶窯俯首稱臣,不過安十九失手了,如今再追究是誰背後相助,已經不重要了。
他的確對她有恩,她也不是沒有償還過債。
既如此,那就如他所願。
「你還記得春日宴上你我的比賽嗎?」
徐稚柳不妨她會突然開口,說的也是完全不搭邊的話,可對於那次比賽,從宴前到宴后,從火海中抱住她幻生心魔,到約定夏日賞荷心有千千結,每一個瞬間都刻進了他的骨子裡。
他毫不遲疑地點出她心之所想:「春鶯夏蟬青花碗。」
梁佩秋點頭。
那一次她輸了。
她輸得心服口服。
「皇帝萬壽,民窯也要獻瓷,說來也巧,竟讓我們押中了題,工部主擬四時常在,意為春夏秋冬,盛世國泰,不如就再以此題,堂堂正正地比一次?」
徐稚柳抬頭,此刻的梁佩秋儼然不再是一朵未經風霜的小白花,更像歷經千帆后破雲而出的虹光。
她說堂堂正正地比一次,只她和他,沒有第三者,沒有死亡,沒有算計,讓童賓窯神作這見證。
當年為打造童賓神像,官府傾盡民力,以鑄銅塑造金身。經多年風吹日晒,金身已然有了磨損痕迹,可即便如此,童賓雙目仍舊炯炯有神,好似閻王判官,審視著人間的起落。
徐稚柳知道那一次自己贏得有多不容易。
再來一次,未必能贏。
更何況,贏了如何,輸了又如何?難道只他和她,就能決定湖田窯和安慶窯的高低了嗎?就能讓安十九金盆洗手,夏瑛手下留情了嗎?
可若不比,那每一個夜深人靜無法拭去的殺意又將如何收場?
這一刻,徐稚柳心跳如雷,手中的禮單順風而落。
他顧不上去撿,只出神地望著雙手。
那一夜,他不停地洗手,不停地洗手,血水往外倒了一盆接一盆,可不管怎麼洗,手上仍鮮血直流。
他氣急敗壞地摔翻銅盆,俯視雙手,血一滴滴墜落,落在腳邊,泅出朵朵紅花。
——
驀然間,他從夢中驚醒。
原來只是一場夢。
可,只是一場夢嗎?
下章第一卷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