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半月前,當徐承枝收到兄長來信,讓他和母親收拾行裝,離開瑤里,暫居到祁門一處早年置辦的私宅時,他隱約察覺到了不對勁。
隨即,他修書回信,問徐稚柳發生何事,言辭激烈,直言不想被蒙在鼓裡,再經歷一次「姦汙女子」的堂審。
徐稚柳回信,寥寥數字,只道——景德風起,恐會牽連家中,你與母親先去祁門,免我後顧之憂。
這封信並非託人帶回,而是時年親自送回來的,幫著徐家母子一起收拾包袱,連夜就離開了瑤里。只徐夫人也不是好糊弄的,路上屢次問時年鎮上的情況,時年搖搖頭,並不比他們知道更多。
「公子興許早就在做安排,我已許久沒有近身伺候了。」
他知道公子書房案桌下有個機關,藏著重要信件。他雖然不知公子在與誰通信,但約莫和太監撇不開關係。
外面都說公子投了太監麾下,他是不信的,公子為人內斂克制,從他跟在身邊的那一天起就少有放縱的時候,唯二開懷時,一則與那小神爺有關,二則即鋪排好後路,得見天光時。
他聽人講端莊自持,覺得合該公子那樣的人才配得上。
多少個日夜,他從沒見公子為一己私慾放低過對自己的要求,遑論最厭惡的閹黨之流,怎可能奴顏婢膝,去求一個所謂的前途?公子那樣的才華,但凡走仕途,登科及第絕不在話下。
只是,近一年來鎮上發生的變故實在太多,到了如今,即便他堅信公子不會為太監驅使,淪為殺人走狗,也不敢確定他是否還是當初的那個言必踐諾的公子。
想到數月前那一晚,他因起夜聽到動靜前去察看,碰巧看到公子在廊下的水缸里洗手。
那是接瓦片滴雨的一處園景魚池,裡面種了蓮花,移植了池塘的泥土並幾條帶花色的小鯉魚。他驚訝於公子竟然連進屋打水都等不及,就在水缸里搓起手來。
公子搓手的樣子,好像手上沾了什麼不幹凈的東西,怎麼洗也洗不掉。公子洗了很久,指腹被搓到發白,手掌卻因摩挲發熱而通紅一片,這時才跌跌撞撞回了屋子。
次日他從廊下經過,本沒有刻意想起,只突然靈光一閃,去水缸邊瞄了一眼,結果幾條小鯉魚全都臊眉耷眼沒了生氣。
他趕忙叫人去處理,清完水缸,重新換上小魚。這是他唯一一次沒有請示公子自作主張的決定,只如今想來,他並不後悔。
或許從那時起,山雨就有了昭示。
直到徐稚柳以身殉窯的消息傳開,先是像插上翅膀一樣飛回瑤里,再經過一日發酵,輾轉傳到祁門。
當日時年正陪徐夫人在街上買糧油米面,置辦新宅,添置一些生活所需用品。這處宅子是何時置辦的,時年也不知曉,聽聞時還格外詫異。
據他所知,公子這段時日手頭是有些緊張的,也不知私下做了什麼安排,十年來積攢的家財,竟然陸陸續續用光了。雖然那家財也不算多,公子只拿自己應得的,從不因擔著少東家的名頭,盤剝湖田窯一毫一厘。
只在時年看來,銀錢再少,也不可能憑空消失,定然是用在了他不知情的地方。
而這個所謂不知情的地方,他心下也有思量。
故徐夫人問起時,他也不諱言,說祁門這處宅子應是公子早年買下的。地段還算不錯,離鎮上集市只有半個時辰的腳程,不趕路時出門不需馬車。
徐夫人身體不好,他陪著徐夫人邊走邊說話,權當鍛煉了。
徐承枝就在家讀書,備考次年的春闈。
好消息是今年秋闈,徐承枝在出了大獄回到瑤里后,閉門苦讀了數月,又經名師指點,勉強通過了鄉試,名次雖排后一些,但也有參加會試的資格了,只需來年進京一博。
這事兒還一直瞞著徐稚柳,蓋因徐承枝不想因為這點小事打擾徐稚柳,亦或讓他為自己安排什麼,只私心裡,他也不是全然沒有過計劃,本還想著明年萬壽,徐稚柳作為民窯代表進京,他們兄弟二人可在京中團聚,屆時也可給他一個大大的驚喜。
不想,噩耗不期然降臨。
得知消息后,徐夫人當場嘔血暈倒,時年託人帶信給徐承枝,徐承枝知道母親的性子,未做片刻停留,短短一炷香就安排好了車馬行裝,去醫館捎上還未蘇醒的徐夫人,一行人連夜趕回景德鎮。
次日正好是這一爐龍火開窯的日子。
一大早,湖田窯就鬧開了。
「徐忠瘋了嗎?怎麼能讓女人進窯房裡頭,多大的晦氣,還不快攔住她!」
「就是,自古娘們不準入窯,這規矩都能忘嗎?不是我說,徐大東家多年不管事,看這忘性莫不是得了痴呆症?再這麼下去,早晚祖宗姓氏都要忘掉!」
「你看你,大傢伙都著急,著急也不興說這氣話。」
「什麼興不興的,我只知道,這次窯裡頭搭燒了不少我家的好貨,但凡毀了,他徐大東家不得給個說法?」
「唉,人死為大,先別追究說法了,還是快讓這老婦離開吧!瞧這病懨懨的樣子,哎呀!」
「你們這幫吃乾飯的,還不快去拉人!」
「別動,我看你們誰敢動我娘!」
「求求各位老闆,行行好讓我進去吧,我快不行了,只想見我兒子最後一面,求你們了……」
「不是,你想見你兒子,大可叫你兒子出去見面,何故非往窯房裡頭沖?這真不是我們想攔你,規矩一貫如此呀!」
「婆婆,你兒子叫什麼,我去幫您叫他!」
「阿謙,我兒子叫阿謙……」
「阿謙是誰?湖田窯有這號人嗎?」
「當然有!我哥名叫徐稚柳,字謙公,是湖田窯的少東家!」
「誰?」
「徐稚柳!」
「徐稚柳不是死了嗎?!」
「你說什麼?!你說誰死了?」
混亂中總算有人搞清了狀況,難怪徐稚柳遲遲沒有露面來見自己病危的母親,難怪徐忠這個一家之主,罔顧窯房不得進女子的祖訓,任由那對母子進來,知情的不知情的在這一刻都沉默了下去。
可沉默只勉強維持了片刻,就有人低聲咕噥,算起自家的損失。這一來,一幫擎等著開窯的搭燒戶們哪裡還坐得住,紛紛叫嚷著徐忠出面,商議後續的賠償事宜!
是時,徐稚柳以身蹈火「殉窯」的消息傳得飛快,當晚不出三更天,湖田窯門口就已經被堵得水泄不通。因著徐忠不肯見人,這幾日湖田窯大門緊閉,任憑窯戶們坯戶們和看熱鬧的百姓如何作妖折騰,徐忠始終沒有出面。
直到今兒開窯,再是想躲也躲不過去了。
在徐承枝母子出現后,現場的騷亂一度失控,讓不幹人等都闖入了這個新晉的天下第一民窯。
很快吳寅帶著巡檢司的衙役趕到湖田窯,他們均著騎裝,腰間佩刀,神情嚴肅,讓騷動的百姓一下子就被恫嚇在原地。
當官的出動,好事者們再是不甘,也不得不一一離去,留幾位當家在內廳商議後續。
以夏瑛、安十九為首,三窯九會主事人作陪,由湖田窯坯房、窯房的各位管事們主擬章程,最後交由徐忠拍板。
按徐忠的意思,當然是立刻停火,所有損失皆由湖田窯來承擔。他與徐稚柳雖不是父子,勝似父子。十年相守,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湖田窯有今日盛況,縱不願也不甘,徐忠也必須承認,徐稚柳有不二之功。
只裡面燒的不止湖田窯和一些民窯、坯戶的瓷,還有御窯廠的搭燒瓷器,燒得好,甚有可能作為御用瓷一齊賀歲萬壽節,皇權當前,誰敢造次?
皮球踢到安十九跟前,他當然不願。擔著督陶官的名頭,他萬事以瓷為先,這事兒拿到哪裡去說理他都站得住腳。
只因著他和徐稚柳眾所周知的關係,徐忠才先向他求助,不想他兩眼一閉,擺起死人臉來。
徐忠心下一沉,目光在三窯九會眾多熟面孔上一一逡巡而過,待他們相繼躲閃或視而不見后,已然失望透頂。
想過去一個個舔著臉上門來討好,那時湖田窯是何等的風光。如今,如今人還沒見到屍首,一個個就調轉了碼頭,明哲保身,真是瞎了他的眼!
他不作任何希望地朝縣官大人一拱手,但聽高見,不想夏瑛並沒有一口就下決斷。
論理,應該燒完一天一夜,待到正時才開窯,畢竟此時停火也挽回不了什麼。
論情,一代商才,相才,怎能任由白骨成灰,任人於腳下踐踏?
夏瑛左思右想,世情和倫理當前,即便皇權滔天,也要顧及未亡人的心情,否則他日鬧起來,少不得又是一腔酷吏無情的論調。
他執法雖嚴,但也是血肉之軀,三思之下,還是決定保人要緊。
就在他拍案決定立刻停火時,安十九懶洋洋地站了起來。他撫著手上的玉扳指,金尊玉貴的皮子上滿含笑意:「左右不過還有半個多時辰,何必為了一個死人冒天下之大不韙?夏大人,若此事傳回京中,您打算如何向皇上解釋?」
「當然是據實上報。」夏瑛綳著臉道,「皇上仁厚,想來可以體諒下官惜才憐才的拳拳之心。」
「哦,那我倒要問問了,夏大人所謂的才人徐稚柳,可有功名在身?」
夏瑛一愣。
愣住的又豈止夏瑛一人。任誰也沒有想到,不久前還在與徐稚柳稱兄道弟的安十九會說出這麼番話。
「既無功名,對景德鎮瓷業也無甚貢獻,甚至不是御窯廠在冊的稀世名匠,即是一個輸了比賽就要尋死的小民,當真值得提前開窯、損失萬千去撈那點可能早就不存在的屍骨嗎?若他當真化為灰燼,皇上興許才會敬他還有幾分匠心骨氣吧?」
他這話說得明白,若被徵召進御窯廠給皇帝打工,沒有功勞還可以說說苦勞,可他一個平平無奇的小民,景德鎮多得是這樣的小民,雖然「徐稚柳」三個字家喻戶曉,但他沒有留下隻字片語就自盡了,非但不能為自己正名,反而還輸了一個匠人的風采,甚至不如一個小民!
此事若真計較起來,即便沒有停火,夏瑛都可能吃個監管不力的瓜落,就更不用說挑戰皇權去救這樣一個小民了。
這樣一個小民,不值一提的小民,如黑子一般,死了亦可無名無姓、亦可隨便侮辱踐踏的小民,值得嗎?
當然值得!徐忠在心裡痛呼,稚柳啊,我明白得太晚了!過去你總叫我離安十九遠一點,我不聽,離了天子十萬八千里,權閹就是景德鎮的天!我敬畏他,畏懼他的權力,在阿南事件后,我甚至慶幸他替我出手管教你,甚至感謝他讓你留了下來,可直到今天我才發現,狗太監有多麼的無情無義!!你為他做了那麼多事,背負那樣多的罵名,世人不理解你,不同情你,反倒一齊湧上來踐踏你,而今你死了,他非但翻臉不認人,甚至還要鞭你的尊嚴、你的人格,你對景德瓷業的付出!稚柳,我悔矣,我追悔莫及啊!
我萬萬沒有想到,最後竟是和湖田窯對立的夏瑛敢於挺身而出說句公道話,這偌大人世,還有誰甘冒殺生風險為你正名?沒有了!我怎能繼續沉默下去!稚柳,今天我便要化身為矛,哪怕舍了這條老命也要為你掙個清白!
徐忠顫著手,重重搭住椅背,借力起身,旁邊諸位管事見狀也一起站了起來。
就在這時,一道身影衝進了內院。
那少年提著長長的衣擺,推開巡檢司人馬跌跌撞撞地往裡沖,絆住了腳再爬起來,一邊沖一邊高呼:「他值得!」
吳寅示意左右讓開一條道。
梁佩秋就在萬眾矚目下沖了進來,一邊跑還一邊高喊:「他值得!」
他值得,再也沒有比他更值得的人。她衝到花廳不管不顧地抓住徐忠的手,「徐大東家,我求求你,念在他與你叔侄一場的情分上,快,快跟我走,快讓他們停火。」
徐忠被這年輕人一拽,不防其力道大得驚人,往前一個趔趄險些摔出椅子。縱然沒有做好準備,他還是連忙撩袍起身,跟著梁佩秋小跑起來。
夏瑛抿唇不語。
此時安十九一聲輕咳,張文思猛一哆嗦,好似終於找到遊離太虛的神魄,立刻斥道:「放肆!」旋即招呼兩名衙役,上前制住這個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小民。
此時,尾隨梁佩秋追來的王家父子,也在吳寅的刻意放水中,到了人前。
梁佩秋被一左一右鉗制,按住跪下。王雲仙連忙上前相助,巡檢司人馬也去阻攔縣衙的官吏,吳寅直接被王進拔刀相對。
在雙方僵持之際,梁佩秋鑽到空子,奮力掙脫被王雲仙抱住的一名衙役,從懷裡掏出個物件高高舉起:「立刻停火,否則、否則我就砸碎它。」
眾人定睛一看,這不是已經決定作為萬壽瓷進獻皇帝的春鶯夏蟬青花碗嗎?不是上交御窯廠收起來了嗎?他從哪裡拿回來的?
梁佩秋不理會對方的詰問,只反反覆復道:「停火,立刻停火,我要見他……我要見他!你們快給我停火!」
哪裡還能見他?莫不是也失心瘋了?安十九譏笑一聲,一個兩個的都讓他覺得刺眼!
他照舊漫不經心把玩著玉扳指,聲音卻叫人發冷:「都說你們勢不兩立,到底是傳言騙了我,還是……人騙了我?」
他想起那個在雨夜亦不卑不亢的青年人,曾與他分庭抗禮,亦曾為他馬首是瞻,只鋒芒過盛,到底是把雙面刃,用著傷心又傷身,還要時刻提心弔膽,防著他什麼時候倒轉槍口。
幸好死了,一了百了。
最好燒得再久一點,連灰都不剩。
安十九想起來就高興,只梁佩秋一言不發地盯著他,那目光叫他不悅。他不喜歡被威脅,遂又問道:「若不停火,你當真敢摔御瓷?」
他聲音一沉,自有浸淫宮廷多年的威嚴,是一種上位者自然而然的氣勢,彷彿嚇住了梁佩秋。安十九又道:「王大東家,還不快把你的人帶回去。」
王瑜縱然是想,夏瑛沒有發話,他何故聽一個太監的號令?因下沒有作為。
此時張文思再次「挺身而出」,給王進一個眼神。衙役們收到上司寒冰般的眼風,正要蜂擁而上,趁其不備搶奪青花碗,不想夏瑛出聲阻攔。
一個是縣令,一個是督陶官,衙役們你看我我看你,不知所措。
梁佩秋忽而笑道:「真可悲呀,枉他夜不能寐,為景德瓷業嘔心瀝血,到了如今,你們竟然、竟然沒有一個人……」
她說著,一個箭步掙脫王雲仙的懷抱,直衝樑柱而去。
似猜到她要做什麼,眾人皆驚,王雲仙第一時間撲過去,可已經來不及了。只見那少年兩手抱著青花碗,頭筆直地撞上樑柱,一個後仰,筆直倒地。
她臉上血跡斑斑,獨獨一雙明眸,挾著寧為玉碎的決意。
此時已是隆冬,一推一搡間她衣裳半送,這時他們才發現她只穿了一雙單鞋,披著單薄的長衫。長衫是乾淨的月牙白,少有少年人能撐得起這個顏色,可她到底是小神爺,聲名在外,而今又作赴死之姿,被滿臉鮮紅的血映襯著,像極書中為報家仇國恨而浴血戰場的年輕戰士。那不為瓦全的少年悲壯,叫在場中人萬分震動。
她竟以死明志!
她竟不畏死!
「梁佩秋,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後果你承擔得起嗎?」張文思怒道,「這是御用瓷,登記造冊過了明路要送往京城的,你怎敢?你怎敢!」
若當真碎了,別說他了,夏瑛和安十九,乃至在場的這些傢伙一個都跑不掉!
張文思渾如跳腳蟹,哇哇叫個不停。
其他人還沉浸在先前那一幕中,心口震蕩,久久不能回神。
在張文思又一次親自上前來搶奪青花碗時,
梁佩秋沒有再躲,只死死抱住懷中的碗,喃喃失聲:「他那樣的人,你們又憑什麼?」
你們見過他每夜巡視窯廠的樣子嗎?見過他雪天奔波幫瓷行老闆們置辦官帖嗎?見過他信守諾言為黑子殮葬,為窯工鳴冤表不平的情義嗎?見過他為生計所困被迫放棄仕途時周身的光芒嗎?見過站在昌江邊上,被風吹雨打矢志不移的堅韌嗎?
那樣勤勉的人,竟被你們活生生給逼死了!
不,或許兇手還有她。
梁佩秋不知想起什麼,猛一抬頭,嘴角浮現一抹啐血的笑意。
安十九不自覺往後退了一步,冥冥中似看到雨夜那雙眼眸,叫他心驚肉跳,亦為之怒火焚燒。他幾乎失去理智,上前一步迫視那雙眼眸,勢要撕碎其中掩藏的虛偽、嘲諷和蔑視,沉聲問道:「他對你不屑一顧,你如此傾心交付,值得嗎?」
梁佩秋微微低頭。
安十九以為她示弱,才要放聲大笑,卻見那股悲壯化作悲涼的情意,於少年唇間帶著羞怯般緩緩吐露:「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明月怎會錯呢?定是我冰心未明,他未能看清。」
她是如此羸弱,卻又如此堅定。
她將那人視作明月,那人又該是何等的皎潔。
她不願直視污濁,唯恐污濁染指明月。
她一日日一夜夜不停地想,不停地想,她的天上人啊,怎會沒了呢?
最後,她只是說:「若不立刻停火,世間也將再無小神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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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日,城中再起《打漁殺家》的曲目。
梁佩秋,這個小民用一己之力向閹黨和皇權證明,徐稚柳這個小民有多值得。
她逼著補服加身的官員停止窯火,逼著吆五喝六的衙門老爺一讓再讓,雖然距離開窯時間已經近了,什麼都無法挽回了,雖然窯洞里紅火漫天,滿地都是分不清柴木灰還是白骨的灰燼,但她還是很感動。
她是第一個見到柳哥的人。她甚至沒有穿戴兜沙帽特製的衣服,就那樣衝進了剛剛熄滅窯火、溫度仍舊高到可以燒毀皮膚的窯弄里,親手將灰都掃了起來,用衣裳兜著填滿胸膛,爾後鄭重交到阿南手中。
她打開了柳哥生前最後一隻匣缽,看到那隻流光溢彩的青花碗,上面出現了大片灰黑色不知名的裂紋,被權貴視為不祥之物仍要碎之。
她抵死反抗,以命相護。
安十九不顧夏瑛阻攔,一腳踹在她的小腿骨上,只聽「咔嚓」一聲,骨頭碎裂了,被她護在心口的碗沒有裂。
她忍著痛,回頭問道:「安大人,我可以走了嗎?」
安十九因著她是百年難得一遇的神爺,日後少不得仰仗她去皇帝面前討公,百般無奈,只能暫且吃下這個啞巴虧。
最終,梁佩秋以斷一腿的代價,換回了那隻暗紋纏生的青花碗。那是徐稚柳生平最後一隻親手燒制的青花碗,是用他的肉身、靈魂所幻化的臻品,上面有她摯愛的春鶯夏蟬,有數之不盡的夏日風荷。
至誠無忘,炳在日月;
烈氣不散,長為雷雨。
柳哥,我從未忘記你是怎樣的人。她躺在血泊里,仍舊在笑。
世人皆嘆,原來不顯山不露水的小神爺才是怒擒漁霸的梁山好漢吶!可誰又知道小梁的一生,至此再難圓滿。
屬於她的歧途,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