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萬慶十二年,是歷史記載景德鎮百年一遇的「冰封」年。這個所謂的冰封,不單指年初第一場雪落下時,驚才絕艷的徐大才子歿了,更因同一年的夏天,湖田窯的大東家徐忠下了大獄。
這個時候,景德鎮沒有縣令,只一個督陶官稱王稱霸。
山雨風滿樓,人心何惴惴,這時候他們還不知道,這一年的年末,景德鎮會發生怎樣翻天覆地的變革。
茶館里,說書先生還反覆講著老掉牙的故事,曾經的徐梁相和與相爭,相惜與相憎,如夢幻泡影,消弭在一個狼煙四起的時代。
北地戰爭初初拉開序幕,江南水秀亦萬丈高懸。世人扼腕,徐大才子走在一個層林盡染、寒蟬凄切的時節。
那時節滿塘荷葉枯萎,遍地草木凋零,令人唏噓。
唏噓之餘,又不由地念起他的好。想到那青青的莖葉在池水中搖曳,便會不自覺想起那個少年;想到那瓢潑的雨夜和那月朗天青的牧野,也會不自覺想起那個少年;想到連天的窯火和京戲絕唱,更會不自覺想起那個少年。
正如先生們所說,縱他生前壞事做盡,也無從否認他曾是一個怎樣絕頂的少年。
而今同樣的遺憾降臨梁佩秋身上,有珠玉在前,她的痛苦便顯得不那麼痛苦,可悲也顯得不那麼可悲了。
王瑜特地打發了左右,一方面是不想家醜外揚,另一方面則是肯定梁佩秋不會袖手旁觀,一定會救徐忠。
他猜到了,也及時攔住了她。
「你可知這一去意味著什麼?你想讓整個安慶窯給他陪葬嗎?」王瑜問她,「若今日時局對調,徐稚柳可會為了你,不顧湖田窯的安危來救我?」
「我不知道。」
「看吧,你甚至不清楚他的為人,為何還要……」
不等王瑜說完,梁佩秋用眼神制止了他。
這些日子她聽了太多外人對徐稚柳的評價,好的壞的,總結起來無非八個字——心比天高,命比紙薄。
可在她眼裡,不管如何,人已去了,隨之一起的得失榮辱也都入土。她不想看到自己在意的親人,也對他評頭論足說些什麼。
「他年幼失怙,投奔湖田窯,徐忠對他有養育之恩,他傾盡心血為湖田窯籌謀,那是他的道義,我知道他不需要我為他做什麼,捨棄什麼,只是湖田窯不單隻有他和徐忠,還有成百上千的窯工,若淪落到太監手上,他們怎麼辦?」
譬若黑子,和黑子一樣的窯工,努力過活,尋求安平,他們何其無辜?憑什麼安十九僅出於私人恩怨,就隨意玩弄他們於股掌之間?
憑什麼握著生殺權柄,就可隨意摧毀老百姓用血肉築建的長城?
若徐忠伏法,湖田窯傾頹只在旦夕之間。
梁佩秋知道自己勢單力薄,無以挽救湖田窯的敗落。可如果試都不試,就這樣眼睜睜看著徐忠去死,看著那些窯工被逼到無路可走向太監搖尾乞憐,將來去了地下,她將要如何面對徐稚柳?又如何面對自己的良心?
王瑜猜到她在想什麼,跳著腳怒斥:「迂腐,迂腐!你有救人的本事嗎?」
「你問我他憑什麼?就憑他有權有勢,那是他身上所穿補服,頭上所戴烏紗帽賦予的權利!是士農工商階級下上位者天然擁有的權力!佩秋,你一個沒有功名在身,沒有功業傍身的小民,甚而連徐稚柳都差了一大截,拿什麼去賭?」
「你也想變得和徐稚柳一樣,不得好死嗎?」
王瑜再三詰問,梁佩秋隱忍不發。
他輕笑一聲,少年人當真一腔孤勇,後退一步都不成。
「安慶窯何嘗不是我一輩子的心血?佩秋,我不與你多言,只你今天出了這道門,日後便不再是我安慶窯的人!」
「師父……」
王瑜看著眼前秀美不掩英姿的少女,眉宇間氤氳著一種他從不曾細察的果決。不知不覺間,曾經需要手把手教養的孩子已經長大了,翅膀硬了不聽話了,明知那是一眼望不到頂的高牆也要往外飛,他一時悲喜難言。
「當初你纏綿病榻,置偌大窯廠不顧,我隻字不問,也不怪你。你不明真相就來質問我,我也不怪你。你為蘇湖會館和黃家洲的械鬥,冒著泥石流的危險去山上找我,懇求我出手相救,我仍不怪你!只我當時問你的話,你還記得嗎?」
「今時今日,我再問你一次,你為什麼想幫黃家洲洲民?」
「你是出於大義,還是因為徐稚柳?」
「你要救徐忠,救湖田窯,又是為大義,還是徐稚柳?」
「佩秋啊,你究竟為誰而活?」
梁佩秋被王瑜句句錐心,淚流滿面。她捂著臉蹲下身去,喃喃自語:我究竟是誰,是梁秋,還是梁佩秋?
她想起自己這短暫的一生。
身為梁秋時,她為母親的期許而活。母親讓她讀書寫字,她就讀書寫字。母親高興,她就高興。母親把自己關在房間里,用陰冷沉默的方式報復她的不爭氣,她就不爭氣地去死。
那個梁秋早就死了。
後來她變成了梁佩秋。
如王瑜盼望的那樣,添一字,秀且英。她蟄伏安慶窯數年,與爐火相伴,醉心瓷藝,步步為營。
每一步她走得都不容易,可每一步她都倍感踏實,她終於成為了人人艷羨的「小神爺」。
她想,即便梁佩秋是一個女子,也可以立足當世了吧?她終於可以坦然地面對生為女子這個事實,終於在窯口有了不可替代的本事,終於可以摒棄世俗倫理的規訓,堂堂正正做一個女把樁。
可是,在徐稚柳重新進入她的生命后,她發現,她所預想的一切仍有著不可違逆的前提——她需要嫁給王雲仙,以王家婦的身份行走窯口,才能施展抱負,為人敬重;亦或,藏身男子外衣下,才能被看到,被提起,擁有和徐稚柳一較高下的資格。
無論哪一點,作為女子的她都做不到。就連作為一個小女子,那點可憐的愛慕之心,她都無法宣之於口。
那麼梁佩秋又能做到什麼?
那一片乍見驚心日久模糊的光芒,她甚至還沒觸碰就已隕落了。徐稚柳用親身經歷告訴她,想要作為一個女把樁在景德鎮立足,並非她想象中那麼容易。
她做不到,遠遠做不到。
以前是,現在也是。
那麼梁佩秋究竟是誰?那個秀且英的女子,究竟能做什麼?
她究竟為誰而活?
梁佩秋帶著種種困惑站在江水樓前時,雖然答案還不明了,但她知道沒有太多時間給她了。她不能停下,徐忠等不了,湖田窯等不了,安慶窯也等不了。
她必須儘快解決這檔子事,才有可能思考自己作為梁佩秋,未來的路該如何走下去。
當下,她必須先把胡亂的心思整理妥當,一心一意對付太監。
不過她到底小瞧了安十九,安十九也有為人處世的原則,其一就是不會給人第二次機會。當初他不是沒有向她伸出過手,可惜她毫不留情地拒絕了。
她和徐稚柳都選擇了堂堂正正的方式一決輸贏,可在安十九看來,那無疑和小孩過家家一樣滑稽可笑。
對此,他曾毫不掩飾地對周元說道,「徐大才子和那位小神爺簡直是天造地設的一對,都天真爛漫地遭人恨呢。」
而今安十九聽到底下人回稟梁佩秋求見后,倒是不恨了。
他一揮手,底下人會意,匆忙下樓將梁佩秋攔住。
「大人包場宴請貴客,誰人膽敢擅闖?」
人還沒到,聲音先傳了出來。梁佩秋抬頭,見那人作奴僕裝扮,五短身材,留著短硬鬍鬚,迎面一個橫跳,就上前來推開了她。
「哎喲我當是誰呢,這不是大名鼎鼎的小神爺嗎?稀客稀客,今日怎麼有空到這裡來呀?」
梁佩秋被推地踉蹌,勉力拄著拐杖才維持平穩。料對方故意刁難,她也不生氣,雙手抱拳行了一禮。
「小哥,我有事想求見安大人,勞煩您通稟一聲。」
「哦,那您來得可不巧,大人正在裡頭商量要事呢,恐怕沒功夫見您,不如您擇日再來?」
「不知安大人議事到何時?我可以等他。」
「這不好說呀。您瞧這天,眼瞅著就要下雨了,我看您腿腳也不方便,還是改日再來吧,萬一有個好歹,我家大人可擔待不起呀。」
「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煩請您……」
「行了行了,別擋在門口礙事。」
那僕從不等她說完,揮揮手就要走。梁佩秋忙上前往他手裡塞了一吊錢,懇求通融。
對方輕咳一聲,左右看看,不動聲色地將錢收入袖中,語氣和緩道:「那你且先在此等候,我進去給你捎句話,至於大人見不見你,我就做不了主了。」
梁佩秋拱手道謝。
誰料那僕從一轉身,貓進廂房躲風去了,根本沒有向安十九稟報。梁佩秋獨自一人立在階前,身後大街上人來人往,時不時向江水樓投來一瞥,小聲議論著什麼。
入夜後,江水樓一帶連著兩岸畫舫火樹銀花,鑼鼓喧天,安十九同人飲宴至子時,城外宵禁,城內仍舊靡音不絕,直至三更。
貴客們相繼離開后,安十九仍躺在榻上,醉卧美人懷中。周元立在窗邊朝外看了一眼,說道:「大人,下雨了。」
一入梅雨時節,大小雨訊不斷,腿腳不利索亦或有風濕邪症的人可要受罪了。
安十九慢搖團扇,咬一顆美人送到嘴邊的葡萄,哼著小曲唱了段京戲才幽幽開口:「人還在?」
周元特地留意過,點點頭:「在的,一整晚沒挪過腳。」
雨不知何時開始下的,只看地上鋪了一層厚厚的發亮的熔銀,幾要沒過鞋尖,就知不止一個時辰。
梁佩秋似是體力難支,半個身體都壓在拐杖上。
「大人,還要晾著他嗎?」
沒有得到迴音,周元抬眼看去,榻上人捏著蘭花指,雙目微合,似是睡過去了。他躡手躡腳退到屋外,合上門,招來小廝,附耳吩咐了幾句。
未幾,有傘送到梁佩秋頭頂,那個先還高人一等的僕從好言勸她離去。她擺擺手,推拒了對方的好意。
僕從覺得晦氣,跺跺腳,再折返回去。
此時已經過了三更天,街上人流稀疏,空曠的景德大街鴉雀無聲,梁佩秋腳底幾乎凍得沒了知覺。
受傷后她曾一心向死,沒有好好休養,許多次趁著白梨不注意,一個人偷偷坐在地磚上,寒氣入骨,逢颳風下雨天腿就隱隱作痛。
若在屋內有火盆烤著尚能忍受,可惜天公不作美,暴雨里干站幾個時辰,實在吃力。再者她的心緒也不平靜,一方面憂心正在牢獄飽受煎熬的徐忠,一方面害怕王瑜怪她不仁,兩廂焦灼,更添負累。
就在她踉蹌著失去重心、搖搖欲墜時,江水樓的門終於開了。
悶沉的一聲,隨著厚重大門展開的,是錦繡浮華,高處不勝寒。安十九披著銀狐絲氅,手抄金玉團扇,護衛左右開弓,撐著大傘。
一如當夜在府門外對徐稚柳那般,他端著高高在上的權威,睥睨著梁佩秋。
梁佩秋深知求人辦事姿態要低的道理,儘可能蝦腰上前,向安十九道明來意,並求他高抬貴手,放徐忠一馬。
安十九挑眉輕笑:「你們看看,小神爺比那姓徐的可知情識趣多了,這頭說低就低,倒出乎我的預料。不過,你是安慶窯的把樁,他徐忠是生是死,和你有什麼關係?」
梁佩秋沉默不語。
安十九遂上前一步,捏起她的下巴,叫她抬起臉來。
夜色濃稠,風雨如晦,少年面目不算明朗,可即便如此,安十九還是看清了她狼狽卻隱含倔強的眼神,那漆黑的瞳仁里映照著他,閃爍著一寸寸柔軟的刀光。
安十九收緊五指,似要將她的臉捏到變形至扭曲的程度,方才滿意。
「看來世人都是自作聰明之流,任他們編來造去,大約也沒想到,你對徐稚柳竟有如此深情吧。」
梁佩秋垂下眼睫,用力掙脫安十九的手掌。
太監的手指不似她想象中光滑,反而帶著說不出的粗糲,磨得下巴生疼。
她強忍不適和疼痛,垂下眼眸,平淡開口:「大人,我聽說朝廷派了布政使司的官員來調查夏瑛大人之死,若那官員前腳剛走,後腳鎮上就出了大事,恐怕有損大人的英明。再者,徐大東家還擔著搭燒萬壽瓷的重擔,這個時候湖田窯不能沒有當家主事之人,萬一出了岔子,朝廷追究下來,大人怕是不好交差。」
「你在威脅我?」
「小人不敢。」
「我看你是扮豬吃老虎,膽子大得很。」
先前她為了徐稚柳那燒得不剩的骨灰頂撞他,他還沒和她計較,她倒好,巴巴地送上門來。說什麼為了他好,呸,真當他是吃素的?
安十九給左右一個眼風,其中高個子的護衛立刻上前,腿輕輕一抬,梁佩秋就失了重心,傾斜下去。
雙膝觸地的那一刻,斷骨重接的右邊小腿發齣劇烈的疼痛。她下意識驚呼出聲,身子往前,整個人跌落在地,濺起一臉水花。
冰涼的雨水順著衣襟領口,滲透全身。
她好痛,好痛,痛得幾乎說不出話來,整個肩背都在微微顫抖著。可即便如此,她仍舊望著一處,咬著牙關,一點點、一點點向那處靠近。
安十九順勢看過去。
是她的木拐。
一個做工看起來就極其廉價的玩意,可她居然還不放棄,想再站起來。安十九渾覺刺眼,一腳踢開木拐。
「怎麼,瘸了一條腿還嫌不夠,另一條腿也想瘸掉?」
梁佩秋動作頓了頓,喘息了幾下,又轉過新的方向,朝著木拐挪去。
安十九看著她,忽而想起年少入掖庭時那個常常伴在身邊的宮女。他們都是皇城高牆裡最為卑賤的螻蟻,不得已靠在一起取暖。
許許多多個日夜,他在燈下窺伺少女的眉目,神秀嬋娟,明英妖冶,他的心不自覺地噗通噗通跳個不停。
後來,那個女子無聲無息地消失在了掖庭。
如今燈下再看梁佩秋,竟恍惚生出一種再見故人之感,安十九不自覺後退一步。他的心亂了亂,隨即冷聲斥道:「區區賤民,有什麼資格讓我放徐忠一馬?」
「大人既然肯見我,想必已有決斷。」
雨越來越大,瓢潑般往下傾倒,嘩啦啦的聲響穿透黑夜。安十九抬起手,一片冷雨從指縫中流瀉,即在這錯目的瞬間,梁佩秋說道:「只要大人用得上,我願為大人馬首是瞻。」
安十九笑了,笑得陰寒。
「想當初徐稚柳也是這麼和我說的,可結果呢……」
徐稚柳用大龍缸羅列他的罪行,要不是安乾拚卻半生經營,哪有他戴罪立功的機會?帶著滔天的仇恨回到景德鎮,即便如何咬牙切齒,他仍舊留了徐阿南一條命。
以為退讓一步是海闊天空,不想對方變本加厲。
安十九受夠了陽奉陰違,表面一套背後一套,這樣的人他見過太多太多,這輩子不想再給任何人捲土重來的機會。
是以梁佩秋送上門來,他就必須讓她知道,投名狀不是誰都給得起。要入他安十九的幕府,必須付出代價。
「我生平最厭惡貪婪之人,世上沒有兩手都占的便宜。」
經歷過失去,也許才能懂得擁有的可貴吧?
安十九再次上前。這一次,他沒有讓左右護衛為他遮風避雨,而是任由雨水砸在身上。頃刻間,他煊麗的披肩隨風而去,渾身濕透。
他蹲在梁佩秋面前,再一次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頭來。
只差一點,梁佩秋就摸到木拐了。
她被一股力道帶著,仰視面前的人。安十九俯就在她上方,黑影罩下,榮華富貴堆砌出的皮囊彷彿被什麼龐然大物生吞。
無邊無際的雨聲里,沒有人能看清他們的面孔,也沒有人能聽見他們的聲音。
「徐忠和王瑜,你只能保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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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佩秋在雨夜等待的這段時間,想明白了一件事。安十九拿捏的明明是安慶窯的把柄,為何不以此整治安慶窯,卻要利用把柄威脅王瑜,向徐忠下手?
她思來想去,只有一個可能——安十九想藉機一起收拾了安慶窯和湖田窯。
所謂的一石三鳥之計,周元是這麼對安十九說的:「大人,不管安慶窯還是湖田窯,只要當家主事人不是您,就一定會有二心。與其如此,大人何不取而代之?您成了當家的,給那些坯工窯工一碗飯吃,他們定然對您感恩戴德,哪裡敢反您?」
安十九雖一肚子壞水,但從未敢想把湖田窯亦或安慶窯這樣名聲在外的大民窯佔為己有,乍然聽到,不免睜大眼睛:「可我身份有礙……」
「這又如何?大人盡可挑選個堪為受用的傀儡,令其代您主管窯務。」
「依先生看,這傀儡的人選?」
「屬小神爺無二。他的天賦,放眼整個大宗也找不出第二個,若能手握這樣一柄利器,還怕那布政使司嗎?說句大不敬的,天下之大莫非王土,江西的天再大,也蓋不過皇權。只要討得陛下歡心,萬事都有可能。」
「放肆!」
安十九假意訓斥,面上卻漾開了笑容。旋即,又生生止住。他雖十分嚮往那萬人之上的尊榮,可一想此中隱患,仍是搖頭:「利器傷人啊。」
「大人,用人如器,各取所長,用得好未嘗不能事半功倍。我知道大人在擔心什麼,論謀略,論心機,論對瓷業行當的掌控,梁佩秋都遠遠比不上前頭那位,並不足為懼。」
周元自領教了安十九的厲害后,就變得十分乖順忠心,事事為太監殫精竭慮,生怕一個不察也暴死郊外。
他貼心地為安十九掃除障礙,「那小神爺是個情種,打住他的七寸,不怕他不聽話。」
安十九想想也是,徐稚柳詭計多端,不易為人掌控,不也死了嗎?梁佩秋更不用說了,麵糰似的人物,看見街邊的野貓無家可歸,都會憐憫頓步,何況待他至親至厚的王瑜、以及擔著湖田窯去留的徐忠。
他細細想過,接納了周元的提議。奈何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他不想再重蹈覆轍,徐忠和王瑜,必須先死一個。
他必須要讓梁佩秋深刻地體會到無能為力的劇痛,方才能為其所用,日以繼夜,在劇痛中失怙,在劇痛中盲啞,在劇痛中消亡。
至於死誰,就看梁佩秋自己選了。
雨下到後半夜,獅子弄已無處下腳,積水沒過小腿腿,疼痛變得麻木。黑茫茫的人間,唯獨院牆后伸出的樹梢,依稀可見一節節嶙峋枝節正冒著新芽。
梁佩秋一眨不眨地盯著新芽。忽然之間新芽蠕動了一下,覆在枝頭的雪簌簌掉落,新芽以肉眼可見的起勢,冒出半頭綠意。
那綠意一下子將她帶回草長鶯飛的從前。
她幾乎哽咽,語不成調:「柳哥,你在哪裡?我好想你。」